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頭蠻是中國古書中出現的一種妖怪,與日本人熟悉的妖怪轆轤首相近。不過,兩者的概念未必完全相同。轆轤首這種奇異現象是深夜其人熟睡之間,脖子不斷伸長,從屏風、房梁后伸頭窺探或是偷舔燈籠油。飛頭蠻則如字面所示,頭顱從本人身體脫離,茫茫夜色中不知飛向何處。其人酣然入睡,毫無察覺,待到天亮時候頭顱才會返回,重新連接在身體上。換言之,飛頭是只在夜間發生的現象,頭顱就像離魂病那樣在本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與肉體分離。
盡管我在前文寫道“其人酣然入睡,毫無察覺”,但是嚴格意義上,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如果睡眠這種行為受到大腦支配的話,失去了頭顱的軀體理應無法保持睡眠。不過嘛,飛頭蠻本身就是超自然現象,也不必對此尋根究底。
飛頭蠻的“蠻”即蠻族的“蠻”。夜間飛頭并非是個人的病理表現,至少在中國,這是一種群體性現象。《山海經》之類的古代地理志中,可見到長有三顆頭顱的邊民、只有一條腿的部族等等。畸形人族群一般都久居一地,與此類似,飛頭蠻也是定居在某地的一個部族。據《博物志》與《搜神記》記載,這一部族居住在中國的南方邊境地區。傳說這里的人們都是飛頭蠻,到了晚上,頭顱到處亂飛。倘若不知內情的外地人夜里誤入此地,恐怕會嚇得魂飛魄散吧,因為村子里家家戶戶中躺著的盡是些沒有頭的人。
有關飛頭蠻的記載在日本江戶時代的隨筆中俯拾皆是。不僅是隨筆,經過故事性加工后出現在小說中的情況亦不在少數。這類故事大多是老生常談:某家的妻子、女兒或者是女傭的頭顱在熟睡時飛離身體、不知去向,天蒙蒙亮時方才嬉笑著回到自己的臥房,偶然借宿的客人目睹此狀嚇得大驚失色。順帶一提,這種情況自然屬于個人的病理表現,與中國邊境發生的群體性現象截然不同。
最近,我拜讀了太刀川清的《近世怪異小說研究》。書中收錄了《諸國百物語》《百物語評判》《一夜船》等江戶明和之前的怪異小說集,其中就有幾個以轆轤首或飛頭蠻為題材的故事。但是依我所見,這些故事異曲同工,談不上有何意趣。想想也能理解,入夜后頭顱脫離軀體,不知飛往何處,這般荒誕不經又淺薄無味的題材,想要以此為框架創作出讓人興味盎然的故事本就不切實際。
可是當我這么想的時候,荒木田麗女[36]于安永七年刊行的短篇集《怪世談》卻令我耳目一新。載于《怪世談》第五卷的短篇小說《飛頭蠻》對我而言,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有趣作品。令我深感敬佩的是,麗女如庖丁一般,憑借其精妙的刀功,在淺薄單調的素材中發現了意想不到的切入點。她的作品常常被認為是改編創作,但即使如此這篇作品也毫不遜色。
對于荒木田麗女,我只知道她為自己的改編作品《原野上的清水》與本居宣長[37]論戰,謾罵對方是“似是而非的鄉下書生”,傲慢才女的形象躍然而出。然而,若保持一段歷史距離來審視,才女的傲慢未嘗不是一種奇特的魅力。不過這種事也無甚要緊。接下來我想用自己的語言轉述麗女的短篇小說《飛頭蠻》。雖說如此,麗女的古文造詣之高早有定評,非我力所能及,因此難免會有擅自曲解之處。這部小說采用了歌物語[38]的形式,但我嫌和歌部分太費工夫,因此略去不談,僅保留故事,以饗諸君。
*
從京都前來出任陸奧[39]太守的是位宅心仁厚之人。在他的治理下,百姓莫不心悅誠服。那時,太守私邸新來了一個女傭。她雖是當地的女子,但曾入宮侍候過一年,全然不像鄉間女子。女子容顏姣好,即便在京都也格外惹人注目。太守家的下人中有幾個年輕好色之徒,他們三番五次引誘這女子,可不論是誰都被她婉言拒絕。這個伶俐的女子既待人親近,又不給人留下半分可趁之機。因此,夫人也對她頗為寵愛,多有關照。甚至連太守每次見到她時,也會生出心旌搖曳之感,時常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試探她,但從未收到稱心如意的答復。
