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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克利[1],我和阿爾瓦·高保住在他那間玫瑰掩映的小屋里。小屋又在一座大房子的后院,大房子則坐落在米爾維亞大街[2]上。老朽的門廊斜伸到地面,藤蔓間有一把舒適的老搖椅,我每天早上都坐在上面讀我的《金剛經》。院子里種滿了即將成熟的西紅柿,和薄荷、薄荷以及一切聞起來像薄荷的東西。還有一棵老樹,我很愛坐在樹下,在加州涼爽的十月那些完美的星夜中冥想,那樣的星夜世上其他地方都比不上。我們有一間完美的小廚房,里面有煤氣爐,但沒有冰盒[3],不過這沒關系;有一間完美的小浴室,里面有浴缸和熱水;有一間主臥,里面鋪滿枕頭、草編的地毯、可以睡的床墊,還有書,書,成百上千本書,從卡圖盧斯[4]到龐德[5]到布萊斯[6],還有從巴赫到貝多芬的唱片(甚至有一張搖擺舞曲風的艾拉·菲茲杰拉德[7]專輯,很有趣的是,里面是克拉克·泰瑞[8]吹的小號),還有那臺超棒的韋博科牌三速留聲機,聲音響得能把屋頂轟下來。屋頂是三合板做的,墻也是。在某個和那些瘋癲禪僧們喝大的夜晚,我開心得揮拳擊穿了那面墻,而庫格林以我為榜樣,把頭頂進墻里五厘米深。
離此處不到兩千米,沿米爾維亞大街一直走,上坡往加州大學方向前進,在一條安靜的街道(希萊加斯大街)上的另一座大房子后面,賈菲就住在他的小棚屋里。那屋子比我們的小很多,大概只有四米見方,里面什么也沒有,除了顯示賈菲對簡單生活信仰的隨身用品——連把椅子都沒有,哪怕是把多愁善感的搖椅。他家只有草席。角落里是他那著名的大背包、洗干凈的炊具——一只套一只全都很貼合地擠在收納箱里,捆好收拾利落,包在一條打了結的藍色大方巾里。然后是他的日本木屐,他從來沒穿過;一雙黑色的分趾襪,正好夠四個腳趾在一邊,大拇指在另一邊,可在他漂亮的草席上輕柔地踩來踩去。他有一大堆橙色紙板箱,里面裝滿了漂亮的學術書(有些是用東方語言寫的)、所有偉大的經書、經書注本、鈴木大拙[9]的全集,還有精美的四卷本日本俳句集。他還收藏了很多珍貴的詩集。事實上,如果有賊破門而入,那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書。賈菲的衣服都是二手店買來的舊貨,帶著又呆又快樂的“好心人”或“救世軍”門店[10]標記:補過的羊毛襪、染了色的內襯衣、牛仔褲、工裝衫、鹿皮鞋,還有幾件翻領毛衣。這些毛衣,他會一件套一件穿在身上,度過在加州塞拉斯山、俄勒岡與華盛頓州喀斯喀特山那些寒冷的夜晚。他經常只在背包里帶幾斤干糧,踏上那些不可思議的遠行,每次往往持續好幾周。他有一張由幾只橙色紙箱組成的桌子。一個灑滿陽光的下午,到他家時,我看見一杯冒著熱氣、令人平和的茶就在這桌上,而他正嚴肅地低著頭,讀著詩人寒山[11]的詩。是庫格林給了我這個地址。我到了他家,在大房子前的戶外草坪上看到第一輛賈菲式自行車——這大房子是他的女房東住的,然后是幾方奇怪的假山巖石、一些搞笑的小樹,這些都是他在山中遠足時采集的,用來裝飾他的“日本茶園”或“茶室花園”。正好,有一棵應景的松樹在他的居屋前被風颯颯吹響。
我從沒見過那樣平靜的景象。在那散著冷意、微微發紅的傍晚,我直接推開門,往里面瞧,看到他在小屋的盡頭,盤腿坐在草席上一個渦紋花呢坐墊中,戴著他的眼鏡,這讓他看起來老成、智慧,富有學究氣,很配得上他膝上的書本、他的小茶壺和在他身邊冒著熱氣的陶瓷杯。他很平和地抬頭看了看,看到進來的人是誰后,說“雷,進來吧”,又垂下目光看書。
“你在做啥?”
“翻譯寒山的偉大詩作《寒山》,寫于一千年前,有一些寫在離人間居所幾百公里遠的懸崖峭壁上。”
“哇哦。”
“進這間屋你得把鞋脫掉,看到那些草席了嗎?你的鞋會把它們毀了的。”我脫下我的軟底布鞋,盡責地把它們齊整地擺在門邊。他扔給我一個坐墊,我則盤腿靠著小木板墻坐下。他給我倒了杯熱茶。“你讀過《茶經》嗎?”他說。
“沒有,那是什么書?”
