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想雙刀術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下)
- (日)柴田煉三郎
- 5930字
- 2021-06-18 14:44:21
一
時值仲春。
陽春三月,晴空明媚。積雪融化,冬草萌芽,梅香更加幽雅,櫻樹枝頭漸增色。此時正是,馬蘭花采嫩芽,蒲公英摘花朵。云霄間歸雁啼鳴,原野上野雞振翅。午日,有稻荷[110]祭典,有涅槃法會,游人日日提著酒壺,通報近郊花訊。
這個時節,工商農民們都有空閑。人們一窩蜂地擁到了郊外。
尤其對江戶人來說,終日行樂之地,除厄大師所在的川崎附近最為合適——在品川二里半開外。離靈場[111]、堀內山王權現堂等都很近,還有梅林、桃花勝地、洲河原等。
安靜的春天正午,連一絲風也沒有,湛藍的晴空上,輕輕飄浮著一兩片白云。大師河原上人頭攢動,像是撒上了無數的黑芝麻。
其中,有一處地方,宛若從一個大大的四方酒具中溢出了幾粒黑芝麻。喊叫聲,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
那里正舉行相撲比賽。
然而,立起的旗子上,卻不見江戶大相撲三大力士的名字,而是一個位居中間靠前的關取,他的名字占據了旗子以及數縷飄帶,看來他是出身本地,正為他舉行歡迎儀式。
放眼望去,成堆的酒桶、華麗的擺設,行司[112]手拿紅穗兒扇子,身穿條紋麻布武士禮服,應該是有熱衷于相撲的有錢人贊助的吧。
堤壩上的一個小茶館里,坐著眠狂四郎。正好能俯瞰這一熱鬧景象。
一旁的小碟子里,放著當地的特產稻米包子。當然,狂四郎一口也沒有嘗。對于業孽沉重的他來說,這種悠閑行樂的景象,有些太過炫目——可謂是,一副遺世獨立、自求孤寂的陰郁臉色,任憑春日氣息如何濃郁,陽光如何明媚,也絲毫不為所動。
狂四郎旁邊坐著同樣穿著黑衣的一個浪人。他與狂四郎形成有趣的對比,一邊不停地吃著稻米包子,一邊興致勃勃地關注著相撲場上的勝負,兀自一人頻頻發出聲音。看到相撲場上的人以奇怪的腰姿擺好架勢時,他就大笑出聲;看到大個子輸給小個子時,他就咂舌嘆息,氣惱對方的力氣不足;看到一方巧妙地贏了比賽時,他就大聲喝彩,夸贊對方——他那自然爽朗甚至天真生動的表情變化,引來了來往旅人的微笑。
這時——
人群更加沸騰起來,呼喊聲嘩然一片。
原來是一個高個兒女人,脫掉了和服,全身只剩下一片紅色的圍腰布。女人晃蕩著藤條斗笠般隆起的胸脯,走上了相撲場。
顯然這個女人的登場是在預料之中的。
“嗚哇——等好久了!天下無敵的阿倉大關[113]!女日下開山[114]!”
“不是日下開山,是日下開帳吧!”
“她啊,已經四十了,都有六個小孩兒了。”
“而且這六個小孩兒的爹啊,都不一樣。這次還看上我了。今早上還逮著我哪,早上我還想著四十四十,三十九不也是一朵花兒么——”
“哼,就你!干一天吃一天,瘦弱干癟樣兒?想要討她做老婆,那得身強力壯家財萬貫才行!一頓飯就得三十碗蕎麥面見底兒!”
“不是還有這一說,比起穿金戴銀,比不上見你歡喜嗎?”
“阿喲喂,越說越起勁兒了啊,你——頭晃啥晃的!”
“頭伸那么長,我都看不見她屁股了!小曲里說咋唱的?可愛屁股呀不愛發髻——把頭挪開!你的頭!”
在一片笑聲和叫嚷聲中,阿倉已經輕輕松松將四個健壯小伙扔了出去,洋洋自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荒巖灘上抵海浪,來一個甩一個,來兩個扔兩個哪。”
“現如今,楊柳細腰可不吃香啦。厚厚的,像這樣——磨盤型的,手勁好。”
“鬼搗餅,閻王揉,旁邊地藏口水流。你小子口水也出來了!”
阿倉接連不斷地將跑上臺子的自夸大力士之人打飛出去,喝彩聲愈來愈大,她也更加得意洋洋。
不久,一個六尺有余似賭徒樣的大漢,帶著四五個嘍啰走近,大叫一聲,劈開人群,踩上臺子。
“嘁,稻光這貨,剛還想著好在他去江戶城了,沒想到居然又回來了。”
“稻光,是他諢名吧,那個王八蛋的——”
“對。他上場踏腳時,總會‘噗’地放個屁。叫做稻光(日語中為閃電意)一響,電閃雷鳴。”
“電閃雷鳴,大糞右衛門——那時候,還等著云州侯來雇用呢。本來那家伙,就是個蓋茅房的。”
“阿倉,不要輸啊!打得他屁滾尿流!”
