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十九年（癸酉，公元前228年）

王翦擊趙軍，大破之，殺趙蔥，顏聚亡。遂克邯鄲，虜趙王遷。王如邯鄲，故與母家有仇怨者皆殺之。還，從太原、上郡歸。

燕太子丹怨王，欲報之，以問其傅鞠武。鞠武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媾匈奴以圖秦。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令人心帽然，恐不能須也。”頃之，將軍樊於期得罪，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愿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于天下，歸身于丹，是固丹命卒之時也，愿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以求安，造禍以為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后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太子不聽。

【譯文】

秦始皇帝十九年（癸酉，公元前228年）

秦將王翦率軍攻打趙軍，趙軍被秦軍打敗了，顏聚逃亡，殺死趙蔥。秦軍攻破了邯鄲，把趙國國君趙遷俘虜了。秦王親自來到邯鄲，把過去與他母親家有仇怨之人全都殺死。然后又起駕回國，經過太原、上郡返歸秦都成陽。

燕國太子姬丹怨恨秦王嬴政，想要報復秦王，因此征求太傅鞠武的意見。鞠武建議太子丹西與趙、魏、韓三晉訂約，南與楚、齊聯合，北與匈奴媾和，共同圖謀秦國。太子丹說：“太傅的計策雖然非常好，但是要實現這個計策卻是曠日持久的事情，讓人焦躁煩悶，恐怕不能再等下去了。”不久，秦國將領樊於期在本國獲罪，逃到了燕國。太子丹收留了他，讓他住下。鞠武規勸太子丹說：“僅憑秦王的暴虐和對燕國的怨恨與憤怒，就足以讓人感到寒心的了，更何況他還把獲悉樊將軍被收留在燕國了呢！這正是把肉放到餓虎往來的路上。我希望你盡快把樊將軍送到匈奴去！”太子丹說：“樊將軍已經走投無路了，現在他已經歸附于我，這本是我舍命保護他的時機，請您再想一想其他的辦法吧！”鞠武說：“做非常危險之事來謀求安全，制造災禍以謀求幸福，謀略淺薄而積怨加深。為了結交一個新的朋友，而不顧國家會遭受到的危害，這正是所謂積蓄怨仇并助長災禍了！”太子丹對鞠武的勸說根本就沒有理會。

太子聞衛人荊軻之賢，卑辭厚禮而請見之。謂軻曰：“今秦已虜韓王，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趙不能支秦，則禍必至于燕。燕小弱，數困于兵，何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口（原文缺字）不可，則因而刺殺之，彼大將擅兵于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問，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唯荊卿留意焉！”荊軻許之。于是舍荊卿于上舍，太子日造門下，所以奉養荊軻，無所不至。

及王翦滅趙，太子聞之懼，欲遣荊軻行。荊軻曰：“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也！”荊軻乃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太息流涕曰：“計將安出？”荊卿曰：“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椹其胸，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樊於期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遂自刎。太子聞之，奔往伏哭，然已無奈何，遂以函盛其首。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軻，以燕勇士秦舞陽為之副，使入秦。

【譯文】

太子丹聽說衛國人荊軻非常賢能，便帶著非常豐厚的禮物，以謙卑的言詞求見他。太子丹對荊軻說：“秦國現在已經俘虜了韓王，又舉兵向北威逼趙國，向南進攻楚國，。趙國已經無力對付秦國，那么災難就要降臨到燕國了。燕國的國力既小又弱，多年為戰爭所累，怎么還能抵擋住秦國的進攻！各諸侯國都屈服秦國，沒有哪個國家敢于再合縱抗秦了。我自己的計策頗愚魯，認為如果真能獲得一位天下最無畏的勇士，讓他出使秦國，脅迫秦王嬴政，讓他把兼并來的土地全部歸還給各國，就像曹沫當年逼迫齊桓公歸還魯國失去的領土那樣。這樣是最好的了。如果不行，便找個機會刺殺秦王嬴政。秦國的大將擁兵在外，而國內發生動亂，君臣之間互相猜疑。趁著這個機會，如果能夠合縱各國共同抗秦，就一定會擊敗秦國。我希望您能好好地想一想這件事情。”荊軻答應了他。于是太子丹安排荊軻住進上等客舍，還天天去探望他，凡是能進送、供給荊軻的東西，沒有不送到的。