“那是用兩千年的釀茶經驗寫成的學術性制茶論著,里面有對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茶的描述,寫得真的很野,讓人狂喜。”
“那些家伙啥也不用就能嗨上,是嗎?”
“你只要喝一口茶,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這是上好的綠茶。”茶真的很可口,我立刻感到平靜和溫暖。“要我給你讀讀寒山詩的段落嗎?要不要我給你講講寒山?”
“好啊。”
“寒山是中國的一個士大夫,他厭倦了大城市和俗世,就離開躲進了山中。”
“啊,那聽起來就像你。”
“那時候你真的可以這么做。他住在離國清佛寺不遠的一個山洞,在東天臺山,他唯一的人類朋友是有趣的狂僧拾得[12]。拾得的差事就是拿把掃帚打掃佛寺。拾得也是位詩人,但他沒有寫下太多詩作。時不時地,寒山會從他隱居的寒巖下來,穿著他的樹皮衣服,走進暖洋洋的后廚等吃的,可是沒有一個和尚會給他吃的,因為他不守寺規,也不會響應一天三次的打坐鐃鈸聲。你看,這就是為什么在他的表述里,比如——聽著,我會從這里,從中文里念給你。”我側身把頭伸向他的肩膀,看著他從一堆涂鴉似的中文符號里讀出:“爬上寒山的山徑,寒山的山徑綿延無盡。長長的峽谷塞滿碎石和巨巖,寬闊的山間綠草蒙蒙。青苔濕滑,但與雨無關;松樹鳴唱,但與風無關。誰能超脫世俗羈絆,與我坐在白云中呢?”[13]
“哇哦。”
“這是我自己從中文翻譯到英文的。你看,每一行有五個中文字,我得放上西文里的介詞和冠詞之類的。”
“你為什么不能照原樣翻譯,五個字符,五個單詞?頭五個字符是什么?”
“表爬山的字,表向上的字,表寒冷的字,表山脈的字,表路徑的字。”
“好嘛,那就翻譯為‘爬上寒山路’。”
“對,但你拿表長的字、表峽谷的字、表堵住的字、表洪流的字、表卵石的字怎么辦?”
“這些在哪里?”
“在第三行,你得讀成‘長谷塞崩石’。”
“好嘛,這樣豈不更好翻譯!”
“好吧,沒錯,我想過那法子,但我得讓翻譯得到這邊大學里的漢學家的認可,又得在英文里表達清楚。”
“伙計,那可是很棒的事情。”我邊說邊望向小屋,“而你只一個人,安靜地在這兒,在這個安靜的時刻戴著眼鏡研習……”
“雷,你要做的就是快和我一起登一座山。你覺得登馬特洪峰[14]怎么樣?”
“太棒了!那山在哪兒?”
“在連綿的塞拉斯山上。我們可以和亨利·摩利[15]一起去,坐他的車,帶上我們的背包,從湖那邊起步。我可以在我的帆布背包里帶上所有的食物和其他我們需要的東西,你可以借用阿爾瓦的小背包裝備用的襪子和鞋子之類的。”
“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這些字符說的是,寒山在云游山間多年以后,下山見他的鄉人,他說:‘近來我一向待在寒巖,昨日我呼喚家人親友,半數已歸黃泉。’黃泉代表死亡。‘如今一早我形單影只,淚滿雙眼無法研讀。’”[16]
“那不也和你一樣,賈菲,淚滿雙眼研讀。”
“我的雙眼可沒充滿淚水!”
“很久很久以后會嗎?”
“肯定會的,雷……看這里,‘山中很冷,不是今年如此,而是向來都是’,你看,他住的山真的很高,也許有三四千米高,或者更高,高高地在那里。他說:‘重疊的峭壁上總是凝著雪,幽深溪谷中的樹林吐著煙霧。草在六月的盡頭仍在抽芽,樹葉在八月初開始掉落,而我在這里高了,像個嗑藥男——’”[17]
“像個嗑藥男!”
“那是我自己的翻譯,他實際上說的是‘我在這里像山下城中沉迷感官的人一樣高了’,但我把它變得有現代感了,往高里譯。”
“很棒。”我很想知道為什么寒山是賈菲心目中的英雄。
“因為,”他說,“他是個詩人,一位山人,一位獻身于冥思萬物要義的僧人,順便說下,他也是個素食者,不過我還沒有把那一套撿起來,因為我琢磨著在現代社會做一個素食者有點兒太計較了,原本眾生皆食可食之物。而他也是一個隱居孤絕之人,能夠自己行動起來,也能純粹真實地為自己活著。”
“那聽起來也很像你。”
“也很像你,雷,我還沒忘了你告訴過我的,你怎樣從北卡羅來納森林里的冥思中走出來。”賈菲看起來非常難過、壓抑。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安靜、憂傷。他體貼的嗓音溫柔得就像一位母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在和一個可憐又渴望的生靈(我)說話,這個生靈渴求他發出的訊息被聽到,而他什么也沒有發出,陷入了恍惚狀態。
“你今天有沒有冥思過?”
