- 毛姆傳
- (英)賽琳娜·黑斯廷斯
- 23932字
- 2021-07-09 22:02:53
第一章
黑馬廄鎮的童年
A Blackstable Boyhood
1955年,一家報紙正在采訪時年八十一歲的薩默塞特·毛姆,問他喜不喜歡別人為他作傳。不,他不喜歡。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無意義的做法。他不屑一顧地說:“現代作家的生活[1]本身都是無趣的,我自己的生活必然是乏味的……[而]我不喜歡跟乏味搭上關系。”事實上,他根本不必有這種顧慮。就像采訪里的這句話一樣,不真誠或許是有一點;乏味可完全沒有。薩默塞特·毛姆活了九十多歲,他在漫長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享譽全球的大作家,那些出色的短篇和長篇小說在世界各地受人推崇,其中最有名的長篇《人生的枷鎖》早已成為二十世紀讀者最多的文學作品之一。他的書被翻譯成了世界上幾乎每一種已知的語言,銷量數以億計,為他帶來了盛名與巨大的財富。在將近四十年的時間里,毛姆在他位于法國南部的豪華別墅里被攝影、錄像和書寫,對于這位傳奇人物,公眾似乎已經了如指掌。然而,從少年時代起,毛姆總有另一些涉及個人生活及其事業的隱私秘事,是他不愿對外透露的。毛姆確實過著多重的隱秘生活:在同性戀是違法行為的年代,他是一名同性戀;在兩次世界大戰中,他都曾為英國情報機關效力,有時要冒很大的人身風險;作為一名小說家,他的許多私人時間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度過的,對他來說,那里的人物往往比外部世界中的男男女女還要真切。兒時患上的口吃更加讓他疏離、痛苦而敏感。口吃也給他的生活造成了妨礙,成年后,他習慣身邊帶個擅長交際、性格開朗的小伙子(通常是他的情人,與人交往時居間往來,先期接洽,他自己則可以待在幕后)。然而,盡管有種種復雜的防御機制,毛姆的內心仍然非常脆弱;他脾氣沖,不好相處,既能表現得富于仁慈和魅力,也可以殘酷無情。縱然取得了無數世俗成功,他從沒有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一段不幸的婚姻毀掉了他多年的生活,而他的一生摯愛始終沒有回應他的感情。
他的許多讀者會將他與大英帝國和遠東畫上等號,把他本人當成英國紳士、純正老爺[*]的象征,出身古老的貴族名門。然而,毛姆的父母是新興的中產階級專業人士,而且生活在法國,而不是英國。毛姆這一生,源出于法國,終歸于法國。他的父親名叫羅伯特·奧爾蒙·毛姆(1823—1884),律師,祖上是英格蘭威斯特摩蘭郡的農民和小商人,投身法律界已有三代。最早是他的祖父來到倫敦,最高做到律師手下的辦事員。他的父親更進一步,不僅律師干得風生水起,更是英格蘭與威爾士律師協會的創始會員之一。羅伯特本人把家傳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前往巴黎開設分所,留下合伙人威廉·迪克森打理倫敦業務。巴黎分行名叫“英國律師行”(juriconsultes anglais),地址是圣奧諾雷西路54號,正對面就是英國大使館所在的沙霍府邸。分行辦得很紅火,特別是成為英國大使館的半官方法務顧問機構之后。
到了三十五歲左右,羅伯特·毛姆過上了好日子。當時正是路易——拿破侖[?]和第二帝國的經濟繁榮時代,似乎巴黎的每一個人都有錢賺——人人高呼“發財吧”!每天都有新店鋪、新公司開張。豪斯曼[?]在巴黎市中心大興土木,宏偉的新建筑很快就在瓦礫堆上蓋了起來。法國首都的人口急劇膨脹,英國人也越來越多,自然給毛姆和迪克森貢獻了不少生意。1863年10月1日,時年三十九歲的羅伯特·毛姆覺得事業既然有成,到成家的時候了。于是,他迎娶了年輕貌美,比自己小十六歲的伊迪斯·瑪麗·斯內爾。婚禮在英國大使館舉行,由羅伯特之弟亨利·毛姆牧師主持。夫婦婚后搬進了兩旁種滿栗子樹的安坦大道(今富蘭克林·D. 羅斯福大道)25號的一間寓所,香榭麗舍圓形廣場近在眼前,從家去辦公室很方便,步行只需五分鐘。毛姆一家住在這個新建小區的一座樓的三層,面積很大,自然采光良好。寬敞的客廳墻壁上掛著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畫,還有羅伯特年輕時游歷國外帶回來的希臘塔納格拉陶像、羅德島陶罐,還有華麗的土耳其短刀。書房里有兩個黑胡桃木書櫥,擺滿了沃爾特·斯科特、狄更斯、查爾斯·金斯利、馬里雅特海軍上校的書,還有伊迪斯喜歡的陶赫尼茨出版社出版的小說。
與丈夫相比,年輕的毛姆夫人出身可要富有異國情調得多。盡管她大半生都在法國生活,但她的出生地是印度。她的父親查爾斯·斯內爾是馬德拉斯本土步兵團的一名上尉,去世時只有五十歲,那時她才剛滿周歲不到一個月。過了幾年,她的母親安妮·阿萊西亞離開印度,回到了英格蘭,身邊還有一名負責照顧伊迪斯的保姆,以及查爾斯去世后才出生的羅斯。沒過多久,安妮又帶著兩個女兒移居法國,安排她們上了一所教會學校,自己則靠撰寫法文小說和童書,給當時上流階級客廳里演奏的情歌作曲補貼家用。安妮·阿萊西亞是一位有教養,有個性,有才智的女性。她年紀不僅比丈夫小得多,出身地位也比他高。查爾斯·斯內爾的父親是法爾茅斯的一位修帆工,安妮·阿萊西亞(本姓托德)的父親本是約克郡富裕鄉紳,不過搬到康沃爾居住后投資錫礦失敗,失去了大部分財產。她的母親是柴郡貴族世家布里爾頓家的小姐,世系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紀。她有一位名叫亨利·薩默塞特·布里爾頓的舅舅,中間名“薩默塞特”來自他大名鼎鼎的亨利·薩默塞特將軍,后來又傳給了同樣鼎鼎大名的甥孫,只是這位甥孫從來沒當回事。伊迪斯婚后定居巴黎,安妮·阿萊西亞帶著羅斯搬去了圣馬洛;六年后,年僅二十七歲的羅斯患肺結核去世。肺結核是整個十九世紀的法國第一大致死原因,之后又害死了她的姐姐伊迪斯,連她的外甥威廉·薩默塞特也險些死于這種病。安妮·阿萊西亞·斯內爾之后又活了三十五年,1904年于勒芒逝世,享年八十九歲。
毛姆夫婦在法國首都度過了將近七年的愜意生活。羅伯特“精力充沛,性格外向”,工作勤奮。伊迪斯料理家務,監督三個接連生下的兒子的撫養情況。她有兩個最好的女性朋友,一個是瑪麗·沃德豪斯(昵稱“米妮”),美國人,活潑好動;另一個是伊莎貝拉·威廉姆斯——弗里曼,英國人。兩人的丈夫都是英國使館的二等秘書。三人經常結伴逛新建的百貨大樓,乘馬車去布洛涅森林游玩,拜訪伊迪斯的朋友們;英式下午茶,法語里面叫“le five-o'clock”(直譯為“五點鐘”),剛剛在當時的法國風靡起來。那段日子里,羅伯特賺了很多錢,也愿意讓妻子隨意揮霍。夫婦二人過著奢華的生活:養著私家馬車,經常看歌劇和話劇,大宴賓朋。伊迪斯衣著入時,家里總是布滿了鮮花,餐桌上擺著最上等的溫室水果,反季節的葡萄和桃子。毛姆夫婦有不少社交活動是圍繞英國使館進行的,這是自然。不過,伊迪斯也有不少作家和畫家朋友,包括普羅斯佩·梅里美和古斯塔夫·多雷。毛姆夫人被尊為英國僑民圈的第一美女,以其同情心和魅力而廣受贊譽。巴黎當時有一份《上流社會年鑒》,毛姆夫人是極少數名列其中的外國人之一。她死后被描述為高雅沙龍的常客,“魅力非凡[2],巴黎上流社會地位最高的人物之一,擁有無數上流社會的朋友”。這份頌詞不免恭維多于寫實。就算伊迪斯再有魅力,再有教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流的人物總不會接見一位英國律師的妻子吧。但是,伊迪斯·毛姆顯然是一位特別有吸引力的女性。
毛姆夫婦都不高大。羅伯特長得圓滾滾的,面色蠟黃,眼白也發黃,下巴活像個洋蔥,上面是小胡子,下面是濃密的絡腮胡,形容近乎粗野。伊迪斯卻長相甜美,像洋娃娃似的,一頭鮮亮棕發,膚如凝脂,毫無瑕疵。大大的眼睛分得很開,眼球是暗褐色。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大部分時間里依然流行的緊身收腰鐘形裙將她的嬌小身材襯托得更加優美。她有一件帶蕾絲邊的華麗黑色鐘形裙,穿上時真是令人驚艷。她或許請不起法國皇后和大部分宮廷貴婦的御用服裝設計師沃茲,不過,她確實總能打扮得優雅別致,這大概主要是長期的法國生活經歷的緣故,而不是因為她的英國血統。毛姆夫婦放在一起的反差實在太大,簡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于是被人們善意地叫作“美女與野獸”。米妮·沃德豪斯有一次問伊迪斯,她怎么會愛上這么一個又矮又丑的男人呢?伊迪斯的回答是,“因為他不會傷我的心[3]”。
