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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鏡與影

朱橘[32],號翠陽,淮西人氏。據記載,他的母親在懷孕前夢見自己吞食了一顆閃耀的巨大行星。這是一個氣勢何其驚人的夢啊。不過,若是我們知道她腹中孕育的孩子日后將會得道成仙,也許就不會覺得驚訝了。與此相比,更駭人聽聞的是她懷胎長達十五個月,腹中的胎兒卻絲毫沒有出生的跡象。胎兒聽著羊水聲昏昏入睡或許感到十分愜意,然而對母親而言卻絕非如此。她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終日長吁短嘆卻無計可施。

有一天,這位母親偶然間遇到了一個道士。此人衣衫襤褸,在她家門口徘徊。道士從袖口掏出一個橘子遞給她:

“你若覺得痛苦難堪,便吃下這顆橘子罷,孩子頃刻間就會生下來。”

哪怕伸出援手的是一個形跡可疑的行乞道士,一籌莫展的婦人也只好將他當神佛來仰仗。她遵照道士所說將橘子放入口中。是錯覺嗎?她覺得肚子一輕。

“請務必告訴我您的名字。”

“我名鞠君子。若是有緣,定會再見。”

說罷,道士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婦人忽然感到臨近分娩的陣痛。她回到屋內,還沒等產婆登門就生下了一個孩子。孩子的父親為了紀念這一吉兆,給他起名為橘。

這個故事或許沒必要追究深意,可我覺得,這嬰兒是十分抗拒離開母胎的。在溫暖的子宮中,他無論何時都能夠貪婪地享受安眠。他日后成仙之事與在母親腹中滯留的十五個月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關系。弗洛伊德學派會認為這是分娩創傷(Birth Trauma)。如果使用精神分析理論解釋就是,長期受到抑制的分娩創傷化作動機,催生出他修仙的愿望,而絕不是因其天生仙體才滯留母腹。其父認為是吉兆而欣喜不已,倘若讓我來說,何為因、何為果卻未必能夠輕易斷定。

年歲漸長的朱橘與鞠君子不期而遇。在他的建議下,朱橘隱居皖公山一心修行仙道,皖公山位于今日的安徽潛山。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說,朱橘出生在南宋年間。世間流傳著許多關于仙人朱橘的奇聞軼事,其中,我最想說的是下面這一樁。

有一男子住在山腳的村落。某日,他扛著斧頭到皖公山的深處砍柴。山中有一草庵,庵前有一池塘。男子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玉琢般的童子正在池邊洗手,然后輕盈地朝池心走去,卻不曾沉入水中。不僅如此,他像只剛出生的幼犬在水面上骨碌碌地跑來跑去,自得其樂。男子木然地站在岸邊對這幅不可思議的光景望得出神。

不一會兒,男子注意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池水澄澈如鏡,水面將周圍一切都清楚地映照出來:無論是天空中飄浮的白云,還是岸邊栽植的翠綠松柏,甚至連剎那間掠過的飛鳥也會留下一閃而過的殘影;在池塘上行走本是不可能的,然而一襲青衣的童子卻在水上悠然踱步,衣袂翻飛,可是池水唯獨沒有映出他的影子。這童子沒有影子,世間真有這樣不尋常之事嗎?男子愈發茫然,愈發無法將目光從神秘童子的身上移開。

好奇心一時間涌上心頭。男子把進山砍柴之事完全拋諸腦后,變成了好奇心的俘虜:那個玉琢般的童子是何許人也?不知不覺間,童子已經不再在水面上嬉戲,他踏著小碎步向池畔的草庵跑去。男子仿佛被引誘了一般,隨著童子的腳步一同走進草庵。可哪里都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庵中只有一個白髯老者沉默地端坐在那里。老者正是朱橘。朱橘通過游神術將身體一分為二,分身化作童子在池塘上盡興玩耍。

據《抱樸子·地真篇》[33]記載,若想修煉游神術,即分身術,則必須做到守玄一。守玄一,即一心只念作為道之根源的一,聚精會神,以求得分身的氣力。若不能長守玄一,終究無法隨心所欲地使元神出竅。得一而生多,這種說法看似悖論,卻不妨視作精神的玄妙。于是乎,對于使用分身術如探囊取物的道士而言,豈止只能分出兩具身體,三人四人乃至逐個增加,幻化作數十人也是有可能的。昔日的左元放[34]和薊子訓[35],無不精通此道,能讓自己的分身同時出現在數十個地方。這就好比將兩面鏡子相對而立,自己站在中間,就能夠使自己的影像無限增殖。事實上,守玄一之道被稱為“鏡道”,也有利用鏡子集中精神的修煉方法。