一晚,太守再也壓抑不住想要見她的欲望,便趁夜深人靜之際悄悄溜出臥房。她沒有自己的房間,一個人睡在廊檐。太守的心因興奮而狂跳,他貼著墻壁一步步走向廊檐。看到女子的熟睡身姿時,他尚未察覺到異樣。他輕輕地撫摸著被褥,女子無聲無息,熟睡得仿佛已經死去一般。透過紗帳的微弱燈火看過去,女子溫潤的肌膚引人生起情欲。但與此同時他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之事:女子似乎沒有頭。滿腹狐疑的他撩開紗帳一看,這是怎么回事?女子竟真的沒有頭顱。
太守的情欲驟然冷卻下來。慌忙間他準備把府上的人都叫醒,可轉念一想,這么一來自己的行徑就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下。更何況,她這副凄慘的死狀也可能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臥房,但是心緒久久難以平息,無法入睡。他的心頭籠罩著重重疑惑。是誰犯下的罪行?無疑,犯人必定藏身在宅邸某處。也許是遭到冷漠對待的男子因愛生恨,抑或是相好的情夫得知女人變心后殺害了她。他左思右想,不覺間天色已亮。
清晨時分,眾人似乎都已起床,但是并沒有騷動發生。太守匆忙起身,卻見女子一如往常在廚房忙活。好生奇怪,太守想。他屏息凝神地盯著女子的臉,卻沒發現任何異樣。太守摸不著頭腦,茫然地想道:莫非昨夜的事情都是夢中所見?一個人擔負秘密實在難以承受,太守多么想把一切向別人和盤托出。然而,終究心中有愧,他不敢下決心與妻子商量。今夜去看清她的真面目吧,太守在心中默念道。當晚,他再次悄悄來到檐廊,看到的仍是相同的光景,女子沒有頭顱。這么說,她果然是妖怪?可惜了她生得如此美艷。真是咄咄怪事。
正當此時,太守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突然哭鬧起來,像是被什么嚇得發怵,甚至把母乳都吐了出來。夫人和侍女們都手忙腳亂,還有人撒米驅邪什么的,宅邸上下忙成一團。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把那個人也叫醒吧”。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女傭去叫“那個人”,不一會兒老女傭一臉驚恐地跑回來。太守裝作才知情的模樣,與大家一起去了現場。廊檐上躺著那個沒有頭的女人。究竟是誰干下的勾當?這絕不是尋常的殺人案。側門早已鎖上,每個掛鉤也牢牢搭好,哪里都沒有潛入的可乘之機。眾人議論紛紛,想將此事告知女子的家人,太守卻說“再等等”。不久,天色破曉,鐘聲遙遙可聞。
不知從何處而來,她的頭顱宛如鳥在天空中飄浮,雙耳猶如翅膀一樣鼓動。在場的眾人莫不膽戰心驚,甚至有人昏厥過去。只有太守不為所動,緊握太刀警惕地注視著。那顆頭向靜靜躺著的身體飛去,落在了枕頭上。片刻后,女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坐起身。待她注意到身邊圍滿了人,不禁流露出害羞的神色,不僅不讓人害怕,反而頗有幾分嬌媚。太守給眾人遞眼色示意“什么都別說”,便轉身離開了。