“但不管怎么說,稻光可是五大力[115]啊。”
“喂喂,別在那兒說些沒學問的話了啊。五大力啊,說的可是《五大力戀緘》[116],是在向五大力菩薩禱念,是藝妓在情書的封口處寫的話。……將日日的相思之情一筆呵成……相思獨眠……草草敬具,心癢難耐,何人能解情思。這樣的信,我那兒成堆的,都當廁所紙用呢。”
叫稻光定右衛門的無賴,晃晃悠悠地走到相撲場上,阿倉果然臉色有些發白,不過,不愧是玩相撲的女人,她很快就將斗志顯現在裸露的身子上。
稻光身上帶著酒氣,臉色泛著淫笑,狠狠地踏了踏腳。
他半彎下腰,比阿倉重二十七八貫[117]的巨大身軀,截住了阿倉猛然突進的身體。
四肢一交接,稻光就一點一點地將阿倉逼向了臺子的邊緣,他猛地一使力,滿臉通紅憋足了勁,將阿倉高高舉起。
阿倉騎在稻光肥碩的肚子上,兩腳亂蹬,足以引來人們下流的喊叫聲。
稻光沒有將阿倉攔腰抱摔在地,而是轉過腳后跟,“咚”的一聲把她扔到了臺子中間。而后,對著已經喪失斗志的阿倉,像預謀好了的那樣,雙手解開了兜襠布,霍地抱住了阿倉豐滿的屁股,低下頭,咬住她的乳房。
阿倉發出慘叫,拼命撕扯著稻光的發髻,后者卻毫不在意,就那樣將阿倉推倒在地。
臺下爆發出哄笑聲和叫喊聲,遠處的人們想著“發生了什么事?”也紛紛向這里涌來,圍觀的人數瞬間膨脹了數倍。
二
“喂!快停下!住手!快住手!”
人群中,一個身穿旅者裝束的武士沖了上來,大聲呵斥,向稻光的腰間猛踢過去。看上去是個健壯的外差武士。
稻光以不似巨漢的敏捷身手,猛地起身,從猛跑上來的手下手里接住了一柄長腰刀。
“真是掃了大家的雅興,你算哪根蔥!給我滾!”
“休得無禮!居然敢罵我,饒不了你!”
“胡扯八道!這次初參拜,我剛祓掉四十二晦氣!我要怕你這渾身是土的外差家伙,在東海道這地兒就沒有自己的地盤了。接招吧,菜鳥!”
稻光突然“鏘”的一聲抽出長腰刀。
“你!”
外差武士按捺不住了,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突然,風一般出現在臺子上的,是剛剛堤壩茶攤里的年輕浪人。
“混賬!”
他對著稻光狠罵一聲。隨后,看了外差侍衛一眼,舉起左手制止了他。就在那一剎那,稻光猛然發出了野獸般異樣的嗥叫,向后倒去。他的雙目血沫橫飛,在場的千余人,倒吸一口冷氣,目瞪口呆。并沒有人看到有刀光出現。外差侍衛的手仍然放在刀柄上。拔刀斬,不見刀子出鞘,就已經白刃橫掃入鞘。似乎像是那位外差侍衛用拔刀斬將對方的雙眼刺瞎的。只能說是武藝精湛。
連茶館里坐著的狂四郎也不禁“嗯!”地發出一聲贊嘆。
上來說和的浪人,忽然靠近外差侍衛,小聲催促道:
“此地不宜久留,趁主君之名尚未被問起之時,快些離開。剩下的我來。”
外差侍衛似乎不像是剛剛使了神刀術的人,臉上泛起了奇怪的困惑之色。
三
“二十五、四十二,人多船少擠得慌。”
這是描繪六鄉渡船景象的一句話。厄年的男人們爭相前來參拜大師,擁擠不堪,因而有了這首川柳[118]。因為,貞享以后才架了橋,很久以前一直都是渡船過河的。
這里順便提一下。不論是大井川,還是六鄉川,不架橋是德川幕府的警備策略之一。因為,架了橋會給敵方的攻擊提供便利,為了避免這點干脆不架橋算了。當時的道路交通設施,并不是為了一般庶民階層而修建的,而是為了一部分統治階層(主要是特權者以及上級的武士階層)。就連船費,武士也是全免的。
狂四郎從渡口走到街道,依舊雙手置懷,不緊不慢地穿過雜色村、新宿和蒲田。
到了大森驛站,看到賣麥稈工藝品和和中散[119]糕點的鋪子,狂四郎想起去年帶著新太郎經過這里時的情景。
為人父母途經東海道,必定會在這里給自家孩子買這兩種特產。那時候,眠狂四郎也仿效別人給新太郎買了這兩樣東西。
那小小的、初為人父的經歷,讓他內心感到一種奇妙的暖意,那種感覺,到現在他也記得。
他突然走進賣和中散的鋪子,買了兩三袋,一出鋪門,就有人爽朗地笑著打招呼:
“喂,這位兄臺——”
正是那個在六鄉茶館喝茶的年輕浪人。
——果然追過來了啊。
剛剛乘渡船之時他就有這種預感。
狂四郎冷冷瞥了他一眼,邁開腳步。浪人與他并肩前行,說道:“旅行很久了吧,眠狂四郎閣下。”
果然,他對自己的姓名都一清二楚。
狂四郎也不回答,眼睛盯著前方,直截了當地說道:“剛剛那個拔刀斬,你是有意讓我看的?”
