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怎樣評論這一段史實的呢?讓我們先看看他的原文:
“吾讀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嘆吾國國民之愚也,而嘆執政者之煞費苦心也,而嘆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國幾蹈于淪亡之慘也。謂予不信,請罄其說。”
“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維持之,務使達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國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則不惟無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懼,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雖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與秦民適成此比例之反對,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試一披吾國四千余年之紀載,而求其利國利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當孝公之世,中原鼎沸,戰事正殷,舉疲勞,不堪言狀。于是而欲戰勝諸國,統一中原,不綦難哉?于是而變法之令出,其法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貪怠以絕消耗。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執政者之具費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暗,國幾蹈于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雖然,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東西各文明國民聞之,當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譏矣。嗚呼!吾欲無言。”
毛澤東從兩個方面來評論,一方面是商鞅,一方面是公眾。他把商鞅看成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稱他的新政為“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他認為,這樣的新政理應得到公眾的理解、信任和擁護,“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維持之,務使達到完善之目的而止”。而事實竟不是這樣,不得不演出懸賞徙木的一幕,才能取信于民。因而毛澤東不能不為人民的素質太低而慨嘆了:“吾于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暗,國幾蹈于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毛澤東把“國幾蹈于淪亡之慘境”的原因,歸之于人民的愚昧落后,這是他當時受到梁啟超思想影響的反映。他曾經以極其濃厚的興趣閱讀梁啟超編的《新民叢報》。在這個刊物上,梁啟超用“中國之新民”這個筆名,長篇連載他的重要系列論文《新民說》,認為要有新民,才能有新政。文章中說:“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雖有賢君相,而亦無以善其后也”。“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毛澤東這篇史論的基本論點,同《新民說》的論點是非常相似的。
毛澤東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還遠沒有形成自己的思想,更沒有接觸馬克思主義。但是就是從梁啟超的思想出發,也不能不認為他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是相當深刻的。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就是過去了近百年的今天,依然是一個應該考慮的問題。
可以附帶說一句,批閱課卷的教師十分贊賞這篇文章,打了100分,批示“傳觀”。這篇文章只有600字,眉批和總評卻有150字。教師稱贊這篇文章:“有法律知識,具哲理思想,借題發揮,純以唱嘆之筆出之,是為壓題法。至推論商君之法為從來未有之大政策,言之鑿鑿,絕無浮煙漲墨繞其筆端,是有功于社會文字。”并且在評語中這樣稱贊這個學生:“自是偉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大約教師閱過此文,一擊三嘆,當時并沒有想到,他寫的這幾句,竟是后來應驗了的預言。
讀嚴譯名著
毛澤東從來不喜歡學校里的一些死板課程,對校規也很反感。他在湖南省立第一中學只讀了一個學期就退學了。他覺得,上學校還不如獨自看書學習。1912年的下半年,他住在新安巷湘鄉試館,訂了一個自修計劃,每天到定王臺省立圖書館去看書。該館建于清末,藏書為全省之冠。樓上書庫,樓下閱覽室,距湘鄉試館很近。每天早晨,毛澤東總是等著開門,第一個進館,中午吃兩塊米糕,晚上直到閉館才回來。天天如此,風雨無阻。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書,樓上樓下,滿架滿柜都是書,像童年在池塘中游泳一樣,他全身心投入書籍的海洋,常常忘記了饑餓和寒冷,貪婪地讀著。墻上掛的一幅《世界坤輿大地圖》,也使他發生極大的興趣,每天經過,總要停下來細看一陣:原來世界是這樣的大!中國自古稱為“居四海之內”,大得以世界自居,其實只占地球很小一部分;湖南更小,湘潭找不到地名。由是他更覺得世界上的事、中國的事真是太值得研究了。后來他這樣談到這段難忘的往事:“我正像牛闖進了菜園,初嘗菜味,就大口大口吃個不停。”這樣的自學生活持續了半年多,讀的書既多且廣。他回憶說:“在這段自修期間,我讀了很多書,學習了世界地理和世界歷史。”1936年他對斯諾說:“我讀了亞當·斯密的《原富》、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約翰·斯·密勒的一部關于倫理學的書。我讀了盧梭的著作、斯賓塞的《邏輯》,和孟德斯鳩寫的一本關于法律的書。我在認真學習俄、美、英、法等國的歷史地理的同時,也穿插閱讀了詩歌、小說和古希臘的故事。”
現在的研究者已經查明,這個書單中除了盧梭的著作之外,其余各種都是當時出版不久正在風行的嚴復譯本。這里的書名,有些是寫得準確的,如亞當·斯密的《原富》(即《國富論》),有一些則由于當年談話時記錄和翻譯的出入,也許還包括本人的誤記,而不準確了。例如,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馬君武的中文全譯本是1920年才出版的。毛澤東對斯諾說,很可能是“一本闡述達爾文關于物種起源和進化學說的書”,就是嚴復所譯,當年風行全國的赫胥黎的《天演論》。穆勒(即密勒)的著作,當時中國只譯出兩種,都是嚴復譯的,那就是《邏輯學的體系:演繹和歸納》(嚴譯本名《穆勒名學》)和《論自由》(嚴譯本名《群己權界論》)。毛澤東對斯諾說的密勒的書,當是指《穆勒名學》,因為日本人把邏輯學譯為論理學;而論與倫二字名音形皆近,因而誤為“關于倫理學的書”了。斯賓塞的書,當是指他的《社會等研究法》(嚴譯本名《群學肄言》)。孟德斯鳩寫的一本關于法律的書,當是指他的名著《論法的精神》(嚴譯本名《孟德斯鳩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