或許因為朱橘心情頗佳,在這個擅自闖入草庵的男子面前,他一反常態地吐露出分身術的秘密。然而哲理深邃莫測,即使聽了朱橘的說明,男子仍舊是云里霧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倘若輕而易舉就能教會外行人的話,世間豈不是遍地仙人?實際上,后世鉆研神仙之道的我們也未能真正觸及這個秘密。

男子一臉困惑,看著他忸怩不安的樣子,朱橘輕捋白髯笑道:

“那么我就講一個你聽得懂的故事吧,這是我年輕時的經歷。不過,這個故事不見得就與剛才說的分身術的秘密沒有關系。不,也許該說是大有關系吧。請用心聽。”

說著,朱橘仿佛回溯遙遠的往昔一般合上雙眼,開始講起了下面這個故事。以下是朱橘所說的話。

*

我也曾貪戀世俗的榮華。那時候,我被鄉紳推舉為貢生前往京師,為準備科舉考試而勵精學業,焚膏繼晷。可是隨著兩次科考落榜,我逐漸覺得不管是誦讀四書五經,還是創作五言詩都無聊透頂。唯有道家的典籍令我如癡如醉。

在京城求學的時候,我借宿于城西頭的一座古剎,周圍清閑幽靜。據說這座恢宏的寺廟以前香火旺盛,可現在坐在我的書房中只能看見荒涼的庭院。在殘垣斷壁圍攏的院角,槐樹與芭蕉肆意生長,結成一片片繁茂綠蔭。覆滿青苔的石頭與雕像藏在雜草叢中,早已被人遺忘。在庭院中央幾株筱竹的掩映之下,有一口古井,四周用白色石頭砌成圍欄,窄小的井蓋上靜靜躺著一架轆轤。不過,說是轆轤也名不副實,因為井繩已經腐朽,也不見水桶的蹤影,根本沒法用來打水。長年的落葉堆積在井底,完全遮擋住了水面。井中是否還有水呢?或許是有的。因為如果探頭望向井中,確有陣陣涼意從井底襲來。

不知為何,我十分喜歡這口荒園中的井。在京城求學期間,每當對書卷心生倦意,我常常坐在井旁的石頭上,漫不經心地思索著將來的事情。那時,忽然一陣風吹來,把落葉都刮到了一旁,水面上浮現出我的臉。我凝視著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一旦凝視過久,竟覺得比起占有這具肉體的我,反而是活在井底的影子更像是真正的我。

在京城居住了三年半后,科舉失意的我終歸放棄了仕途,灰心喪氣地回到鄉里。自此以后,我始終無法忘記那口井,甚至動輒在夢中看到它。我夢見自己拼命地轉動那個既沒有井繩也沒有水桶的轆轤,徒然地想要打撈起井底的倒影。如此迷戀,又是如此徒勞。這時候,我已經對追尋自己的本質感到厭倦。

我決心再次前往京城,因為我迫切地想要再一次直面井底的倒影。至少我自己的確是這么想的。

轉眼間五年已過,京城仍是一如往昔。勾欄瓦肆,繁華似夢,街巷中流連著尋歡作樂的人群,妓院的女人們十年如一日地發出猿啼般的嗓音。我非是為此而來,因此一進京便直奔那座寺廟的荒園而去。荒園一如過去模樣,井也一如過去模樣,時光仿佛在此凝滯。若說有何變化,只有庭院的雜草更加茂密,井中的落葉似乎又厚了幾分。除此之外,一切都與過去別無兩樣。

于是,我手執竹竿將落葉撥開,以使水面上能夠映出自己的面容。我發覺自己的模樣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此刻我所凝視的臉與記憶中五年前的臉相比已經迥然不同,分外令人感慨。為了讓水面能映出更多,我把兩臂撐在石欄上,仔細地用竹竿把落葉清掃到兩側。就這樣,我長時間地凝視著自己的面容,不禁想到,不知不覺間年歲漸長,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

這時候,幽暗的水面上隱約浮現出另一張臉。我吃了一驚,不假思索地回頭張望。一個陌生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我身旁,他和我一樣也在伸頭望向井底,我不由得緊緊盯著他。無論怎么看這名男子都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再次將目光投向井底,打量起水中映出的男子的臉。我猛然驚覺,這名男子的臉不正是五年前的我的臉嗎?