1865年10月,兩人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為查爾斯·奧爾蒙。一年后,弗雷德里克·赫伯特出生了。1868年6月,第三個孩子亨利·內維爾降生;他的兩歲生日剛過,普法戰爭就爆發了,緊接著就是1870年9月拿破侖三世在色當可恥的投降。隨著普軍向巴黎逼近,毛姆夫婦與大部分旅居巴黎的英國人一樣選擇回國,只留下兩個仆人看管安坦大道的公寓,還在陽臺上綁了一面英國國旗。他們把年紀尚幼的孩子們放在倫敦的奶奶家,夫婦二人則去了意大利。羅伯特被工作壓得筋疲力盡,伊迪斯不到三年生了三個孩子,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這時,慘烈的巴黎圍城戰已經開始了,市民饑餓不堪,淪落到以老鼠和動物園里的動物為食。沒有人能突破德國人的封鎖,所以安坦大道公寓的仆人只能通過信鴿與主人聯絡,有一條信息是問毛姆夫人要不要把客廳的家具用布蓋上,以免夏日陽光暴曬。圍城戰打了五個月,緊接著是一場血腥的內戰,也就是巴黎公社運動,導致大片城區被毀,兩萬多人被殺。不過,到了1871年5月底,政府軍已經重新控制了局勢,毛姆夫婦于8月回城。忠誠的男仆弗朗索瓦來到巴黎北站接他們,說德國人基本沒有動兩人在安坦大道的公寓,主要原因是那面顯眼的英國國旗。
盡管毛姆寓所安然無恙,巴黎市中心大部分卻是一片狼藉。杜伊勒里宮成了發黑的廢墟,市政廳變為瓦礫,旺多姆圓柱[?]也倒了。重建工作立即開展起來,推進速度也很快,但完全恢復元氣尚需時日。有許多英國人一去不返,羅伯特·毛姆發現自己入不敷出,境況堪憂,幾乎得重新白手起家。
同時,伊迪斯回歸家庭,滿懷愛意地照料三個調皮的兒子,兒子們也很喜歡媽媽。1873年,她發現自己又懷孕了,而且政府出于加強軍事力量的考慮——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宣布要強制外國父母在法國生下的男孩加入法國籍。這樣一來,法國政府自然就可以征召其入伍了。為了繞開該政策,英國駐法大使萊昂斯勛爵同意在使館二層設立產房。于是,在大使館有門路的媽媽們就可以把孩子安全地生在英國領土了。1874年1月25日,伊迪斯便在這間產房里生下了第四個孩子。這次又是一個男孩,取名為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幼年時代幾乎可以肯定是薩默塞特·毛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毛姆長到懂事的年紀時,他的三個哥哥查理、弗雷迪、哈利(查爾斯、弗雷德里克、亨利的愛稱)已經送去英國的學校讀書了,只有假期才回家,小威廉遂得獨寵。他的爸爸整天都在外面工作,回家時他已經上床了,所以最愛的媽媽只屬于他一個人。乳母走后,照顧威利[**]的是一位法國女傭,威利叫她“努努”(nounou),他們睡在一間房里,早晨努努會帶他去找洗完澡后正在休息的媽媽。這段充滿愛意和親昵的私密插曲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他的記憶依然鮮活:
[女傭]來到下面一層樓[4],推開一間屋子的房門,將小孩抱在床前。床上躺著一名婦人,是孩子的母親。她張開雙臂,讓孩子依偎在自己的身邊。孩子沒問為什么要這時候將他喚醒。婦人吻吻孩子的眼睛,并用那雙纖弱的小手,隔著孩子的白法蘭絨睡衣,撫摩他溫暖的身子。她讓孩子貼近自己的身子。
“還困嗎,寶貝?”她說。
……
孩子沒有應聲,只是愜意地微微一笑,躺在這張暖和的大床上,又被溫柔的雙臂摟著,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快意。孩子緊偎著母親,蜷起身子,想讓自己縮得更小些;他睡意蒙眬地吻著母親。不一會,他闔上眼皮,酣然入夢了。
……
她又一次親親孩子;她撫摸著孩子的身體,手指輕輕下持,最后觸到孩子的下肢;她把右腳捏在手里,撫弄著那五個小腳趾。接著又慢慢地把手伸到左腳上。[??]
見過媽媽以后,威廉就會被帶出去玩,通常是在香榭麗舍大道。當年,寬闊的大道兩旁都是獨棟住宅和高檔公寓。他會和保姆一起穿過來來往往的馬車和衣著入時的行人,向靠近協和廣場的花園走去。這里有旋轉木馬,有《潘趣和朱迪》木偶戲,有賣姜餅和麥芽糖的小攤。中央的圓形廣場附近還有一處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的巴黎圍城全景圖,有大炮,還有身著真實法軍軍裝的“尸體”。花園里總有其他小孩子,等威利長大一點,保姆就讓他去找小朋友玩了,玩的都是激烈的打仗游戲“小心塔樓”(La tour prend garde)和“敵人的子彈”(Balle à l'ennemi),在樹叢中間橫沖直撞。威廉膚色白皙,長著金色的鬈發和棕色的大眼睛,系著一條黑腰帶,看起來跟那些穿著短褲和系帶靴,跟他一塊兒玩的法國小男孩沒什么區別。實際上,他講法語要比英語流利得多,有時還會把兩門語言混在一塊兒。有一次,威廉看到窗外的有軌馬車,于是大喊道“Regardez, Maman, volià un'orse”[??],把伊迪斯都逗樂了。毛姆現存的第一封信是他六歲時寫給父母的,用的是法語:“cher papa, chere maman, votre petit willie est heureux au jour de noel de vous exprimer ses meilleurs souhaits, et sa reconaissante affection. croyze-moi, cher papa, cheremaman, votre fils respectueux, willie maugham.”(親愛的爸爸[5],親愛的媽媽,今天是圣誕節,你們的小威利很開心,給你們送上祝福與感謝。爸爸,媽媽,你們是我最親愛、最尊重的人。威利·毛姆。)下午,威利要么是跟媽媽或保姆一起喝茶,要么被帶到客廳展示才藝,有一次,后來當上法國總理的克萊蒙梭也在場。有的時候,客人會叫他背誦一段拉封丹寓言,運氣好的話還會有先生給他小費。七歲生日時,威利從母親的一位朋友那里拿到了20法郎,他決定用來買人生中的第一張戲票。他是和大哥查理一起去的,劇目是薩爾杜[§§]創作的一出“恐怖”音樂劇,劇中的女演員薩拉·伯恩哈特嚇得他心驚肉跳。到了星期天,威利會和母親一起去位于英國大使館對面阿格索路的英國教堂;每次還沒等布道開始,母親就會帶他走。
對威利來說,母親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他毫無保留地愛著她,也完全地相信她會一直愛自己。父親的形象像影子一樣,對他幾乎沒有多大影響;但是,他知道永遠會有母親愛自己。除了甜蜜親近的母子關系,他什么都不在意。
威利受教育的起點是一家不大的法國走讀學校,而不像三位哥哥那樣請了英國女家庭教師。哥哥們放假回巴黎的時候,威利規律的生活中才會有一些令人激動的波瀾。伊迪斯是一位有才華的業余女演員,經常會邀請成年觀眾來看自己排練的節目,孩子們也可以圍觀。一位外交官評論道,伊迪斯的節目“水平遠超普通業余演員[6]”。與她相好的威廉姆斯——弗里曼夫婦也很喜歡業余演戲。星期天下午,威利經常和媽媽一起去位于阿爾瑪大道(今喬治五世大道)的威廉姆斯——弗里曼家做客,那時伊莎貝拉·威廉姆斯——弗里曼“在家”。威廉姆斯——弗里曼家的千金維奧莉特和威利同歲,同樣出生于英國大使館。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覺得這個小男孩開朗自信,有膽色,也很有想象力,自愿讓他當他們這個小團體的頭頭。他講的故事讓他們陶醉,而且很會發明新游戲。有一次,查理帶他們去馬戲團。平常威利和小伙伴都是在香榭麗舍大街玩耍,一邊吃糖霜夾心薄餅,一邊看吉尼奧爾木偶劇。不過,威利有一次竟然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想拿假幣糊弄賣氣球的小販,好逗小伙伴們開心。
