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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明斯基與兩大經濟周期研究傳統

以上討論了勞丹的“科學研究傳統”概念在經濟學學科總體或一般層面上的應用和表現。然而,正如庫恩的“范式”概念或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綱領”概念一樣,“研究傳統”也具體體現在經濟學學科當中的分支學科或研究領域當中。區分以上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的學者,便曾討論了這兩大傳統或兩類教規在國際貿易理論和政策中的對應表現(賴納特、達斯特,2007)。本文認為,這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同樣在經濟周期理論和政策研究領域體現得淋漓盡致。

一種是西方正統經濟周期研究傳統或外生傳統。這種傳統非常古老,發端于前古典經濟學時期,從重農主義魁奈的“經濟表”、古典經濟學時期流行的“薩伊定律”和邊際主義杰文斯的“太陽黑子論”,一直發展到現代經濟學時期斯拉茨基和弗里希的“刺激—傳播論”、貨幣主義弗里德曼的貨幣供給沖擊理論、理性預期學派盧卡斯的貨幣擾動均衡經濟周期理論、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基德蘭德和普雷斯科特的實際經濟周期理論、新凱恩斯主義伯南克等的“金融加速器”理論(擴展的實際經濟周期理論)以及最近新新古典綜合的納入“金融摩擦”的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DSGE)(特維德,2012;夏佛林,2000;斯諾登、文,2011)。這種外生研究傳統從外生上來解釋經濟周期,認為經濟體系內在是自我均衡和動態穩定的,因而將經濟周期波動主要歸咎于經濟體系的外部各種沖擊(貨幣或實際沖擊、需求或供給沖擊以及政策沖擊等)。在這種傳統產生早期,通常需要尋求像季節更替那樣的外部周期性刺激或沖擊來解釋經濟體系本身所顯示出來的有規律的波動傾向。但發展到現代經濟學時期,該傳統已經無須訴諸本身必須是周期性的外部沖擊來解釋這種規律性波動,而是可以依靠傳播機制來闡釋和刻畫。經濟周期被解讀為源自經濟體傳播外生隨機擾動或刺激(Impulse)的方式,傳播機制將一系列高度不穩定的刺激或隨機性沖擊轉化為相當有規則的、反復出現的擴張和收縮的交替運動。該傳統內部的各色理論因而將研究著眼于沖擊的具體類型和有關其效應的估計,以及沖擊的放大和加速機制。

另一種則是西方非正統經濟周期研究傳統或內生傳統。這種傳統起源自古典經濟學時期,從古典經濟學的異見者(馬爾薩斯、西斯蒙第、馬克思、圖克、穆勒等)對“薩伊定律”的批判,發展到“大蕭條”前后新古典經濟學時期流行的各種“內在失衡論”(霍特里等的純貨幣理論,哈耶克、米塞斯、羅賓斯和羅伯特森等的貨幣性投資過度理論,維克賽爾、熊彼特、庇古、斯皮索夫、卡塞爾等的非貨幣性投資過度理論,霍布森等的消費不足理論,米切爾的成本—價格失衡理論,費雪的債務通縮理論等)(哈伯勒,2011),經過凱恩斯的“經濟周期的投資理論”、凱恩斯主義者薩繆爾森的“乘數—加速數”理論,一直延續到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周期理論、新馬克思主義壟斷資本學派的“停滯—金融化理論”等當代異端經濟學派的內生經濟周期理論(特維德,2012;斯諾登、文,2011)。這種內生研究傳統從內生上來解釋經濟周期,認為經濟體系本身便是非均衡和不穩定的,因而將經濟周期的產生和持續主要或完全歸咎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內部的正常運行。周期的驅動力內在于體系當中,而非來自外部的像“沖擊”之類的外力。外生因素雖然有可能構成干擾影響經濟的運行和變化,但卻扮演的是次要的角色。經濟周期本身構成經濟體系壓力和失衡的主要來源,而它們反過來又維持著經濟周期的循環往復。驅動周期的內生力量,具體涉及相互關聯的貨幣與真實變量、價格和數量以及預期與實現的反復波動。該傳統內部的各色理論在具體哪些因素在其中充當主角、哪些充當配角方面莫衷一是。

這兩種經濟周期研究傳統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面存在重大分歧(李黎力、張紅梅,2013),具體還在其他方面有所差異(見表2的總結)。首先,如上所述,研究傳統從根本上取決于其共有的本體論信條,即對世界所設想的經濟圖景或所謂的“世界觀”。其中,內生研究傳統所設想的經濟圖景包含了不可縮減的不確定性,復雜而不斷演化的金融體系以及內生的債務、貨幣和信貸等至關重要的經濟要素。正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經濟體系當中復雜而不斷創新的金融體系所滋生的債務的累積、貨幣和信貸的隨之膨脹,引致體系內部周期性的波動。反觀外生研究傳統,在它們的視野當中,不確定性要么不存在,要么能夠轉化為可以計算的確定性等價;金融在本質上是缺失的,貨幣在本質上僅被視為一層“面紗”,公司融資結構是“不相關的”,政府赤字支出對私人經濟沒有影響。在這種將經濟過程視作由實體經濟部門要素所驅動的“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中,經濟周期的產生只能來自經濟體系外部的各種沖擊或者政策錯誤。

