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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姥姥的人本主義葬禮

  • 個人史
  • 陳峻峰
  • 7815字
  • 2021-05-19 15:47:18

有些人的離世,是預先知道的,有精神鋪墊和準備,仿佛死亡是我們在等著的結(jié)果,于是在那個時刻,我們和死者一起壓著最后的那口氣,終是約定不再堅持了,放開世界,撒手人寰。之前生命好重,此時生命好輕,我們看著死亡若游絲,若羽毛,若云朵,從空中慢慢落下來,落在地上,不再浮起,時間凝結(jié),空氣死滯,沒一絲兒風,我們站在那里,都是裝點死亡的靜物,哀傷也變得悄然而安靜。而有些人,比如我姥姥,固然已近耄耋之年,但無病無災,健朗如常,談笑風生,覺得她會永遠活下去,沒有盡頭,而說她——昨兒晚上——走了,不在了,去世了,就覺得突然,一點兒都不真實。因此我接到電報時,知道是事實,但我根本不信。

電文極簡:姥姥病故,速回。我覺得這跟說著玩兒似的。

姥姥就母親一個獨生女,姥爺非正常死亡于解放初期,姥姥從此就一直跟著我母親生活。當年母親隨父親在北方工作,姥姥跟著;20世紀60年代初,母親下放回到我老家固始縣張廣廟楊井崗孫老莊子,姥姥跟著;母親再次參加工作要調(diào)到不遠的鄰鄉(xiāng)去,姥姥就不跟著了。母親知道,姥姥老了,人老懷鄉(xiāng),已經(jīng)難離故土;葉落歸根,張廣廟楊井崗孫老莊子,終究是生養(yǎng)她的地方,她也想善始善終,終老于此,埋在這兒。姥姥向母親隨口說出這些話時,她其實已經(jīng)將自己安葬,肉體和靈魂也全部交付給故鄉(xiāng)的大地了。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合約,大氣,端莊,自然,坦蕩。因此死亡,至于姥姥,不過一個最后的形式,抑或儀式。一個再普通的生命也需要完滿。如果說姥姥去世確定為事實的話,那么讓姥姥決然沒想到的是,她隨口說出那些話,抑或想法,抑或遺囑,抑或口頭的死亡“合約”之后,到昨兒個,二十年。

姥姥生于舊時商人之家,家境優(yōu)渥,受過教育,不信鬼神,生性頑強,個性十足,高挑個兒,小腳,是個美人。姥姥原名常陶氏,后改名叫陶早華,這不像是一個舊式婦人的名字,你一聽,就能猜出新社會對她及至整個家族進行了怎么樣脫胎換骨的改造,因此在姥姥身上,決然有別于“村婦”,但你也決然看不出“貴婦”的特有雍容、風范和氣韻。

這當屬另外的話題,關乎時代和人的命運,那么艱辛和悲愴,好在姥姥一生平安,壽終正寢,不說也罷。

孫老莊子與我所在的信陽市,相距二百公里,在那個信息和交通落后的年代,這可不是一般的距離。姥姥是1991年的農(nóng)歷二月十六日去世的,待電報送到我的手上,心急火燎不及準備拖家?guī)Э诰o趕慢趕回到孫老莊子,已是次日傍晚;說明日上午,姥姥下葬。

一進院子,有人就叫嚷著通報,母親被人扶著出來,一眼照見我,就向我撲過來,哭聲震天,接著滿院嗩吶歡鬧,眾人附和,先有人給我頭上系上很長的白布條兒,叫孝帽子,然后被簇擁著,懵懵懂懂跟著眾人走,幾乎不是走,我感覺我那會兒是被高昂的喧聲抬了起來,一直抬到姥姥的棺材面前,磕頭,上香,燒紙,雙膝長跪不起。我是姥姥一手帶大的,我與姥姥的情感維系,就像我不是姥姥的外孫兒,而是她常年拉扯著的小寶貝兒子。那一時我多么想淚流滿面,但滿院嘈雜,沒有心境,不來情緒,更無氛圍,人不在狀態(tài),我根本哭不出來。那一幫請來的鄉(xiāng)村吹鼓手,演奏的曲子竟都是喜氣洋洋的,我在那里給姥姥磕頭燒紙回憶往事的時候,他們竟歡快地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一個常識,姥姥76歲去世,稱為“喜喪”。說姥姥“享福”去了,親朋好友大可不必過于悲痛哀絕,會傷元氣和身心。這大約就是鄉(xiāng)村,就是民俗,抑或傳統(tǒng)民間文化的關于天地、綱常、生命、世事,以及生老病死的倫理認識和實踐,在喪禮的名義下,體現(xiàn)只能意會而不能說明了的人本和實用。就像我們在鄉(xiāng)村會慣常看到許多人在五十來歲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棺材打好了,有的就陳放在自己的臥室里,仿佛時刻準備著。這在城市里是不可思議的,甚或是晦氣而恐怖的。因此我常常感慨,就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而言,城里人遠不及農(nóng)人。