浪人瞬間像變了個人,目光凜然一閃,銳利地看了狂四郎一眼。在相撲場上,用拔刀斬刺瞎了無賴稻光的雙眼。出手的,不是那個外差侍衛,而是這個浪人。
他向稻光大喝一聲,并看了外差侍衛一眼,抬起左手制止他的那一剎那間,右手已經拔出腰刀,連看也未看稻光一眼,就刺瞎了他的雙眼,并迅速將刀收回了刀鞘中。
恐怕,能看破那個拔刀斬的,只有在遠處堤壩上的狂四郎一人吧。
“不愧是眠先生。果然如我所料。被您識破了。”
浪人的臉上已經恢復了之前的開朗表情。
“你很是謹慎。”
“正是,我做事一向謹慎。因為我的師父是常靜子。”
常靜子——出現了平戶侯松浦靜山之名,狂四郎瞥了浪人一眼。
常靜子的《劍談》和《劍考》等書,狂四郎在修煉時也反復讀過。后來在白刃場里,這一教義可是給了他相當大的啟示。
比如——
一切用表技而至有破綻之時,便會重新修改使用,此為表形之舉。進一步來講,此心非劍術真實之心。故,當為應變自在,因表有各變,若非知此,不在學劍之術。人之手足有不思進退之變者,必可預感到此變數,然無者甚多,彼時當隨己心而動,認為此應對之技非流派之形而覺恥者,反似不知流派之義。應對起于本形之變,于不可預計之變,勝以不定之刀,甚為推崇。然以誤使形為恥,應領悟,重新使用比之修整使用,用無法之刀不及應對才為恥,即時應變非為恥,須知表皆為勝負。
這一段話,準確地揭示出,狂四郎迄今為止在無數的危急時刻,使用的隨機應變之殺法。
常靜子還曾說過——
劍術奧義并無他。看似酩酊大醉之時,免印之上,也未必落敗。雖這般所想,然首先就吾而言,吾才疏學淺,雖拙于此術,但受吾師常稽子印證,如若這般,則不應與平庸之徒混同,人不知,吾心卻應知,飲酒昏蕩之時,手足進退實難速,甚而神去氣散敵我不分,及至此時,豈能無得勝之術?
狂四郎平日里喝酒時,總是在將要喝醉前扣起酒杯,就是受此教義教誨。這個浪人,恐怕也不是直接受教于常靜子的,一定也是將《劍談》和《劍考》作為金玉良言踐行學習劍法的。
不過,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浪人與自己不同。估計是自己全沒有他那種一日三省吾身,直至終了的這種努力與謹慎吧。
狂四郎默不作聲地走了一町有余,忽然微笑起來。如此與這個浪人并肩而行,似乎他身上那種天生的開朗氛圍,不知不覺間也傳染給了自己,心情也輕松愉悅起來。這個人性格好,又陽光外向,無論誰都會對他抱有好感的。
“你受何人所托,要來取我性命?”
狂四郎忽然發問,臉上卻仍然微笑著。
“以在下的本事,是殺不了眠先生的,在下已經明白這一點,所以放棄了。原本也沒受誰人所托。”
浪人的聲音清亮,回答自然流利,然后報上了自己的名諱——下曾我典馬。
“像你這般,心中全無陰霾之人,居然起了要刺殺我的念頭,著實讓人詫異。”
“人都是貪婪的。我也曾努力心志誠實地生活,卻終究輸給了貧窮。請容我不道其姓名,我向某西國大名的側頭役提出入仕申請,他對我說,你要是有本事讓眠狂四郎挨上一刀,我就給你五十俵[120]。我就當真了……現在看來,他只不過逗我玩的。”
狂四郎立刻估計到是細川家的諸住七郎左衛門。
“說不定你能殺死我。可以比試一下。”
“不可能。您也知道,我做事一向謹慎。我本想著,如果您發現不了是我用拔刀斬刺瞎那個鄉下力士的話,我就提出與您交手。但若是被您看穿了,那就絕不是我能對付的人,我就放棄。”
“從后面追上來,就是為了確認吧。同時,若還有機會,就拔刀試試?”