若是放到從前,想必我已經害怕得大喊大叫,而且還會生出稀奇古怪的念頭,以為自己看到了離奇的幻影。但現在的我不會這么想。我潛研道家典籍日久,常識不可理解之物化為現實的軼事也聽聞過不少。因此即使震驚,我也不至于失去冷靜應對的余裕。

我盡力堆出親切的神情沖他頷首說道:

“你就是我,這是不言自明的吧?你是過去的我,五年多以前在此地求學的我。我本以為你早已消失不見,不曾想還能在此相遇。果真是一點沒變吶,哪里都一如從前。”

接下來,我繼續說道:

“既然你出現在我面前,是有話想說吧?請你但說無妨,我洗耳恭聽。”

突然聽陌生人說了這種話,男子面露一絲怯色,他一直猶豫不定地盯著我的臉龐。仿佛是終于下定決心似的,他回答道:

“我所思所想的只是與你共處一處而已,哪怕僅有須臾的時光。自從你離開京城之后,我一直留在此地。什么也不做,甚至一動也不動,一心等待著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把自己靈魂中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這口井中。多虧于此,我才能夠延命至今。但是我們既已相遇,無論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同生活。我想知道,與我離別后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我一直停留在過去,只知道你過去的事情。你想必是理解我的,我愿意傾聽關于你的任何事情。至少在你回歸鄉里之前,讓我做你的友人吧。”

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男子的臉上頓時充滿喜悅的神色。我們在沉默之中立下約定。于是,我們兩人像兄弟一般并肩走出了這座荒園。

之后的數日間,我體嘗到至今不曾有過的幸福。我與我自己,或者說與過去的我一起度過了美妙的數日,這讓我感受到難以置信的歡愉。我們兩個人——不,準確來說是兩個我——一起把所有的話題說了個遍,不知饜足地熱烈交談。我們回憶起兩人都知曉的過去,侃侃而談,使得過去的事情再一次變得鮮活生動。對我們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情了。當然,我與他的交游不止于言談。我們結伴從西門出城,游覽西湖畔的靈隱寺、天竺寺和凈慈寺等地,足跡遍及南北高峰、寶石山和飛來峰,也曾到訪冷泉亭和石屋洞。月明之夜,我們曾泛舟雷峰塔下,在湖上徹夜交談。為了傾聽曲院風荷綻放的聲音,東方未白,我們又已攜手出游。

短短數日的快樂過后,我卻愈發感到一股難以排遣的煩悶。

最初的熱情與興奮消退后,對于這位友人,我開始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厭惡感,只是聽他講話就會倍感煩膩。首先是他的幼稚無知、自以為是令我焦躁不已,更讓我不屑一顧的是,他的頭腦被迂腐的觀念、可笑的理論、落后時代的理想和夸夸其談的煩瑣哲學塞得滿滿當當。我暗自思忖,這些東西還是盡早拋掉為妙,可是倘若真的舍棄了這些,他的頭腦便會空空如也。盡管這無關痛癢,但從他那柔弱的精神看來,一旦失去這些他怕是活不下去的。

他身上無可救藥的文學青年氣息簡直讓我作嘔。他時常故作姿態地朗誦晚唐頹廢詩人的七言詩,并且認為我理所應當會產生共鳴,但是如今我早已對詩失去興趣。輕薄才子擺弄的詩詞是那般索然無味。

盡管如此,他對于人生的青澀無知,還是在我心中激發了一絲憐憫。因為我并非一味反感那些稚嫩而不失純粹的觀念。我一面對他的話頗不耐煩,一面極力避免露骨地表露不滿,克制住自己的怒氣。總之他還太年輕,我必須對他寬容以待。但是,與他在一起時我越發地沉默寡言,煩悶的情緒仍舊不斷發酵。

我不是沒有反省過自己。至少從客觀而言,我完全認同應該避免出自私心的責難。我也曾這樣問過自己:

“我現在打從心底把這個無知輕薄的男子看作蠢貨,實際上,這個男子不正是過去的我嗎?這數年間的業精勤進,已經使我大有長進。與此相比,這個男子五年來始終活在孤獨之中,自然無法與現在的我相提并論。因此現在的我對五年前的我充滿了輕蔑。但是,在五年前,我也是這般驕矜自負,雖然還未入世,卻深信自己只是懷才不遇。而且我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蔑視十年前的自己的。或許,我至今二十余年的人生如同昆蟲褪去外殼一般,不斷地舍棄自己所鄙夷的自己,才終于蛻化成如今的我。假如再過五年,五年之后的我想必也會蔑視當下的我,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嗎?無論去往何方,這種關系是不會斷絕的。而且,蔑視的我與受到蔑視的我是擁有同樣姓名的同一個人格,棲居于同一具肉體,在世人看來是同一個存在。我的本體究竟在哪里存在?我的本體發生改變了嗎?未曾改變嗎?”