維奧莉特有時會一個人去安坦大道喝下午茶,因為伊迪斯是她的教母。這位小女孩很崇拜自己的教母,不喜歡看到她脆弱、往往還病懨懨的樣子。伊迪斯美麗的棕色眼睛常含悲戚,周身似乎籠罩著哀傷的氣息。維奧莉特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后來就猜測伊迪斯結婚前可能有一段不幸的情事。實際上,她抑郁的樣子很可能只是因為生病。與妹妹羅斯一樣,伊迪斯也得了肺結核,而這種病的一種常見并發癥就是抑郁。
伊迪斯病得很重,醫生建議她避開極端的溫度。夏天的巴黎可能會熱得讓人難受,令人窒息的空氣也被認為不利于健康,于是她夏天會帶著孩子去海邊租房住三個月。有身份、趕時髦的巴黎人青睞圖維爾,但毛姆一家去的是相對實惠的杜維爾。從圖維爾出發,沿著諾曼底海岸線走幾英里就能來到這個既是小漁村,又是度假村,既有繁忙的漁港,也有小賭場、賽馬場和親子海灘的地方。威利由保姆照顧,哥哥們在廣闊沙灘上奔馳,在海邊戲水,而他們的母親則坐在折疊椅上繡花,跟其他來度假的人談天。到了周六,羅伯特·毛姆會從巴黎坐火車來,跟妻子和孩子們度過兩天時光。有一次,他坐著一輛能把人震散架的鐵輪汽車過來了,還帶著孩子們到海邊兜了一圈風。
威利五歲時,伊迪斯再次懷孕。當時有一種理論認為,生孩子對媽媽的身體有好處;伊迪斯之所以在哈利(威利三個哥哥里最小的一個)降生五年半之后,也就是1874年生下威利,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這一次,伊迪斯懷的又是男孩,可惜是死產兒。產后恢復的地點選在南邊比利牛斯山下的波城,威利也一起去。波城氣候溫和,山風純凈,是英國人中間流行的療養勝地。但是,不管波城有多少好處,都沒有持續多久。伊迪斯回到巴黎后,病情很快就惡化了。母親身體日漸虛弱,威利與她相處的時間也少了;部分原因顯然是不想讓他看到肺結核病那些可怕的癥狀:咳血痰、胸口劇痛、發高燒、汗如雨下。通常來說,倦怠之間會有短暫的亢奮期,這時看起來好像就恢復了正常。但是,安坦寓所每天的生活越來越以看病治病為中心,醫生們身穿大褂,拿著不祥的黑色工作箱,里面裝著當時流行的笨重醫療器械。當時,被認為有排毒功效的拔罐已經基本上取代了放血療法。另外,人們相信奶也很重要,牛奶和羊奶都可以,不過最好的當屬驢奶。于是,每天早晨毛姆家門口都會牽來好幾頭驢給伊迪斯補養身體。
1881年春,從波城回來后不久的伊迪斯發現自己又懷孕了。不過,她已經沉疴不起,生孩子估計也是于事無補。到了年底,她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兒子們很快就要沒有媽媽了。盡管她當時病入膏肓,更有八個月身孕,伊迪斯還是用盡最后的力氣換上最喜歡的白緞晚禮服,內搭黑裙,悄悄走出家門,到照相館拍了一張照,想讓兒子們永遠記住媽媽的模樣。1882年1月24日,伊迪斯生下一名男嬰,馬上舉行洗禮,命名為愛德華·艾倫。孩子次日下午就離世了。又過了不到一周,伊迪斯本人逝世,享年四十一歲,威利的八歲生日剛過去六天。
隨著母親的離世,威利曾經生活于其中的那個安心、快樂的世界突然消失了,永遠消失了。母親臨死前,他的三名兄長曾被叫到病榻前,但沒過多久便返回英國,留下威利一個人應對可怕的喪母之痛。威利對母親的愛是熱忱的,不假思索的。對于母親的死,他從來沒有釋懷。終其一生,母親的照片都擺在他的床邊,還有母親的一縷長發,這是他最珍視的兩樣東西。直到垂垂老矣,他依然會承認自己從沒有真正從母親的死中走出來。三十多年后,他在自傳體小說《人生的枷鎖》中描繪了母親離世后,小男孩剛走進房間時的反應:
[他]打開大衣柜[7],里面掛滿了衣服,他一腳踏進柜子,張開手臂盡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將臉埋在衣服里。衣服上溫馨猶存,那是母親生前所用香水散發出的香味。然后,他拉開抽屜,里面放滿了母親的衣飾用品。他細加端詳:內衣里夾著幾只薰衣草袋,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陣陣清香。屋子里那種陌生氣氛頓時消失了,他恍惚覺得母親只是剛剛外出散步,待會兒就要回來的,而且還要到樓上幼兒室來同他一起用茶點。
深受喪偶打擊的父親盡其所能想要安慰小兒子。但是,父子之前很少見面,相對比較陌生。與以前一樣,羅伯特·毛姆一周工作六天,將威利交給妻子喜歡的法國女傭照顧,現在她要當起全職保姆了。威利從走讀學校退學,改由使館附屬教堂的英國神父教導。新老師發現威利的英語水平實在差勁,就要他大聲朗讀報紙上的警署報告和新聞報道,其中有些恐怖案件曾縈繞他的腦海多年。毛姆后來寫道:“我曾讀到巴黎到加來的火車上發生了一起可怕的命案,當時感到的恐懼至今記憶猶新。”
羅伯特只有到周日才有時間陪威利。他在位于巴黎市中心以西幾英里,靠近塞納河與布洛涅森林的敘雷訥蓋了一座避暑別墅。每到周日,同病相憐的父子二人便會乘“蒼蠅船”(bateau-mouche)順河而下,檢查工程進度。別墅的風格頗為怪異,既有日本風情,又有瑞士山間農舍的感覺。墻是白的,百葉窗是紅的,透過窗戶可以俯瞰塞納河、朗鄉賽馬場直到遠處的整個巴黎,可謂美不勝收。用他小兒子的話說,羅伯特·毛姆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人,從來沒有忘掉年輕時去摩洛哥、希臘和小亞細亞游歷的旅程。他把塞納河畔的敘雷訥郊區小屋想象為博斯普魯斯海峽旁的一座別墅。為了突出異域風情,他把摩爾人的邪眼護身符刻在窗戶上,威廉后來成為作家后便以它為著名的個人徽章。毛姆后來寫道:“父親活著的時候,我與他形同路人[8]。但不知怎的,他死了以后,邪眼護身符反而將我們永遠連在了一起。”
別墅不久便告竣工,園圃布置好了,家具也已送到,但羅伯特享受它的時間卻不多了。妻子去世后,他日漸虛弱,面色比以前更黃了,總是惡心、無力、疼痛,這些都是胃癌的癥狀,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因此而死。由于無力承受繁重的工作壓力,羅伯特請原合伙人的兄弟阿爾伯特·迪克森幫他找一位會說法語的律師。阿爾伯特選中的人是年輕的約翰·希維爾,從倫敦趕來后,他很快就證明了自己是一名稱職的合伙人。
1884年6月24日,妻子過世兩年半之后,羅伯特·毛姆也去世了,享年六十歲。盡管勤奮工作多年,他留給四個兒子的遺產連5000英鎊都不到。弗雷迪·毛姆后來悲傷地回憶道:“一個家就這么沒了[9]。沒過多久,我和兄弟們因為種種事情而不得不分開,之后就很少見面。”四兄弟的監護權交給了阿爾伯特·迪克森和亨利·麥克唐納·毛姆。前者是一位好心腸的老律師,毛姆律師行倫敦分行的負責人;后者是羅伯特·毛姆唯一的兄弟,時任肯特郡白馬廄鎮教區牧師。兩人短暫地來到巴黎料理后事,花了三天時間拍賣家具,私人物品標記好裝箱,遣散仆人,還辦妥了四兄弟居住地從法國轉到英國的各項手續。對三位已經熟悉了海峽對面生活的大孩子來說,變化沒有多大。查理回劍橋讀書,弗雷迪和哈利同樣是繼續上學。但是,對年僅十歲的威利來說,一切都是陌生和不熟悉的。他即將要去一個未知的國度與叔叔嬸嬸生活,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會遇到什么事。
在忠誠的保姆陪同下,威利踏上了前往英國的九個小時旅程。與任何小男孩一樣,他感到很興奮。但是,他又對前路深懷恐懼。橫渡海峽的汽船在多佛爾港停靠后,乘客紛紛下船,一片喧囂。威利出于習慣用法語大叫:“Porteur! Cabriolet!”(車!敞篷的!)他和保姆看到亨利·毛姆牧師正在碼頭等待,只見他一襲黑衣,留著長須,面色凝重。一行人走了二十英里左右才來到白馬廄鎮,途中威利一直緊緊依偎著慈祥的法國女人,她是“我與安坦大道的種種幸福歡樂的唯一紐帶……[10]是我與母親,與過去母親對我的一切意義的最后一條紐帶”。抵達牧師住所時天色已晚,大家都累壞了。不過,威利上床之前,叔叔還有話囑咐他:他告訴威利自己肯定花不起請保姆的錢,她要盡快回法國。第二天,保姆就不見了。