“……”
典馬的臉上第一次浮上了窘迫的表情。
狂四郎低聲笑起來:“那也無妨。不管你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殺來,我都不會有意見。一直以來我就這樣過來的,而且早晚也會死于這種刀下。”
說罷,他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面左手邊小路的岔道口,道:
“現在,連墓碑都已經有人為我立好了。”
四
確實,——草叢中,一根粗壯的櫻樹樹干,一處被削掉,上面寫著:
“左三丁眠狂四郎之墓”。
“這是?”典馬目瞪口呆,看向狂四郎,“您知道是何人所為嗎?”
“也不是一點不知。”
狂四郎的腦海里,掠過了甲賀忍組黑衣人的身影。
這條小路一直通往武藏野的林中。
這里,好像是上代的東海道。文明十二年,太田道灌[121]從江戶出發前往京都之時,途中經過大森,在樹蔭下,他詠下了一首詩:
大森樹下,樹影微涼,不論知與不知,都已立于樹下。
恐怕就是這附近吧。
狂四郎邁著隨意的步子,走進了小路。典馬當然也緊隨其后。蜿蜒的小路,曲曲折折,穿過林子。林子之外是一片茫茫的曠野,還看不見一朵春花。
狂四郎意識到,這片廣闊的曠野,是將軍的游獵場。依稀能看到另一邊的鶴寄土堤。對面的枹櫟林里,應該有鳥見宅邸。
——那么,就不是甲賀忍組所為。
前年初夏,狂四郎背著新太郎,被親不知組的人包圍,并誘至鳥見宅邸,又被強迫坐在將軍家齊的女兒高姬面前。
——高姬從伊豆回到那座鳥見宅邸了吧。
狂四郎卻在修禪寺的旅店里,利用同行的江湖賣藥郎,再次給了高姬巨大的恥辱。這一次,高姬肯定從心底里對眠狂四郎這個窮浪人無比憎恨。——原來如此。這是高姬的詭計啊。狂四郎冷笑一聲,繼續朝著那個地方走去。
似乎很久之前這里是芝塘湖遺跡所在,草叢里,豎立著一座白木墓碑,上面寫著“浪人眠狂四郎靈”,墨跡還很鮮亮。
墓碑的后面,是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往鶴寄土堤方向綿延起伏。
“此處作為我的休焉之地,確也再合適不過,不過——”
狂四郎喃喃自語,瞇起銳利無比的眼眸,目光投向曠野的盡頭。迎面,富士山恰巧在碧空清晰無比浮現,美不勝收。
半日閑游,掃除塵世之埃,心境如洗。富士雪晴,潔白無邊。此時此景,尚有生命之感。
武藏之野,芒草踩出無盡路。富士遠山,知往何處。
現在,眺望著遠山曠野,這些游記都有了身臨其境的感覺。狂四郎將視線收回到自己的墓碑上,說道:
“下曾我兄,你可知道風心刀中,有一招叫做拔刀斬雙刀術?”
常靜子的《劍談》中記載,風心刀,乃秘中之秘的刀法。為剎那間出自無形,又歸于無形的絕密刀法。即便是心形刀流的嫡傳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曉。
原本典馬就一直想要見識此招,卻一直未能如愿。
狂四郎經歷過一擊,也并不是確定無疑就是風心刀。曾經有一次,在大阪曾根崎新地的高級料理亭院子里,看到一個叫笈川良范的聾啞人靜如止水的招式,——當下心中有所疑惑:莫非這就是風心刀?到底是不是,到現在他也不能確定。
“眠先生知道風心刀?”
“不,不知道。……但,也許,所謂的風心刀拔刀斬雙刀術就是——”
他似在自言自語,突然,他身體一躍而起,卻又悄無聲息。
典馬首先聽到的是——
“哇啊——”灌木叢中傳出喉嚨被割裂的臨死前的慘叫。
接下來還看到——
白木墓碑從中間被齊刷刷砍成兩截,一個蒙面人仆倒在草叢中,右手抓著手槍,左手抱著灌木,從腦門被劈成了兩截。
狂四郎左手拿短刀,右手持無想正宗,站在墓碑和歹人的中間。
他佇立在那里,身上那一種難以名狀的寧靜,讓典馬不禁屏住氣息,呆立不動。
春日的陽光,仿佛并不知曉這一瞬間發生了什么,依舊明亮,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