這樣說,我們好是虛偽,做作。可不是,你往實用里想,自己不提前給自己打好棺材,一口氣上不來,突如其來,一命歸西,你怎么能斷定你的后人不僅有孝心,且有能力并舍得為你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倘或遇上不肖子孫,窩囊廢,勢利狗,吝嗇鬼,說不定就把你軟埋了,或扔在亂葬崗子,喂了野狗。這例子不是沒有。即便個個都是賢子賢孫,棺木敦實,葬禮豪華,鑼鼓喧天,無限風光,但死人兩眼一閉,是任啥都聽不見也看不見的。不如自己打好棺材,眼見為實,守著心安。

姥姥的棺材放在我老家的堂屋正中間,下跪,磕頭,燒紙,完后,我仰起臉來,看到姥姥的棺材如此厚重而巨大,仿佛矗立著的一座高大房子,讓我一眼就看見了姥姥,一如往常,威嚴地端坐著,面帶說不清的笑容,朝外望著喧鬧的院子,光彩照人——精巧的黑色燈芯絨手工小鞋兒,精致藝術的純白裹腳,謹嚴的綁腿,燈籠褲,偏襟洋布褂子,頭發(fā)抹了些發(fā)油,一絲不茍,腦后綰一個小纂兒(發(fā)髻)……就在這個時候,我望見姥姥出現(xiàn)在了村口:“平子——”“平子——”“平子——”我熟悉姥姥喊我的各種聲音,她是在喊我吃飯呢,喊聲傳遍整個鄉(xiāng)村,回蕩在孫老莊子、摔泥巴炮的南大塘、打架叨雞的稻場、藏貓貓的草垛、張瘸子的西瓜地、釣黃鱔的水田埂、掏鳥蛋的烏桕樹,及至更遠;整個孫老莊子,在姥姥的喊聲里,空曠,寂寥,古老,絕望;姥姥突然小腳跳將起來,她憤怒了,兇惡地喊叫著,罵著。嘴說不急,天黑透了,景物虛幻,霧氣升騰,籠罩四野……

后來我想,這興許還不是什么記憶閃現(xiàn),也根本不是幻覺。這可能首先是我在跪著,我看棺材是仰視的角度,再就是我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一口棺材。棺材是新的,散發(fā)著桐油的氣味,木質(zhì)粗糲,年輪清晰,能想象笨重劈砍原木的斧斫,能聽見打制時工匠鏗鏘的力量和喘息。尤其是我站起身來,退后幾步,我看到,我一直以為煌煌闊大的老家堂屋,原是如此狹小,姥姥一口普通的棺材就把它塞滿。

棺材前放著姥姥的黑白照片,照片好是熟悉,想起來,是那年我休假回家給姥姥照的,姥姥那時還年輕,作為“遺像”,不像“遺像”,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滄桑”和“慈祥”,倒是清癯,有些秀氣,但說不出五官的哪個細小處,顯露一點點兇。讓我馬上想起她喊我吃飯的樣子,又想起小時候我曾見她披頭散發(fā),揮舞著扇子,與母親打架的樣子,差一點兒笑出來。照片前,左右各擺放著一盞油燈,中間是供品,有點心、饅頭、紙花、水果,最顯眼的是兩只剛宰殺的雞,一只公雞,一只母雞,煺毛,洗凈,不剖,十分肥碩;再前,就是瓦盆,供前來吊唁的人磕頭燒紙,表達哀思。