回顧英國的童年歲月,毛姆在余下的人生中一直覺得那是一段極其凄涼的日子。他常說一句話:“我永遠忘不了那幾年的悲慘經歷[11]。”步入暮年時,這段痛苦的回憶仍然會讓他“打寒戰”。實際上,只要想一想當時的環境,小毛姆會感到不幸就沒什么好奇怪的:年僅十歲,父母雙亡,喪母之痛尚在,便來到一個基本上陌生的國家,與陌生的人共同生活。沒有了寵愛與放縱,沒有了與父母生活時的溫暖、歡樂與奢華,沒有了舒適的公寓和高雅的社交,威利現在來到一個蕭索陌生的環境,成了一個沒有人愛、沒有人重視的人。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毛姆寫過一部從未發表的自傳體小說,情真意切地描繪了一位平生少有歡樂、面對他人的友善會手足無措的年輕人形象。四十年后,他的筆記本里有一段生動的話:“他在兒時得到的愛太少了[12],以至于后來得到愛時竟會覺得尷尬……人們贊美他時,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表露情感時,又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他的叔叔和嬸嬸并不是故意苛待他,但是兩人呆板木訥,膝下無子,沒有養育子女的經驗。一名小男孩打破了兩人規律的生活,他可能會吵鬧、無禮或者粗野,他們會感到緊張或許也情有可原。威利的叔叔尤其自私,一意孤行。他的侄子弗雷迪后來說道:“他是一位思維狹隘[13],遠稱不上智慧的教士,我實在不能說他適合做小男孩的監護人。”與哥哥羅伯特一樣,亨利·麥克唐納·毛姆個子不高,身材偏胖,長相卻比哥哥好得多。他當時年近六十,擔任白馬廄鎮教區牧師已有十三年,這種生活方式很適合他。他生性懶散,幸好有副手埃爾曼先生主持大部分事務。他還有一件幸事,那就是妻子蘇菲性格溫順,把丈夫的舒適便利理所當然地當成自己的頭等大事,從來沒有異議。蘇菲是一名德裔女子,父親是紐倫堡商人,本名芭芭拉·索菲亞·馮·沙德林;不過,1858年結婚時,她正生活在斯塔福德郡,時年三十,丈夫比她小一歲。她體態豐滿,長得幾乎算得上漂亮,金色的頭發編成粗粗的辮子盤在頭頂,是一位沉靜謙遜、拘謹傳統的女人。盡管循規蹈矩,不習慣表露情感,但她本性善良,只要侄子不影響丈夫的舒適,不干擾家庭秩序,她就愿意盡量善待他。
牧師官邸位于坎特伯雷路旁,距離白馬廄鎮有兩英里遠,氣氛陰郁,是一座剛建成幾年的仿哥特式黃磚房。毛姆令人難忘地描繪了這座有意營造出宗教氛圍的房屋內景:“門廳鋪著紅色和黃色的地磚[14],有兩種圖案交替分布,一種是希臘十字,一種是神的羔羊。門廳的樓梯很壯觀……欄桿上的圖案分別象征著四位福音書作者。”餐廳在樓下,大部分家庭活動也在這里進行。客廳很樸素,還有一間書房,牧師就在里面準備每周的布道詞。威利的小臥室在樓上,下面就是車道。房子沒有做煤氣改造,照明用油燈,臥室里點蠟燭。屋外有一座大園圃,屋后是半圓形的草坪,面對放羊的牧場;透過樹叢正好可以瞥見一英里外諸圣堂的方形石塔,那是一座中世紀的教區教堂。
剛來到牧師官邸的苦悶回憶成了壓在威利心上多年的一塊大石,也是他最著名的小說的靈感來源。他寫道:“《人生的枷鎖》不是自傳[15],而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感情是真實的……情節則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1915年,《人生的枷鎖》出版,毛姆已經年近四十,直到這時才終于“從那些折磨著我的痛苦感受和悲慘回憶中走出來”。來自毛姆自述或其他方面的諸多證據表明,講述主人公菲利普·凱里童年歲月的部分是基于作者真實生活創作的。牧師夫婦的形象清晰可辨,喪母男孩的不幸生活也必然有一大部分要歸咎于他們。亨利·毛姆牧師在教區人望不高;他心胸狹隘,勢利眼,極其以自我為中心,人們對他既無愛戴,又無敬重;他的妻子性格懦弱,對丈夫的自視過高全盤接受。然而,他們本性并不壞;牧師不是默德斯通[??],他從不會覺得自己沒有令人滿意地履行對哥哥幼子的義務。但是,毛姆對牧師和牧師官邸生活經歷的感受與喪母之痛、孤兒之怨緊緊糾纏在一起。伊迪斯·毛姆是無人可取代的,亨利牧師夫婦這樣拘謹死板的人就更別提了。
不過,在自己的狹隘范圍內,牧師顯然是努力要對他好的。《人生的枷鎖》中菲利普抵達牧師官邸的情節雖然表現了叔叔的吝嗇,但也能看出他與男孩建立關系的真誠努力:
牧師做完了謝恩祈禱[16],動手把雞蛋的尖頭切下來。
“哎,”他說著,把切下的雞蛋尖遞給菲利普,“你喜歡的話,可以把這塊蛋尖吃了。”
菲利普希望自己能享用一整個雞蛋,可現在既然沒這福分,只能給多少吃多少了。
……
“那塊雞蛋尖的味兒怎么樣,菲利普?”他大伯問。
“很好,謝謝您。”
“星期天下午你還可以吃上這么一塊。”
凱里先生星期天用茶點時總要吃個煮雞蛋,這樣才有精力應付晚上的禮拜儀式。
當他給侄子解釋餐廳壁爐旁的兩根撥火棒時,他同樣在努力:“[凱里先生]隨手指給侄子看兩根撥火棒[17]。其中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過,他管這根叫‘牧師’;另一根要細得多,顯然經常是用它來撥弄爐火的,他管這根叫‘副牧師’。”這是一段小孩子可能會喜歡的玩笑話,也能看到凱里先生在努力與侄子搞好關系。
據亨利·毛姆的一位鄰居說,他的問題在于“喜歡小孩子,卻不懂小孩子[18]”。對自己的侄子,他自然從來沒有懂過。毛姆也是后來才意識到,叔叔其實并不是他以為的那么苛刻嚴肅。比方說,亨利牧師有兩句話常掛在嘴邊,一句是“牧師的薪水是給發言的,不是給干活的[19]”,另一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說得真好——對別人真好”。威利是把這些話當真的,回過頭才發現是俏皮話。
不管怎么說,就算亨利·毛姆不是有意殘酷,他的遲鈍也跟殘酷相差無幾了。毛姆在短篇回憶錄《回顧》中描述了來到牧師官邸的第一個星期天。上午從教堂回來,叔叔讓他坐在餐桌旁學習當天的祈禱文。
“下午茶的時候我來檢查[20],”他說道,“說對了就給你點心吃。”接著,他就去書房休息了,嬸嬸到客廳躺著,餐廳只剩我一個人。大概一個小時后,嬸嬸要去花園散步,透過餐廳的窗戶看我學習得如何。我當時正趴在桌子上哭,哭得很厲害。嬸嬸趕忙進來問我怎么了,結果我哭得更厲害了,抽抽搭搭地說:“我看不懂啊。這些話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威利,叔叔可不是專門想讓你哭呀。讓你學習祈禱文是為了你好。好了,別哭啦。”她把祈禱書拿到一邊,留我一個人哭得撕心裂肺。桌上擺好茶的時候,叔叔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他發火了,我看得出來。我覺得肯定是嬸嬸說服了丈夫,說威利還太小,別讓他背誦祈禱文了。不管怎么說,叔叔以后再也沒讓我背過祈禱文。
蘇菲顯然被威利的不幸觸動,于是盡己所能對他好一些。但是,她和威利相處時一直羞澀不自在。當然,威利的脾氣也不好;他在巴黎時被寵愛他的女人小圈子慣壞了,一不如意便大發雷霆。他不愿意跟嬸嬸來往,而是喜歡把玩具拿到廚房一個人玩,這樣其實對大家都方便。“嬸嬸并不介意。她喜歡整潔,不過她也明白小男孩做不到。如果非要亂的話,那還是亂在廚房更好。要是他有一點不安分,叔叔動輒便會覺得煩躁,說這孩子是時候上學了。”