我心中反復自問自答的時候,男子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乏味的話題。他注意到我已經緘口不言、面露不悅,可他非但不體諒,反而旁若無人地炫耀一些令人倒胃口的哲學和文學,愈發得意揚揚,好像不知疲倦。

終于,我積壓的怒火一股腦傾瀉了出來。我用打定主意絕交的口氣斷然對他說:

“真惹人嫌,你給我住口。我已經無法忍受了,和你在一起只讓我覺得厭倦。我還是應該回到鄉里,家中還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必須回去。不過,這都與你無關。”

男子一開始驚訝得瞠目結舌,但是看到我鐵青的面色,他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一時間手足無措。那是何其難堪的丑態呀,一想到他就是過去的自己,我越發覺得不忍直視。男子聲淚俱下地說道:

“為什么這么著急回鄉?如果你離開了,我又會變回孤身一人。我等待了那么久,本想著終于能與你在一起,這份喜悅卻轉瞬即逝,我又要重返孤獨。你真的想棄那口井而去嗎?井底至少還有你的一部分靈魂。如果不是我一直守望在此地,現在的你……”

“夠了。別再糾纏不休了。我已經決定要和過去告別。”

“不行,你不能回去。你一定要和我再多待一些時日。”

當我想轉身離去時,他立刻跑到我面前,像孩子一樣伸開雙臂攔住去路。我也不愿再理睬,甩開了他的手,匆忙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一言不發地緊隨其后。

這一日,我們在住所中沉默度過。他片刻不離地盯著我,一旦我有出門的跡象,他就會立刻起身。這樣一來我就不能輕易離開此地了。

第二天,我正欲趁其不備逃走,卻發現他端坐在房間門外,絲毫不肯退讓。就這樣,四天過去了。

等到第五天,我已幾近絕望,陷入了自暴自棄的境地。我尋思道,如果無論如何也不能從監視中脫身,那我也要準備好,使出最后的手段。

我假意向男子提出了和解。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喜極而泣。然后我倆走出住處,走過運河上的幾座石橋,向著位于街市最西邊的幽靜地區那座寺廟走去。這是一條我倆曾在歡笑中不知走過多少遍的路。

古寺中雜草叢生,連接我二人奇妙因緣的那口古井就在這里。我們像那天一樣,用竹竿將水面上的落葉撥開,身體支撐在石欄上,并肩望向井底。幽暗的水面上模模糊糊映出兩張相似臉龐的影子。

這時候,我猛地回頭抓住男子的雙腳,竭盡全力地抬起,把他推過欄桿。意外的是,他無意中正在把身體向前傾,因此我輕易就讓他翻了個跟頭,頭朝下掉進了井底。我不由連呼快哉。

“活該!你就和你的影子長相廝守吧。”

掉入水中的男子仍然手忙腳亂地掙扎,我取來竹竿,使勁把他的頭按在水下。我一直用竹竿按壓著,不久,精疲力竭的他就沉入水底,再也沒浮上來。丑陋的昨日之我永遠地死去了。

殺死過去的自我之后,我變成了只活在現在的人。我已經沒有了過去。如此想來,作為人而言的確缺少了些什么,不如說,這就是修行仙道者的悲哀吧。斬斷前塵后,我遵照鞠君子的教誨來到了皖公山,修筑了這間草庵,終日鉆研仙道。我之所以現在活得無憂無慮,也是和過去訣別的緣故吧。這就是我的守玄一之道。

*

朱橘在樵夫面前講述的故事到此結束。老人話音一落,便不再開口。半晌未過,那雙緊闔的眼睛忽然睜開,他面露狡黠的微笑說道:

“對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請看那邊。”

男子看向老人所指的方向,在沒有任何裝飾的庵室墻壁上,懸掛著一個呈現出巧妙圓形的木制物品。

“我偷偷拆下那口井的轆轤帶了回來。這件事切不可外傳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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