前來吊唁的人很多,上賬,跪拜,燒紙,問候,程式化;簡單,明了,目的性,就像他們不是來吊唁,不是表達對死亡的哀傷、對逝者的哀悼,而是要完成一個交換,或者手續(xù),也無須掩飾、裝模作樣,或者裝神弄鬼,悲痛的自然有人悲痛,哭喪的也自然有人哭。快速完成程序,就去到院子里;院子上方搭有彩色編織布大棚,吊著好幾個百瓦以上的白熾燈泡,光芒萬丈,大棚下面擺放了十二張大方桌子,方桌四圍是條凳,有鋪張的氣勢;隨便找個有熟人的位置坐下來,抽煙,喝茶,聊天,打嘴仗,有些人還打鬧著,動手動腳,開一些鄉(xiāng)村的通俗玩笑,歡聲笑語,消磨著時間,等待新一輪開飯。之前已經(jīng)開過三輪了,這可能是最后一輪,除了部分是外來吊唁的,就是家里人、親友,喪事幫忙人員,都要在這一輪一起吃。

不一會兒,飯菜端上來,先是幾個反復不變的涼菜,眾人開喝,吆五喊六,猜拳對打,接著熱菜送上來。熱菜用大碗裝,有酥魚、酥肉、滑肉、紅燒肉、腳筋肉、拆骨肉、面炕雞、汗鵝塊、臘肉燉黃鱔、骨頭腿燉海帶、綠豆丸子、豆腐白菜粉條雜燴、米酒湯圓等等。大多人吃得很快,應該也吃得很飽,或者怕有人“客氣”吃不飽,有人就乘其不備,給他“冚飯”,或者“冚菜”,湯水淋漓,眾人歡叫喝彩。就像專門鬧騰給姥姥看的,姥姥威嚴地端坐在闊大的棺材里,看到這種景象,想必她也會撐不住,暢快大笑。“冚飯”“冚菜”,在貧窮的過去可能真的怕有人吃不飽,而現(xiàn)在多半成了鄉(xiāng)村聚會最歡樂的“節(jié)目”。而要有“歡樂”的效果,就要先瞄準好被“冚”的人,要么是鄉(xiāng)村最狡詐的人,要么是鄉(xiāng)村最憨實的人。前者成功被“冚”,是眾人意外的驚喜;后者無奈被“冚”,是大家已知的愉悅。

鬧騰到最后,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除家人、親戚以及夜間守靈者,就是具體操辦喪事的人,他們在一起商量明日出殯的細節(jié),直至深夜。然后打著手電筒,呵欠連天,加之醉意未醒,暈頭狼一樣,搖晃著回家。

姥姥棺材前的紙火也熄了許久,棺材巨大,燈光從院子里照耀進來,堂屋正面花花綠綠的中堂墻壁上投射出一片陰影,深不可測,院子,堂屋,桌子,板凳,碗筷,菜盆,煙盒,酒瓶,一次性塑料杯,空前安靜,一如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毀滅,有末世的蒼涼和悲壯,有此世與來生的寂滅之感,我一個人過去,再將火紙點著,熄了再點著,明明滅滅,照耀著我滿眼的淚水,如火焰燃燒。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有些早春的寒涼,按照頭天的商議和計劃,一些人,親朋好友,鄉(xiāng)村司儀,入殮師,抬棺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到來,開始忙碌。幾個壯漢齊力掀開棺材上面的蓋板,入殮師俯身給姥姥修飾、檢查和整理,接著宣布遺體告別儀式開始,讓所有人繞著棺材轉(zhuǎn)一圈,瞻仰遺容。母親走在最前面,母親整個人都軟了,事先安排的幾個女人扶著她、托著她,不讓她倒下去。院子里,屋子里,哭聲四起,激蕩人心,司儀小聲叫著,讓大家招呼住,不要把眼淚滴到姥姥身上。很長時間,仿佛著意的持續(xù),告別儀式才結(jié)束。這時就叫了一大幫孝子賢孫,來摸姥姥身下的錢。司儀說,誰摸到的多,誰將來就會大富大貴。潛在意思沒說,那就是誰摸到的少,將來就會倒霉、受窮。有膽大的孩子已經(jīng)奮勇上前去摸了,有膽小的孩子怯怯不敢靠前,家長就急,鼓動著自己的孩子去摸,怕是不摸,果真將來要一輩子受窮,不能吃這個虧的。