牧師一家每年的生活費是300英鎊,包括20英畝教產的收入。說不上富裕,卻也足夠牧師夫婦過上體面舒適的生活。亨利·毛姆生性簡樸;為了省錢,他連《泰晤士報》都是與兩家鄰居合訂。他唯一允許自己享受的放縱,就是偶爾去歐洲大陸療養,找一家德國溫泉,泡在水里,洗去打理教區事務的疲憊。他很少帶妻子同去,而是留她管理家務,手下有一名兼職喂雞和照看火爐的園丁、兩名女傭、一名兼管雜事的廚娘、一名專門收拾家務的女仆。女傭們帶給了威利當年在安坦公寓中的那種幸福溫暖。有意思的是,在毛姆最貼近個人經歷的兩部小說《人生的枷鎖》和《尋歡作樂》中,善良的女性角色都是廚娘瑪麗——安;人物原型名叫瑪麗——安妮·蒂利,威利來到英國時,她年近三十。在兩部作品中,照顧小男孩的人都是她,他后來也喜歡上了這位女傭;生病的時候照顧他的人是她,幫他洗澡,送他上床,給他講故事的人也是她,而不是他的嬸嬸。講故事特別重要,因為威利聽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暫時忘掉自己的不幸和對母親的思念。關于這段日子,他后來寫道,自己在不快樂的時候最渴望故事。這種故事癮伴隨了他的一生。瑪麗——安這個角色三十五歲上下,娃娃臉上長了個塌鼻子,是土生土長的白馬廄鎮(小說中叫作“黑馬廄鎮”)人。“她從來不生病[21],從來不放假,年薪12英鎊。她每周會有一天晚上去鎮上看望給牧師洗衣服的母親,星期天晚上去教堂。不過,黑馬廄鎮發生的事情沒有瑪麗——安不知道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陌生感逐漸消退。到了1884年的晚秋,毛姆已經基本適應了新的生活。新生活是孤獨的,因為叔叔自認為比白馬廄鎮的大部分人都要高一個層次,對當地的鄉紳譚克頓堡主西德尼·格雷斯通無恥奉承,卻拒絕與商販漁夫及其家人往來;身為英國國教會的柱石,他從不與去小堂的人說話,不與浸禮宗牧師勞倫斯或衛理公會牧師沃爾特為伍,各走一邊。諸圣堂會眾數目從來都不多。白馬廄鎮分為兩大教派,一類信奉英國國教,一類不信奉,大多數鎮民屬于后者。亨利·毛姆屬于英國國教高教會派,公然傾心于羅馬大公教會——“他內心里是渴望游行儀式和燃燭活動的[22]”——于是,不信奉國教、去小堂禮拜的鎮民當然不會尊重他。1880年大選期間,有人在牧師官邸的欄桿上寫了一句不敬的標語,每個字都很大:“你怎么不去羅馬。”這句戲謔之語讓他大發雷霆。有人私底下說“老毛姆就是個勢利眼”,覺得沒有幾個小孩配得上跟侄子一起玩。當時有一位上寄宿學校的白馬廄鎮男孩回憶說,小威利當時顯得很孤立。“他的兩個監護人把他看得很嚴[23],不許他跟普通人交往,”他說,“他與我們的生活方式距離太遠了,實在親近不起來。”這種疏離感反映在了《人生的枷鎖》的一個場景里,其中一名富裕的銀行家搬到牧師官邸附近的一棟房子里消夏:
銀行家有個和我一樣大的兒子[24]……我問叔叔嬸嬸能不能帶他到家里玩,之后發生的對話我到現在還記得。雖然他們不情愿地答應了我,但不許我去他家玩。嬸嬸說,你下次該去找賣煤家的人了吧。叔叔則說:“近墨者黑。”
由于強制隔離和缺少關愛,毛姆從一個活潑外向的男孩變得孤僻謹慎。他有的時候會特別悲傷和思念母親,但很快就學會了隱藏情緒,特別是受傷或不悅的時候。而且,他完全受不了別人看到自己哭的樣子。他會獨自在花園里度過幾個小時,在池塘里釣斜齒鳊魚,或者漫無目的地走到車道盡頭,在用五條橫木條釘成的大門上晃來蕩去。鎮上醫生的女兒夏洛特·埃瑟里奇回憶,她看到小威利穿著與環境不相稱的法式天鵝絨蕾絲領外衣,形單影只,茫然地站在房子外面,渾身散發著孤寂的味道,讓她吃了一驚。
毛姆離群索居還有另一個原因:口吃。這一點讓他特別敏感。他在法國生活時毫無口吃的跡象。然而,他自從來到英國就明顯變得口吃了,給他帶來了痛楚和羞辱;這種狀況延續了他的大半生。他原本就害羞而缺乏自信,如今又要應付口吃。他完全知道口吃讓自己與眾不同,還引來了其他孩子的嘲笑。對于一名生活在陌生環境的孩子來說,如此殘酷的境遇無疑尤其可怕。說話是他最主要的交流手段,而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話何時會被惡意歪曲,讓自己顯得像個可笑的低能兒。他不可避免地感到憤怒和挫敗。他還會有深深的——如果說是不理性的話——自我厭惡感。在過去晴空萬里的生活中,他從來不知自我厭惡為何物;從今往后,它卻會常伴毛姆身邊。有一件事特別令他傷心,他從不曾忘懷。那一天,叔叔白天帶他坐火車去倫敦,然后讓他自己坐火車回去:
三等座售票廳外等著的人很多[25],于是我也開始排隊。但是,輪到我的時候,我說不出“白馬廄鎮”這個詞。我站在那里結結巴巴地說,后面的人開始不耐煩了,不過我還是講不出來。突然,兩個人從隊里沖出來,把我推到一邊說:“我們可沒空跟你耗一晚上,別浪費我們的時間。”于是,我只好回到隊尾,從頭再來。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的屈辱——每個人都在盯著我看。
毛姆在肯特郡生活期間最奇怪的方面之一,就是他與哥哥們幾乎完全沒有交流的痕跡。當然,他在巴黎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與三位兄長感情不深。他的哥哥都被送到剛剛成立的多佛爾學院,主要是因為方便回法國。從多佛爾學院畢業后,小時候帶幼弟逛馬戲團、上劇院的大哥查理進入劍橋大學修習法科;弗雷迪和哈利還在多佛爾學院上學。盡管多佛爾距離白馬廄鎮只有二十英里多一點,但他們似乎與牧師家聯絡很少。毛姆的侄子羅賓稱:“三位兄長一心撲在自己的前途上[26],沒時間管幼弟的悲傷。”牧師可能不愿意讓威利的哥哥來,威利大概也沒想過訴苦。弗雷迪也跟教士親戚住在一起,那人是彼得伯勒附近的帕斯頓教區長,娶了羅伯特·毛姆的一位姐妹,但姑父姑母都是熱情活潑的人,弗雷迪的日子很快活,可能直到后來才發現弟弟當初過得那樣悲慘。
牧師官邸白天的生活嚴謹而單調,時間表完全是圍繞牧師一成不變的習慣制定的,開銷精打細算,私人生活厲行節約:飯菜極其簡單,家里沒有馬車,需要時就從熊家旅店租一輛用。威利每年的撫養金是150英鎊,上學生活勉強夠用。每天就是四頓飯:祈禱后吃早飯,一點吃午飯,五點下午茶,八點吃晚飯。晚餐沒有熱菜(面包、黃油和少許蜜餞),餐前也要祈禱。到了冬天晚上,晚餐后有時會打惠斯特牌,威利也可以參加。“打牌的時候[27],總是我跟嬸嬸一組,叔叔跟虛擬搭檔一組。[***]我們當然是打著玩的,不過我打輸了還是會躲到餐桌底下哭。”周一到周六都是如此。星期天是牧師布道的大日子,之前有許多準備。叔叔在書房寫稿的時候家里不許說話,周日早上喝一杯打了生雞蛋的雪莉酒,下午茶時再吃一個雞蛋,給接下來的晚禱補充體力。威利周日不許吵鬧玩耍,跟叔叔嬸嬸一起坐著租來的馬車去教堂,車里一股濃濃的發霉稻草味。嬸嬸永遠身穿黑絲斗篷,頭戴羽飾波奈特帽;法衣加身的叔叔神氣極了,金鏈繞頸,金十字架垂在胸前。到了晚上,威利還要跟叔叔去教堂,這一次是徒步。“在鄉間走夜路給他留下了奇特的印象[28]……起初,他跟叔叔在一起很害羞,但慢慢還是習慣了,開始拉起叔叔的手,因為有了安全感,走路也更自在了。”
除了上教堂以外,毛姆出門的機會只有偶爾陪嬸嬸去鎮里。他其實也沒什么事好干,要么是嬸嬸買東西,他在后面跟著,要么是她到銀行辦業務,他坐立不安地等著。不過,有意思的東西倒是有不少。白馬廄鎮面朝北海,位于海風凜冽的肯特郡北部海岸,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只有五千多人,主要產業為漁業,以牡蠣養殖場聞名。港口熙熙攘攘,船只往來不斷,有漁船牡蠣船,有從紐卡斯爾來的破舊小型運煤船,也有沿泰晤士河將干草和小麥送到倫敦塔橋的貨船。海灘上常有成群擺攤賣牡蠣的小販,卸煤的運煤船,還有面色紅潤、戴著金耳環、身穿藍毛衫的漁民。從港口往上是縱橫交錯的窄巷子,布滿了漁民住的木屋。趕上天氣好,漁民就會走在屋外抽煙或者補網。有時,漁民會讓毛姆進自己家。低矮的屋子里亂糟糟地放著船帆和索具,主人會請他欣賞來自世界另一邊的寶貝,比如日本漆盒或者伊斯坦布爾集市上買來的華麗匕首;主人也愿意講講年輕時遠航的經歷。鎮子長街兩側店鋪的名字都是傳承數個世紀的傳統肯特郡名字,比如甘恩、坎普、科布、德里菲爾德。街上還有一家銀行、兩三家運煤船老板家的黃磚房、一家小博物館、一家流動圖書館,還有三家旅店:熊家旅店、坎伯蘭公爵旅店、鐵軌旅店。除了車站外的一列馬車外,鎮上基本就沒有別的車了。蘇菲嬸嬸在街上跟熟人聊天時,只是偶爾需要給醫生或面包師的輕便馬車讓路而已。冬天的白馬廄鎮嚴寒刺骨,冰冷的東風讓大家都躲在室內。不過,小鎮夏天風和日麗,游客紛紛從倫敦驅車來海灘休閑,一派假日景象。海灘上有出租更衣室,有搖擺船[???],還有六便士一杯的蝦茶。