“有,我早上起來,早飯前第一件事就是冥思,而且我總是在下午冥思很長時間,除非我被打斷了。”
“誰打斷你了?”
“哦,那些人唄。有時候是庫格林,昨天阿爾瓦來了,還有羅爾·斯特拉森。我讓姑娘來玩雅雍。”
“雅雍?那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雅雍,史密斯?我以后會告訴你。”他看起來太悲傷,沒法談論雅雍這件事,而我在幾晚之后才搞明白。我們又談了一會兒寒山和他峭壁上的詩,當我準備離開時,他的朋友羅爾·斯特拉森,一位高挑好看的金發男孩,來和他討論即將開始和他共行的日本之旅。這位羅爾·斯特拉森對京都相國寺里的龍安石庭[18]很感興趣。那園子也不過就是一些老卵石,用某種神秘美學的方式排列起來,每年都會吸引成千上萬的游客和僧人跑來,盯著那些石頭,以獲得內心的安寧。我以前從未見過這些奇怪但嚴肅、熱忱的人。我后來再沒見過羅爾·斯特拉森,他不久后就去了日本。不過我沒法忘記他講的關于卵石的那段話。我問他:“是誰用那么偉大的方式把它們擺起來的?”
“沒人知道,很久以前的某個僧人,或一群僧人。不過石頭的排列方式確實很有神秘之處。只有通過形,我們才能意識到空。”他給我看了照片,卵石在仔細耙好的沙里,看起來像是海里的島嶼,像是它們長了對眼睛(斜的),四周是精細挑選、精心設計的寺院中庭。然后,他給我看了那些石頭陣列的輪廓投影圖,還給我展示其中的幾何邏輯之類的。他提到了“孤獨的個體”這一說法,以及這些石頭是“推向空間的腫塊”,有一種禪宗公案的意味,對此我并不像他,尤其是好心腸的賈菲,那個在吱吱作響的汽油爐上給我煮茶、不時幾乎像東方式鞠躬那樣給我添茶的賈菲那么感興趣。那感覺和詩朗誦會那晚非常不一樣。
[1]伯克利(Berkeley),著名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所在地,加州文化名城。
[2]米爾維亞大街(Milvia Street),位于伯克利市西北角,是當地詩歌運動的核心地,現伯克利城市學院的一部分,也是伯克利詩歌節舉辦地。
[3]冰盒(icebox),在電冰箱尚未普及的年代,放入冰塊以保存食物的箱子。
[4]卡圖盧斯(Catullus,前84—前54),古羅馬詩人。
[5]即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國詩人,現代主義詩歌奠基人之一。
[6]即R.H.布萊斯(Reginald Horace Blyth,1898—1964),英國作家,傳播日本文化的大師,以翻譯俳句和禪宗著作著稱。
[7]艾拉·菲茲杰拉德(Ella Fitzgerald,1917—1996),美國爵士樂歌手,爵士樂史上最偉大的歌手之一。
[8]克拉克·泰瑞(Clark Terry,1920—2015),美國爵士小號手,出身于海軍軍樂團,為多個著名樂隊吹奏小號,親歷爵士樂史諸多流派的高峰期。
[9]鈴木大拙(1870—1966),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其著作在全球具有廣泛影響。
[10]好心人(Goodwill)和救世軍(Salvation Army),歐美國家常見的慈善組織,收集轉賣二手舊衣物。
[11]寒山(Han Shan,生卒年不詳),唐代僧人、詩人,自號寒山子。
[12]拾得(783—891),唐代僧人、詩人,與寒山并稱“寒拾”。
[13]此詩為寒山《登陟寒山道》,原詩為: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窮。溪長石磊磊,澗闊草蒙蒙。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14]馬特洪峰(Matterhorn),通常指阿爾卑斯著名山峰之一,位于瑞士與意大利之間的邊境。此處的馬特洪峰,指美國賈比奇山脈的最高峰,位于俄勒岡州,海拔1429米。
[15]美國獨立出版人、編輯約翰·蒙哥馬利(John McVey Montgomery,1919—1992)在本書中的化名。
[16]原詩為: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來訪親友,太半入黃泉。漸滅如殘燭,長流似逝川。今朝對孤影,不覺淚雙懸。
[17]原詩為: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煙。草生芒種后,葉落立秋前。此有沉迷客,窺窺不見天。此處,賈菲將“沉迷客”翻譯為“Junkey”,有“癮君子”之意。
[18]龍安石庭(Ryoanji rock garden),日本京都禪宗古寺龍安寺中的石庭,日本園林的代表。此處指龍安石庭位于相國寺,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