那些錢,都是硬幣,放在姥姥的身邊,易于發(fā)現(xiàn)和找到,少有一些藏在姥姥的肩膀下、胳膊下、腿下、手心里,一摸就能摸到。我摸到了多少,我記不得了;其他人摸到了多少,也沒人知道。反正都能摸到,再想想由此帶來的是將來人生的大富大貴,家長和孩子們一個個都顯得無比勇敢和驕傲。

事后我體會,這依然是講求喪禮的實用性兼顧精神需求的辯證運作設計,一環(huán)連著一環(huán),所謂眼淚不能落在死者身上,如司儀警告,若落在死者身上,如何如何不吉,甚或兇險,等等。這種規(guī)矩,在中國很多地方都有,其設計的本意是,遺體告別,瞻仰遺容,是一種生者對死者的悼念儀式,并讓親人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但又怕有人悲傷過度,失去理智,情緒失控,搖晃、拍打棺材甚或撲向尸體大哭,歇斯底里,那場面可就真的不好收拾了;于是司儀便用了“恐嚇”的方式作為警告,讓瞻仰遺容的人,為不讓眼淚落在死者身上,而自覺理智保持距離。但又怕大家離得太遠,顯得冷漠無情,接著就安排孩子們摸錢的“游戲”,表達某種聯(lián)系和親近。這樣又怕嚇到孩子們,就轉(zhuǎn)移注意力,編造大富大貴的善意謊言,讓孩子們勇于摸錢,與死者有最后的親近,留在一生的記憶里,在民間,就這樣完成了文化禮教的啟發(fā)和傳承。設計的實用性表現(xiàn)在摸錢之前,誘惑和恐嚇雙管齊下,要么大富大貴,要么一生受窮,大人和孩子進退維谷,你說,你還會有別的選擇嗎?

待這些流程完成,那幾個壯漢就迅速過來,抬起棺材蓋,在師傅的指揮下,按茬口給合上,不偏不倚,嚴絲合縫。而就在要合上的那個瞬間,哭聲頓時再次響起,有人甚至大哭著,喊叫著,意欲奔跑過去,不讓把棺材蓋上,意思是這一旦蓋上,就與姥姥天各一方,陰陽兩界,永遠告別了。他們哭喊著,不舍讓姥姥走。這大約也是喪禮程式化的部分,亦真亦假,那大哭的人,早已有人拽著,況且其也不會真的奔跑過來,更不會與姥姥一同去,因此那幾個壯漢根本就不管那哭聲與喊叫如何凄厲慘絕,只管將棺材合上,釘上抓釘。緊接著進行“踩棺”,就是要人上到棺材的蓋板上,大喝幾聲,用力踩踏。“踩棺”者應是男性,至親,最好是死者的兒子、孫子,姥姥沒有兒子,我是長(外)孫,無須多講,責無旁貸,自然有我代替。按照司儀交代,在左右兩個人的幫扶下,我上到了棺材上,頂天立地,威武雄壯,大聲地喊叫著,用力踩踏著,從棺材那頭到這頭,來回兩遍。整個屋子里都屏息噤聲,我的喊聲在堂屋里轟烈激蕩,嗡嗡作響。許多年后,想起來,還有一種震懾的力量,我被我的力量深深震撼。

“踩棺”之后,我被人扶著下來,師傅就用板斧把那些抓釘釘緊,我立即明白了,所謂“踩棺”,是通過男性有力的“踩踏”,讓棺材合得更加牢固。入土為安,這樣,姥姥的房子就結(jié)實無比,固若金湯,蟲子不能蠹,風雨不能侵,時光不能蝕。

抬棺的人,一共18個,三道繩索,縱向綁上一根特制的大木杠,橫向插三條扁擔,扁擔上再綁上小木杠,與之交叉成十字架,抬棺者前后2人,左右各6人,共14人,余4人留在路上隨時替換。這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少者也有8個人抬的,多者則有16人、24人抬的。請多少人由主人定,請誰抬,則由富有經(jīng)驗的抬棺者推崇的“首領”定,除首先考慮身體條件外,多半是要挑經(jīng)常在一起抬棺的人,知根知底,配合協(xié)調(diào);傳說每次抬棺,重力都不平衡,說死者會專門壓其中的一兩個人,協(xié)調(diào)不好,那人會被壓垮,之后將一蹶不振。