隨著威利逐漸習慣新環境,他喜歡上了青翠和緩的肯特鄉間。白馬廄鎮到泰晤士河口的岸線是一片荒地,蕭索的沼澤看起來灰蒙蒙的。不過,只要向內陸走半英里就變了。這里是一片欣欣向榮的鄉村風景,綿羊遍布草場,地塊之間種著成排的山楂樹,古橡叢叢,路有林蔭,山有翠木。農舍與道路留出了一段距離,寬敞的谷倉和烘干室建在山上,山下是蛇麻田。農舍之間是一片片農場工人宿舍,小花園里盛開著桂竹香、蜀葵和小百合。附近有幾家墻面刷成白色的小旅館,門口垂下金銀花,名字分別叫:快活水手、歡樂農夫、皇冠錨。冬天的時候,北海刮來寒風,有時會連續下好幾天雨。即便如此,毛姆還是能在荒涼的海濱生活中找到感動自己的事物。“冬天,海霧與天霧融為一體[29],大海顯得厚重而靜謐,孤鷗尖叫著從灰蒙蒙的海面掠過……這時,整個海岸好像披上一塊神秘的裹尸布,又好像有孤魂降臨。”男孩的目光越過冰冷的北海,他依然能想象對岸的景象,哪怕他已經被困在了英國,再也沒有遠航的機會。
來到白馬廄鎮的頭一年,毛姆被安排在青藤府上課。這里是查爾斯·埃瑟里奇醫生的家,他是毛姆的鄰居,也是鎮上的兩名外科醫生之一。威利之前主要是用法語上課,因此除了3R[???]以外,他還要重點提高英語水平。新添的口吃毛病可沒有減輕他的學習難度。但事實上,他進步主要是靠自學。叔叔給他規定了幾種消遣方式,其中一項就是在叔叔的圖書室里看書,大人們也很喜歡,因為這樣他就不會吵鬧打擾了。小毛姆一讀就是幾個小時,潛移默化地熟悉了英語。獨處的時間長了,他無意之間養成了“世界上最快樂的習慣[30],閱讀的習慣……老派小說夾在布道集、游記、圣徒傳、教父傳、教會史中間;這些書……[他]到最后才發現。他是按照書名選的,第一本是《蘭開夏女巫》,然后是《令人欽佩的克里奇頓》,之后還有許多。每次他讀到兩名孤獨的旅人沿著荒涼山谷的邊緣走,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叔叔的藏書,從游記到散發著異國芬芳的《一千零一夜》,他什么都讀,從中發現了人生中的一項摯愛。這份感情帶給他快樂與靈感,一方面促進了他非凡的敘事才華,讓他對自己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另一方面也讓他愈發孤獨。晚年的毛姆發現,他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幾個小時,便會渴望回到書的身旁。對他來說,書籍是安慰,是寶庫,也是最可靠的休息處。不過,毛姆起初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知道,他為自己提供了一處擺脫一切生活困苦的避難所[31];他也不知道,他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虛幻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將讓日常的現實世界變成失望的來源。”
牧師官邸的圖書室提供了一個令人愉悅的避風港,但如果毛姆相信他的人生從此就安定下來了,那他就錯了。1885年5月,剛來英國不到九個月的毛姆被送到外地去上學,他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坎特伯雷國王學院位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管轄區內,是英國最古老的學校之一,1541年由亨利八世建立,前身是圣奧古斯丁于六世紀建立的一所修道院學堂。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坎特伯雷已經沒落。隨著鐵路的修建,肯特郡的上等人家紛紛把兒子送到伊頓、哈羅、西敏公學讀書,國王學院的主要生源成了本地教士、驛站官吏、家境較好的工商業人士的子弟。不過,即便國王學院算不上頂尖公學,在郡內依然頗有聲譽,出過克里斯托弗·馬洛、瓦爾特·佩特等著名校友;狄更斯將大衛·科波菲爾母校的榮譽給了它。學校的英國國教會色彩濃重,教師全由教士擔任,課業繁重,課程傳統,偏重古典學問。
在叔叔陪同下,毛姆乘火車從白馬廄鎮前往坎特伯雷,路程不長。除了巴黎的幼兒園以外,十一歲的毛姆從來沒上過學,不認識其他同學,而且滿腦子都是《湯姆求學記》里描繪的驚悚場景,簡直怕得要死。他最害怕的是口吃被人家笑話。叔侄兩人乘馬車穿過建于中世紀的城墻和城門,順著狹窄的街道來到校門前。高墻內矗立著喬治王時代[§§§]修建的紅磚低年級部教學樓。工作人員將他們領到接待室,趁校長還沒過來,毛姆惶恐地脫口而出:“叔叔,跟他講我口吃[32]。”
低年級部主任名叫R. G. 霍奇森,身長六英尺有余,紅色的絡腮胡子很是茂密,一副快活的樣子,跟兩位新來的客人熱情地打了招呼。牧師很快就走了,拋下侄子一個人。毛姆的行李箱和玩具箱被送到樓上,本人被帶到睡覺的地方。宿舍里劃成一個個狹長的隔間,外面用綠色簾子遮住,里面有一張床、一個盥洗臺、一把椅子。早晨起床鈴響后,學生們要到樓下的教室去。教室狹長空曠,兩邊各有一條長桌和若干沒有靠背的長椅。早餐有茶和黃油面包,飯前要祈禱。當天,男生們已經在集合了。他們彼此都認識,推推搡搡、吵吵鬧鬧地沖進學校,興奮地炫耀假期生活,很少有人注意到新來的同學。但是,第一天上午的課結束時,正如他之前害怕的那樣,他成了嘲笑的對象。口吃的毛病馬上就顯露了出來,更因為焦慮而加重,結果被同學當成了大笑料。下課后來到有墻圍住的大操場玩耍時,同學競相模仿毛姆結巴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在他們眼里,自己的戲仿好像比毛姆本人還要搞笑。毛姆絕望地強忍住淚水。“他的心臟激烈跳動,幾乎無法呼吸。他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害怕。”
即便他不口吃,毛姆依然特別不適合學校生活。他在同齡人中體格偏小,更稱不上結實,心肺功能不好,第一學期就請了許多次病假。毛姆渴望融入集體,但他與其他孩子太不一樣了:既無父母,又無好友,不懂學校里流行做什么事,說什么話,沒打過板球,沒踢過足球,還沒有完全適應英語。他寫道:“上低年級部的時候[33],我有一次念到‘unstable as water’這個短語,結果把unstable讀得好像跟Dunstable押韻似的,結果全班爆笑,把我羞得臉都紅了。這件事我永遠忘不了。”他的哥哥們也遇到過同樣的問題,因法國口音受到嘲笑,被同學們叫作“青蛙仔”(froggy)。不過,他們的日子要好過一些:他們不僅可以相互做伴,而且比幼弟壯實得多,個個是體育健將。就讀于多佛爾學院期間,查理和弗雷迪先后擔任領袖生長,查理拿過運動會獎杯,弗雷迪打橄欖球和板球,哈利是橄欖球校隊成員。與哥哥相比,毛姆不擅長任何英國公學男校中不可或缺的體育。而且,他起初因為口吃而顯得愚鈍,被大家當成白癡。毛姆在回憶錄《回顧》中這樣描述許多次羞辱事件中的一次:
老師是蘇格蘭人,名叫戈登。[???]他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后排,開學第一天就叫我解釋一段拉丁文。文字很簡單,我完全知道怎么用英語講。但是,我害羞而且緊張,說得結結巴巴的。開始有一個同學偷著樂,接二連三,還不到一分鐘,全班就哄堂大笑起來,喧鬧不已。我假裝不在意,可還是口吃。最后,老師坐在椅子上,攥緊拳頭砸了一下桌子,大聲咆哮:“坐下吧,蠢蛋。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混到這個班的。”
來到坎特伯雷之前,毛姆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他對集體生活沒有任何準備,討厭沒有隱私的環境,也不適應同學之間的惡作劇、開玩笑和粗話。口吃帶來的痛苦與奚落更讓他縮回到自己的世界。盡管他渴望受到大家歡迎,卻沒有討人喜歡和“跟人一見面就熟絡起來的魅力[34]”。雖然有這些阻礙,毛姆的功課還是不錯的。在霍奇森手下的三年結束時,他獲得了獎學金和穿黑袍的殊榮。