等到秦將王翦滅亡了趙國，太子丹聽聞后感到非常驚恐，便想送荊軻出行。荊軻說：“現在我要前往秦國，但是沒有讓秦人信任我的理由，這就不能接近秦王。如果得到樊將軍的頭顱和燕國督亢的地圖，把這些東西獻給秦王，秦王肯定會非常高興地召見我，那時我才能刺殺他，以回報您在恩德。”太子丹說：“樊將軍窮途末路，前來歸屬于我，我實在是不忍心殺他啊！”于是荊軻私下里會見樊於期說：“秦國對待您，可以說是非常殘酷了，您的父母、家族的人都被殺死或者是被沒收為官奴了！現在聽說秦國懸賞千兩黃金、萬戶封地購買您的頭顱，您想怎么辦？”樊於期流著淚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呢？”荊軻說：“希望能得到您的頭顱獻給秦王，秦王肯定會非常高興地召見我，到時我拉住他的袖子，右手持匕首刺進他的胸膛。這樣一來，您的大仇得報，燕國遭受欺凌的恥辱也可以消除了！”樊於期說：“這些正是我日夜切齒痛心地渴求實現的事情啊！”說完話他便自刎了。太子丹聞訊趕緊跑來，趴在地上的尸體上大聲痛哭，但是已經晚了，荊軻用匣子裝起樊於期的頭顱。太子丹為荊軻準備有一把天下最鋒利的匕首，讓工匠把匕首燒紅浸入毒藥之中，又用這把匕首試著刺了幾個人，刺進體內只要滲出一點血，人就立即倒地身亡。荊軻帶好行裝準備出發。太子丹派燕國的勇士秦舞陽當他的助手，二人作為使者前往秦國。

秦始皇帝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

荊軻至咸陽，因王寵臣蒙嘉卑辭以求見；王大喜，朝服，設九賓而見之。荊軻奉圖而進于王，圖窮而匕首見，因把王袖而椹之未至身，王驚起，袖絕。荊軻逐王，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左右以手共搏之，且曰：“王負劍！”負劍，王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匕首擿王，中銅柱。自知事不就，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遂體解荊軻以徇。王于是大怒，益發兵詣趙，就王翦以伐燕，與燕師、代師戰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臣光曰：燕丹不勝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輕慮淺謀，挑怨速禍，使召公之廟不祀忽諸，罪孰大焉！而論者或謂之賢，豈不過哉！

荊軻懷其豢養之私，不顧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強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故揚子論之，以要離為蛛蝥之靡，聶政為壯士之靡，荊軻為刺客之靡，皆不可謂之義。又曰：“荊軻，君子盜諸！”善哉！

【譯文】

秦始皇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荊軻到了咸陽，通過秦王的寵臣蒙嘉低聲下氣地請求晉見。秦王大喜，穿著上朝的禮服，設九賓之禮接見了他。荊軻捧著地圖進獻給秦王，地圖展示到最后，現出匕首。荊軻就勢抓住秦王的衣袖。揮起匕首刺去，未及至身，秦王驚恐地跳起來，掙斷了衣袖。荊軻追逐秦王，秦王繞著柱子跑。群臣皆驚愕木呆。由于事件猝然而起，出人意外，大家都不知如何辦才好。而秦國的法律規定，群臣侍奉于殿上不許帶尺寸兵器。秦王左右的人只好徒手搏擊荊軻，一面喊，“大王往身后推劍！”秦王把劍推向身后，才得以拔出來揮擊荊軻，砍斷了他的左腿。荊軻跌倒，還用匕首投擲秦王，擲中了銅柱。荊軻自知事情不能成功了，罵道：“因為要活捉你，得到歸還國土的契約回報太子，反而誤事，未能成功。”于是，荊軻被肢解示眾。秦王因此大怒，增發大軍開赴趙地，就勢以王翦軍進攻燕國，與燕軍、代軍會戰于易水之西，大破敵軍。

臣司馬光認為：燕太子丹不能忍受一時的激憤而去冒犯如狼似虎的秦國，這樣考慮事情太過輕率，謀劃太過淺薄，以至于挑起怨憤，加速了滅亡的災禍，使供奉燕國始祖召公的宗廟祭祀忽然被中斷，恐怕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了！而有的人還把燕太子丹評論成是德才兼備的人，這豈不是太過分了嗎？

荊軻懷著報答太子丹豢養的私情，卻不顧及全家七族之人都會因此遭受牽連，一心想要用一把短小的匕首使燕國強大、秦國削弱，這難道不是愚蠢至極嗎！所以揚雄會對此做如下評論，要離的死是蜘蛛、蝥蟲之死，聶政的死是壯士之死，荊軻的死是刺客之死，這些都不能稱作“義”。他又說：“荊軻，用君子的道德觀念來衡量，其實就像是盜賊之輩了！”此話說得實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