富有經(jīng)驗者,即被公認和推崇的“首領”,負責指揮給棺材捆綁繩索、木杠和扁擔,下葬抬棺這么莊嚴的事情,絕不可有絲毫的疏漏和錯誤,檢查再三,確認安全后,抬棺者各就各位,準備完畢,“首領”在前,大喊一聲“起——”,14個抬棺者嘗試著輕輕將棺材抬起,“首領”喊“走——”,棺材就慢慢抬出堂屋;“首領”喊“落——”,棺材就落在院子里事先準備好的兩條大板凳上。“首領”會一路喊下去,譬如“慢——”“快——”“缺子——”“拐彎——”“換肩——”等等,包括號子,一聽就明白,且由“首領”視情況而定,沒有“雅詞”、“文言”或者“術語”。

棺材從堂屋抬出后,落在大板凳上停留一次,這也是一個規(guī)定環(huán)節(jié),說是等待下一個程序。其實,這是特意設計安排的環(huán)節(jié),首先是試試棺材的重量以及繩索和扁擔的承受力,同時趁這個空兒,“首領”好由此發(fā)現(xiàn)問題,再次對繩索、木杠和扁擔進行檢查,做到萬無一失。從張廣廟街北頭我家到北干渠斜坡下的墓地,有三四里地吧,無以猜想抬棺人尤其他們的“首領”,該承受怎樣的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

送葬的隊伍及其順序已經(jīng)安排停當,棺材再次被抬起,接著還有一個重要的程序——“摔老盆”,自然還是由我來。在司儀安排下,我先把燒紙的“老盆”端起,在鞭炮響過之后,將“老盆”舉過頭頂,毅然決然,摔向身后,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看。

我把“老盆”摔過之后,鞭炮再次炸響,哭聲大作,比任何一次都強烈,一行披麻戴孝閃耀白光的送葬隊伍,向墓地蜿蜒進發(fā)。

這個時候,抬棺的人腳步要慢,把握節(jié)奏,緩緩而行,一如不絕如縷的哀傷,沿途凡路過的人家,都在門口放炮;專門負責放炮的人也點燃鞭炮,以作回應和答謝。沿途一路鞭炮炸響,紙錢飄滿天空,嗩吶歡騰嗚咽,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龍,抬棺的人不斷喊出“呦——呦——呦——”的叫聲,傳至遠方,連綿起伏,天地回響,鄉(xiāng)村在那一天壯懷激烈。

快到墓地的時候,抬棺人加快步伐,甚至奔跑起來,速度令人驚異,風一樣快速繞墓穴三圈,放下棺材,抬棺的漢子們皆已累得滿臉漲紅,汗流浹背。事后琢磨,抬棺先是要慢,為照顧逝者親人的哀傷情緒;最后要快,多半是為抬棺者的體力考慮,再慢,怕是有人吃不消,這不能不算是基于實用和人本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和智慧。

司儀口中念念有詞,往墓穴里拋撒錢幣、果實和種子,并在他的指揮下,鋪上石灰和黏土,然后下葬,封土,放炮,燒紙,依次跪拜,磕頭,眾人取下孝帽,開始回家,留下幾個青壯勞力包墳。

回來后,那原放在棺材前的供品已擺在桌子上,那兩只雞也燉得有六七成熟,連湯帶水,盛了一臉盆,大人都不吃,由晚輩們來分食,司儀的說辭還是原來的那一套,無非是誰吃得多,誰最孝心,誰將來必是大富大貴;誰不吃,或吃得少,誰將來就受窮。沒孝心,姥姥就不托福給你了。小一點兒的孩子無須這樣宣傳鼓動,上去就吃;我和一些大了的孩子,實在不愿去吃,嫌臟,覺得惡心,想著都反胃:那兩只雞都宰殺好幾天了,煙熏火燎的,讓人咋也咽不下去。以至寧愿將來受窮,也不愿去吃一口。我甚至一直不解,那做祭祀的雞,興許還腐爛變質(zhì)的雞,為什么非要吃掉呢?后來我明白了,什么受福受窮,在過去漫長的物資匱乏的年代,兩只肥碩的雞扔了,多可惜,多遭罪啊。就這么簡單。