進入高年級部后,毛姆的生活質量有了顯著提高。方正的中庭周圍的校舍風格各異,從中世紀到現代風格都有,古怪地混在一起,校舍旁是寬闊的草坪,兩旁種著優雅的古樹。鄰近是灰色的哥特式大教堂,尖肋拱頂與扶壁沖天而立,中央高聳的哈利大鐘樓“仿佛是人類對神的禮贊[35]”。毛姆之前已與不少男孩子結下了同志情誼,他們已經不把口吃的毛病當回事了。盡管他沒有親密的朋友,但也算是默認為集體的一員。大家普遍覺得毛姆不是個軟柿子。他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諷刺的才智,除了被他諷刺的對象,別人都覺得很受用。與此相伴的是一種惡毒的本能:放大別人的缺點。他不時會妙語譏誚,引起一陣哄笑,卻不明白他的一針見血會讓別人長存怨恨。他養成了語帶譏諷的習慣,只因為“諷刺本身有趣[36],卻不明白這些話有多傷人;而且,諷刺的對象對他表現出厭惡時,他又會覺得受到了冒犯”。毛姆渴望受歡迎,又知道自己其實并不受歡迎,于是形成了一個怪癖,盡管當時沒有顯露出來,卻在后來的文學創作中淋漓發揮。他會找一名自己崇拜的男孩為榜樣,想象自己就是他,模仿他的腔調、笑聲與行為舉止。他在頭腦中的扮演過程惟妙惟肖,以至于會“一時間似乎不再是自己了[37]。就這樣,他享受了許多虛幻的快樂時間”。
按學生的標準看,毛姆是聰明的——他記憶力超群,音樂課、教理課、歷史課、法語課都得過獎——所以基本不怕老師,只有壞脾氣的坎貝爾先生除外。此人綽號“擰脖子”,因為他經常揪住學生的脖子狠狠地擰。坎貝爾生就一副牛體格,性子也是牛脾氣。他最喜歡的教學方法之一就是讓學生上黑板做題,誰做錯了就拿鼻子把錯的地方擦掉。坎貝爾之前在丹佛郡的韋斯特沃德霍![****]任教,魯德亞德·吉卜林小時候就是他的學生,后來在《思多奇公司》中以其為原型塑造了暴躁易怒、令人討厭的金老師。他在毛姆筆下還要更加不堪。菲利普·凱里眼中的坎貝爾可以用恐怖來形容:
既無耐心,肝火又旺[38]。再加上長期以來無人過問他的教學,接觸的又盡是些年幼學生,他可以為所欲為,自制力早已喪失殆盡。他上起課來,往往以大發雷霆開始,以暴跳如雷結束……此公其貌不揚,大臉盤上長著一對小小的藍眼睛,臉色紅撲撲的,可脾氣一發作立時轉成豬肝色,而他這個人又是動輒發火的。
毛姆對其他固守舊習的老師們半是忍耐,半是輕蔑。他覺得大部分課都沒有意思,課程安排很久都沒有變過,特別強調拉丁語和希臘語,不重視現代語言。讀者們或許也能猜到,毛姆最看不上的就是法語老師。這些人雖然精通語法,卻從不試圖掌握在他們眼中毫無用處的語音語調。在毛姆看來,他們中沒有一個能在“布倫的餐廳里點一杯咖啡”。
1886年,國王學院迎來了新校長,對毛姆乃至全校都是一件幸事。新校長是托馬斯·菲爾德牧師,父親是坎特伯雷的一名麻布商,早在牛津大學讀書時就出類拔萃,后來到哈羅公學教書,成績斐然。如今,年僅三十二歲的他來到了國王學院,年富力強,思路開闊。他身材瘦高,胡子是黑的,頭發也是黑的,披散在額上。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遇見他都會馬上受到感召。他性格平易近人,談話時天南海北,引經據典。他是一位令人著迷的老師,有時會未經事先通知就來到教室講課,不談賀拉斯和荷馬,而是講法國小說和德國哲學,比較迪斯雷利[????]與亞西比德[????],熱情洋溢地討論現任首相格萊斯頓[§§§§]和地方自治的優劣利弊,讓聽眾大吃一驚。作為一名優等生,毛姆很快就得到了菲爾德校長的注意。校長對他很友善,交談時把他當作成年人,鼓勵他追求自己的興趣。渴望認可與關注的毛姆熱切地予以回應,特別欽佩他。他后來說過:“我當時崇拜他[39]。”菲爾德成了少年毛姆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一段時間里,他對學校的厭惡有所減退。他覺得,只要能讓這位有想象力和同情心的校長先生高興,他什么都愿意做。
毛姆的視覺審美特別發達,平生最喜繪畫,其次是建筑,而他第一次受到美的觸動正是在坎特伯雷。隨著他心情放松下來,不必對生活的方方面面心懷恐懼,毛姆開始有意識地對身邊的美做出反應。“這里有一種美妙的、令人沉醉的古雅之感[40]……整體是一種清新明快的感覺,哈利大鐘樓周圍回蕩著鐘聲和寒鴉的鳴叫……”他喜歡寬闊的草坪,爬滿紫藤的圍墻,棲息在榆樹上的白嘴鴉哀鳴,而他最喜歡學校的一點,就是能看見威嚴矗立的中世紀大教堂。毛姆筆下的菲利普·凱里買下一張大教堂的照片,準備釘在書房里,教堂之美喚起的情感讓他驚訝不已。看著這張照片,他發現“心里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喜悅的奇特感受[41]”。成年之后,身處世界的遙遠地域,當他想起坎特伯雷大教堂,當俄國、中國或馬來亞的某些宏偉建筑的景象突然讓他動情地回憶起早年生活,毛姆有時會被鄉愁壓倒。
學校的生活有了起色,家里的情況也變好了。毛姆每逢放假還是會回到牧師官邸,不過他年紀漸長,不愿意完全屈服于叔叔的勒令。毛姆知道自己比叔叔聰明得多,絲毫不懼怕他,必要的時候會堅持自己的看法。至于蘇菲嬸嬸,他已經真正喜歡上了她。她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毛姆總能說服她滿足自己的要求,特別是叔叔不在場的時候。亨利·毛姆如今常年不在家。由于身體越來越壞,他不得不長期赴歐陸療養,有時還會帶上同樣身體漸衰的妻子一起去。自私自利的牧師出門時,家里的氛圍一下子輕松下來,毛姆總算有享受自由的大把機會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自行車運動風行于英國青年之間。毛姆說服叔叔給自己買了一輛新式的安全自行車,騎著它探索鄉間小徑。天氣暖和的時候,他還會帶上浴巾和泳褲去海灘游泳。[????]十五歲的毛姆盡管個子不高,卻長成了一名漂亮的少年,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一雙棕色的眼睛,面色蒼白。他已經學會了精心打扮,對衣著頗為挑剔,下身是別致的白色法蘭絨褲,上身是藍色運動衣,頭戴一頂黑白相間的硬草帽。他迫切地想要被當成大人對待。為了長胡子,他往上唇抹凡士林,而且特別討厭別人還是叫他“威利少爺”。“實際上,我對自己的姓氏和名字都不喜歡[42],于是花了許多時間編更適合自己的名字。我最喜歡羅德里克·雷文斯沃斯(Roderic Ravensworth),在好多頁紙上用恰如其分的花式字體寫滿了這個名字。路德維克·蒙哥馬利(Ludovic Montgomery)也不錯。”毛姆步叔叔嬸嬸的后塵,“將自己所屬階層的習俗當成了自然法則[43]”。他自認為比其他年輕人優越,變得勢利起來,對商人一副屈尊下就的樣子,還埋怨夏天來白馬廄鎮度假的倫敦人。“要我們看,倫敦人都是低俗的家伙[44]。要我們說,每年這群下等人成群結隊地跑來我們這里,這真是可怕極了。”
牧師官邸和學校都很重視宗教,毛姆不禁要受到影響。他的叔叔言談間時常引用《圣經》,所有老師都是神職人員。不管在白馬廄鎮還是坎特伯雷,上教堂都是頻繁和強制的。沉浸在宗教氛圍當中,毛姆與很多孩子一樣經歷了一段虔信宗教的時期。他翻來覆去地閱讀《舊約》和《新約》,為禱告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人生的枷鎖》中有一段幾乎可以肯定是基于真實事件的情節,講菲利普向神祈禱治好自己的畸形足。別人教導他說,真正的信仰有移山之力,所以男孩從沒想過神可能不會滿足他的懇求。“他用盡靈魂的全部力量去祈禱[45],心中沒有一絲懷疑,堅信神的真言。”菲利普激動地等待著奇跡發生,但奇跡并沒有發生。于是,他產生了巨大而痛苦的失落感。他幻滅了,感覺自己被叔叔和叔叔的神背叛了。這件事標志著毛姆失去信仰的開端。然而,終其漫長的一生,毛姆都對宗教——所有宗教——保持著強烈的興趣。情感讓他親近宗教,理性又讓他拒斥宗教,兩者爭斗不休,尋求精神的和解而終不可得。離開學校不久,他便最終放棄了少年時代那種天真而強烈的宗教情感。他感覺到了解放,也感覺到了失落。當時最難接受的一點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期盼死后與母親重逢了。