表2 兩大經濟周期研究傳統之間的簡要對比

續表

資料來源:筆者自行整理和繪制。

其次,本體論和世界觀信條決定方法論規則,不同的經濟想象意味著不同的分析方法。在正統外生研究傳統所透視的本質上的確定性的世界中,社會制度、文化和心理等因素無法納入知識當中,倘若行為被描述為基于這種知識的目標導向性的,那么對理性行為便可以清晰地加以界定,任何其他行為在定義上便是非理性的,因而,理性的概念被框架給限制住了。相比之下,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異端內生傳統則打破了這種狹隘的約束條件下的最優化的正式要求,從而為社會和心理因素的納入提供了可能。并且由于知識的不確定性,這些因素也必將成為知識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而也自然成為所有行為的推動因素。心理將與理智和經驗相結合,從而不斷積累構成行為根據的知識。正是不確定性籠罩的金融化經濟體系內部“理性”經濟主體依據所謂的“干中學”和“啟發法”的逐利行為,才引致經濟體系的周期性波動。

最后,二者所堅持的格格不入的經濟圖景以及相應的大相徑庭的方法論,使得雙方的模型化表述方式相互沖突。正統的外生研究傳統通常在一個一般均衡理論框架當中來解釋經濟周期的產生和持續。該傳統最新的經濟周期理論,往往通過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DSGE)這個當前在主流經濟學當中占支配地位的均衡框架來表述。該框架本質上是個人主義的理性最優化的均衡形式化,這意味著異端的內生傳統是難以用該模型框架來完整表述的。事實上,由于在內生傳統中充滿的是貨幣、資產債務、資金流量、會計關系和不確定性要素,因而其表達方式在本質上必定是非理性最優化、非均衡的,它們大部分是通過存量—流量一致性模型(SFCMs)框架或基于行為人模型(ABMs)框架來表述。與均衡模型不同,這兩個模型通常能更好地刻畫經濟體系當中的異質性行為個體行為的相互作用,以及在宏觀層面所產生的系統性風險和波動。

像對待達爾文主義經濟學研究傳統一樣,明斯基也對以上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予以了繼承和發展。一方面,作為一種內生經濟周期理論,明斯基的代表性理論——“金融不穩定性假說”(FIH)無疑受到異端內生傳統的指導,并鮮明地表現和闡明了這種悠久的研究傳統。該假說旨在從發達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內部去探求其所固有的經濟周期波動所產生的根源和機制,具體包含擴張階段“向上的不穩定性”的內生形成和繁榮階段“向下的不穩定性”的內生觸發這兩層含義。這種周期性波動產生的過程,主要圍繞經濟體系資本積累的外部融資過程當中可接受的和實際的現金支付承諾—現金收入(利潤)比率所呈現的系統性上升的趨向,主要依托利潤和投資之間,以及資產價格和債務之間的正反饋循環所產生的“偏差放大機制”(李黎力,2017c)。可見,該假說是一種具有強烈內生要素的非均衡理論。

另一方面,作為傳承內生研究傳統的最新經濟周期理論,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理論同樣是對該傳統的重大創新和發展。相比于該傳統內部的其他理論,該理論將復雜而不斷演化的金融部門納入經濟周期分析的核心,將金融體系與實體經濟有機結合起來,研究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所產生的繁榮和衰退的交替。金融不穩定性本質上是內生經濟周期波動的表現,其根源并非在于外部沖擊和傳播,而是在于經濟體系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內在地產生,即在經濟周期性運行過程中正常地滋生。當經濟運行向好時,過去投資所實現的利潤會促使投資者繼續擴大資產投資,通過增加債務融資追逐未來更多的利潤。向好的經濟形勢同時也會誘導銀行積極滿足投資者的債務融資意愿,增加放貸以獲得更多利息收入。債務的累積和杠桿率的上升需要未來產生更多的利潤現金流才能償付,這將加劇金融系統的壓力,使整個經濟體系應對內部或外部沖擊的能力下降。當由于債務累積或利率上升等原因導致現金流不足以支付債務本金及利息時,為了償付債務就不得不拋售資產,最終導致市場崩盤、“明斯基時刻”降臨,經濟因而從繁榮走向衰退(李黎力,2018b)。正因如此,明斯基通常被認為是在對內生研究傳統金融解釋方面“最為老道、最具分析性且最有說服力的當代經濟學家”(Tobin,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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