不管怎樣,一場盛大的鄉(xiāng)村葬禮就這樣完滿結(jié)束了,之后的“頭七”“三七”“五七”等祭祀程序,都由自己家人及至血親、近親操持和完成。現(xiàn)在是農(nóng)歷二月,春風化雨,種子拱土,生命躍動,土地上一年的繁重而燦爛的農(nóng)事,就要開始了。

再陪母親幾天,也就幾天,我和我一家,也要回城了。

喪葬制度作為中國古老的禮文化、孝文化,千百年來,反復被喪禮的設計者和執(zhí)行者與時俱進、破舊立新,不斷加以刪減和修改,再加上人為的毀滅性文化運動與革命,無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城市,都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不倫不類。但從操作層面來看,尤其在一些細節(jié)上,它更加簡單、明了、直接、實用,以方便活人;不言而喻,死者為大,而活人還要繼續(xù)活。因此,我把姥姥的葬禮稱為鄉(xiāng)村的人本主義葬禮。問題也來了,比如許多喪禮都不再強調(diào)“禮”的文化形態(tài)和內(nèi)涵,完全程式化、戲劇化,甚或官樣化、功利化了。有些時候,我們風塵仆仆,一路哀號,不是來祭奠一個人,包括自己至親的人,而是來走形式和過場,那般急不可耐,按照套路,背完臺詞,做完動作,擦去那幾滴假惺惺的眼淚,拍去身上鞭炮和紙錢的碎屑,摘下孝帽,脫下孝服,演出結(jié)束。

側(cè)臉望去,另一廂,鬧哄哄的,正在一遍遍統(tǒng)計份子錢。

這可能是隨時代而來的文明和進步,就像這些年移風易俗,改革傳統(tǒng)喪葬制度,一律提倡火化,人都燒成灰了,不成體統(tǒng),粉身碎骨,萬念俱灰,我們還有什么想不開的;我們赤條條來到這世界,最早不就是一縷空氣、一粒塵埃、一滴水嗎?于是很多人,由此看淡風云,看破世事,也看穿自己,人死如燈滅,不如早早留下遺囑,那一撮骨灰都不保留,實行海葬、河葬、山葬、田葬、樹葬、花草葬,期望死后不給兒女增加祭祀的勞煩和負擔,且自足安息在自己的世界里,海天一色,云霧繚繞,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一夢千年,如此想象一下,就覺得浪漫、安心,死而無憾了。況且現(xiàn)時代的人,人人充滿生存的重壓和危機,狼奔豕突,日夜奔忙,心急如焚,所謂中國古代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父母去世,服喪三年,不洗臉,不刷牙,不洗頭,不理發(fā),不刮胡子,不茍言笑,不能娛樂,不能飲酒,不能出門,不能接待賓客,不得參加任何社會活動,等等,這哪兒行得通、受得了?興許只幾日里,房價已經(jīng)飆升上天,股票狂跌進谷底,新人在笑,而舊人在哭,讓你的人生都沒有意義了,生,不如死。猝不及防,有人就從高入云端的樓頂跳下去了,像一只鳥。

無論鄉(xiāng)村趨于實用主義的喪禮,還是城市日漸形式主義的喪禮;無論它是延續(xù)了傳統(tǒng),還是經(jīng)過了革新;無論是慎終追遠,教化現(xiàn)世,啟迪后人,還是懷有功利目的,它終歸是一個哀悼的儀式,是每一個人生命最后有尊嚴的謝幕儀式,是必經(jīng)的安詳?shù)竭_另一世界的通過儀式,輝煌,莊嚴,沉重,我們會想到過往,想到久遠的歲月和世事,想到生前和身后。因此在某些時刻,也只有在某些時刻,特別的心境、情境、處境,面對衰老、病患、殤別、亡故,也包括重逢、團圓、歡聚、暢飲,會倏然詩意起來,醉意起來,思念親人,懷念故人,憶念逝者,瞭望遠方,那么也就是說,許多時候,人的內(nèi)心不盡全是物質(zhì)的堅硬與欲望的酷冷,還有溫情,還有柔軟。

這一說,時間就匆匆而過了,明天是姥姥的頭七,燒了頭七紙,我們就回,妻子和孩子都暗地里吵鬧著,催我?guī)锥啾榱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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