國王學院或許以與英國國教會關系密切而自傲,但是與任何其他一群連續幾周與世隔絕、見不到異性的男孩子相比,這里的學生并不見得思想更高尚。在寄宿制男校里,情欲挑逗、純肉體性的性實驗是常事,投入感情的愛戀也不新鮮。國王學校有兩百名學生,若說全無此類事件,那是不可想象的,毛姆當然也有參與。(多年后,毛姆與情人在加里克俱樂部用餐,指著另一名正在體面用餐的老紳士說:“我以前在國王學院跟他睡過覺[46]。”)他本性多情。在白馬廄鎮,他與鎮上一名男孩產生了感情。按照他哥哥哈利的說法,這名男孩是“自母親去世以來[47],你唯一能夠愛上的人”。但是,他與同學的一段深沉的情感依戀無疑要重要得多。在毛姆從未發表的《史蒂芬·凱里的藝術氣質》和《人生的枷鎖》這兩部寫作時間相隔二十多年的自傳體小說中,都有一節講述主人公對一名同學的迷戀。在前一本小說中,讀者絲毫不會懷疑這段感情涉及肉體層面,雖然后一本小說對菲利普·凱里的性感受寫得就比較隱晦;但無論從哪一本看,他對愛的迫切需求都是主宰一切的。在《人生的枷鎖》中,他的愛戀對象是相貌俊朗的羅斯[*****]。羅斯善良,平易近人,很受同學歡迎,恰好是孤僻的菲利普的反面。他善待菲利普本屬無心,菲利普卻既驚訝又感激,而感激又轉化為嫉妒的愛意。羅斯當然是完全無所謂的態度。羅斯的原型可能是威利·毛姆的同班同學萊納德·阿申登。毛姆將大量取材于自身經歷的小說《尋歡作樂》的敘述者取名為阿申登;還寫過一部以“一戰”為背景,同樣帶有自傳性質的間諜故事集,主角也叫阿申登。同學之間管萊納德·阿申登叫“艾什”(Ash),與“羅斯”(Rose)一樣都是單音節詞。現實中的阿申登去世后,他的遺孀給毛姆寄去了一封質詢信。毛姆的回信寫于1954年,其中寫道:“我之所以選擇阿申登這個名字[48],是因為它與甘恩、德里菲爾德一樣都是坎特伯雷一帶常見的姓氏,而且我覺得它的第一個音節[?????]對我有特殊的含義。”
1888年的米迦勒學期[?????],十四歲的毛姆患上了嚴重的肋膜炎,不得不回家休養直到學期末。等到圣誕節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好些了,不過考慮到他的病史,學校認為他應該天氣轉暖之后再回校上課。就這樣,他被送到位于土倫附近的南法小鎮耶城。他住在當地一名英國人的家里,此人的謀生手段就是給養病的男孩子上課。對毛姆來說,回到四年前離開的法國是一段奇特的經歷。在這四年里,他幾乎沒有正經講過法語。與母親當年帶他去的波城一樣,耶城同樣是以氣候溫和著稱,是很受歡迎的療養勝地。溫和的空氣里帶著松樹的香味,集市色彩繽紛,沙灘,棕櫚樹,味道濃烈、富有鄉土氣息的普羅旺斯菜肴,這些都與白馬廄鎮和坎特伯雷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挑動起心酸的回憶。
次年,也就是1889年復活節之后,毛姆回到了學校,發現自己已經跟不上節奏了。對校園生活來說,幾個月就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他以前的朋友都結交了新朋友,他則被分到另一個班級。在新的班級,功課是陌生的,火暴脾氣的坎貝爾欺壓學生似乎也更厲害了。毛姆對他的仇恨成了一種執念。“我在當時當地就下定決心[49],一個學期也不跟這個畜生老師學了。”他本來打算轉學去哥哥們的母校,劍橋大學。菲爾德校長也很支持,他對自己學生的能力有信心,只要毛姆報名,肯定能拿到獎學金。不過,由于深深厭惡國王學院,他已經沒有朝那個方向努力的雄心了。他只想逃離國王學院,越快越好;哪怕這意味著上不了劍橋,他也愿意做出犧牲。“我完全知道要做什么[50]。我在同齡人里確實個子小,身體弱,但我腦子靈。我跟叔叔講,我身體不好,坎特伯雷的冬天又潮又冷,恐怕對健康不利,不如明年也去耶城的老師家過冬,他輕而易舉就被說服了。結果讓我開心,等到那個苦澀的學期結束,我便永遠離開了國王學院。”
毛姆成功離開了國王學院,但種種跡象表明,他并沒有迎來期盼中的快樂人生。不顧一切想要離開學校的菲利普·凱里同時放棄了進入著名學府的機會。離校的那一天,他原本以為會興奮不已,結果卻被悔恨折磨。
霎時間,他眼前閃現出一幕幕大學的生活場景[51]。這些情況有的是聽回校打比賽的校友談話中了解到的,有的是從同學們在書室里朗讀的校友來信里聽到的……他的中學生涯就此結束了。他自由了。可是以前一直翹首期待的那種欣喜若狂的激動,這時卻不知了去向。他在校園里踟躕逡巡,心頭沉甸甸的,感到無限壓抑……他拿不準自己做得究竟對不對。他對自己,對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憤憤不滿。
[*]Pukka sahib,流行于英屬印度的用語,源自旁遮普語,本意為“第一等的主人”,引申義為居住在印度的歐洲人,尤其是英國官員。——譯者注(本書腳注若非另行說明,均為譯者注)
[?]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即拿破侖三世(Napoléon Ⅲ,1808—1873),拿破侖一世的侄子和繼承人,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1870年因在普法戰爭中戰敗而退位。
[?]Georges Eugene Haussmann(1809—1891),法國第二帝國時代的塞納省省長。1852年,新即位的拿破侖三世委任豪斯曼男爵負責大規模的巴黎改建工程,改造工程讓巴黎從一個中世紀小城成為工業革命時代的現代都市。
[§]《追憶逝水年華》中的沙龍女主人。
[?]位于巴黎旺多姆廣場中心的紀念銅柱,亦稱凱旋柱,1810年用法國軍隊在歷次戰役中繳獲的上千門大炮為原料,模仿羅馬的圖拉真紀功柱修建。
[**]威廉的愛稱。
[??]引文摘自《人生的枷鎖》,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張柏然、張增健、倪俊譯。如無特殊說明,本書《人生的枷鎖》皆采用此版譯文。
[??]這句話意為“媽媽,快看,這有一匹馬”,整體上是法語,只有最后一個詞orse是從英語的horse(馬)來的。由于法語里的h通常不發音,所以小威廉也省略了horse這個詞開頭的h,盡管h在英語里是發音的。
[§§]維克托里恩·薩爾杜(Victorien Sardou,1831—1908),法國劇作家,原學醫,曾任哲學、數學、歷史教師。師承“佳構劇”傳統,劇本情節緊湊、對話生動,注重劇場效果,賣座率高,因此當時在各劇院競相演出。
[??]《大衛·科波菲爾》中主角的繼父,以冷酷麻木聞名。
[***]正常的惠斯特橋牌需要四人,如果只有三人的話,就需要帶一個“虛擬搭檔”。
[???]類似海盜船,只不過是用手拉繩子。
[???]兒童教育的三門基礎課,分別是閱讀(reading)、寫字(writing)和算術(arithmetic),得名于讀音的前面都有一個R的音。
[§§§]指英國喬治一世至喬治四世在位期間,即1714年至1830年。
[???]原注:實際應為E. J. 坎貝爾牧師。戈登是《人生的枷鎖》中以坎貝爾為原型塑造的人物。
[****]Westward Ho!,位于英國英格蘭德文郡比迪福德的海濱小鎮,該地名本身含有感嘆號。
[????]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猶太人,第一代比肯斯菲爾德伯爵,英國保守黨領袖,在把托利黨改造為保守黨的過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曾兩度出任英國首相,其間大力推行殖民擴張政策。
[????]亞西比德(Alcibiades),雅典城邦的政治家,蘇格拉底的生死之交,以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反復于雅典、斯巴達和波斯之間左右局勢而聞名。
[§§§§]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作為自由黨人四次出任英國首相,被認為是史上最偉大的英國首相之一。十九世紀下半葉,格萊斯頓與保守黨領袖迪斯雷利在政壇斗爭中針鋒相對。
[????]原注:將近五十年后,毛姆在《尋歡作樂》中生動地描繪了少年騎自行車的場景,這是作品的一處關鍵情節。
[*****]原注:“羅斯”這個名字顯然是有寓意的,因為毛姆既將它給了史蒂芬·凱里的愛慕對象,又給了《尋歡作樂》中魅力無邊的女主人公。
[?????]即“艾什”(Ash)。
[?????]從圣米迦勒節到圣誕節為止,通常為9月或10月到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