之后,太守翻閱唐土的典籍得知,這種現象自古以來就時有發生。這回,太守帶上一兩個男子偷偷接近熟睡的女子。俯身一看,女子果然還是沒有頭顱。他們用衣物遮掩住軀體的肩膀處。等待不幾時后,天亮而歸的頭顱不知如何是好,跌跌撞撞,好像在經受難言的痛苦。她會就這樣死去嗎?他們試著把覆蓋的衣物緩緩掀開,頭顱才與軀干合二為一。侍從們無一不對這幅離奇的光景深感驚異。
經此事后,夫人與女眷們對她只感到深深的恐懼,這座宅邸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即使太守平日對她抱有愛慕之意,在知道她夜間化身妖怪的特性后,也覺得府上留她不得。因此,她被趕出了太守宅邸,由于她本人并不知情,此事顯得尤為可悲。她或許還猜想是因為夫人知曉了太守對她獻殷勤一事才疏遠了她。其實,女子在京都時也曾經數次被主家毫無緣由地辭退,無論去哪也干不長久,無可奈何下才回到故鄉,在陸奧太守府上做幫傭。她一直為自己被視作一個可憐又愚蠢的女人感到羞恥。
她離開陸奧太守府邸之后在老家待了許久,聽說之后又到出羽太守的府上做傭人,不久后就死了。后來,根據人們的道聽途說,她是妖怪一事再次被人識破。當頭顱與軀體分離的時候,有人把水盆放在枕頭上,回來的頭顱失去了歸處,她最終在痛苦中死去。就是這樣一個凄慘的故事。
*
Y君是我的堂弟,剛從希臘歸來。此刻他正仰面躺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翻閱著荒木田麗女的《怪世談》,不時端起希臘葡萄酒小酌。
比我年輕二十歲的Y君還是學生,主要致力于18世紀法國比較文學研究。他一直廣泛收集國內外的文獻,經常給我以新的靈感,是我不可多得的友人。不僅如此,他很擅長發現不合常理的視角,總是給予我解開錯綜復雜問題的線索。我仿佛循著Y君用邏輯吹響的笛聲,將零落的骨頭拼湊在一起,讓一具成形的骷髏翩然跳起死亡之舞[40]。然而,跳舞的骷髏有時也會轟然跌倒在地,Y君的邏輯推理不見得每次都能奏效。
我在Y君面前大略地念了一遍《飛頭蠻》的故事。他邊聽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抿了一口希臘葡萄酒,一開口就說出這樣的話:
“堂兄對麗女的這一短篇有多偏愛,我已經了解了。確實像兄長你的作風。因為,與其說這是轆轤首的故事,不如說是無頭女人的故事。說實話,兄長恐怕也被這種魅力誘惑了吧?”
“喂喂,別開玩笑啦。你說話的腔調像是在對我進行精神分析似的。”
“兄長的精神分析留待日后,先來說說這個短篇。不管怎么說,故事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場景無疑是與無頭女的性交。”
“但是陸奧太守并沒有與她發生肉體關系,只不過是偷偷接近熟睡中的女子,而且是個只剩軀干的女子。”
“不錯,書中確實沒有寫到性交的情節,這件事也的確未曾發生,但是此處卻在強烈暗示與無頭女的性交。其實,這就是角色反轉的猶滴[41]與何樂弗尼的神話。”
“什么?你又說這么出人意料的話。”
“不,并非如此。因為如果將猶滴與何樂弗尼故事中的被害替換為自發行為,不就變成飛頭蠻的故事了嗎?前者是失去頭的男人,后者是沒有頭的女人。當然,化身飛頭蠻的女人不像何樂弗尼是被人砍掉腦袋。盡管如此,太守見到無頭女人后仍心懷愧疚,我認為這是他潛意識中存在的斬首情結所導致的。”
“斬首情結?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兄長當然是第一次聽說,因為這是我剛才生造的術語。簡而言之,它不過是閹割情結在他者身上的投影,或者說是閹割情結的對立面。我們有必要記住,在想象力的世界里,主語與賓語經常彼此交換角色。因此,被斬首之人與斬首之人其實是同一人。從心理學的角度上看,何樂弗尼與太守站在完全相同的立場上。”
“唔,總覺得又被你的花言巧語唬住了。”
“雖然圣經中沒有明確記載,不言而喻的是,猶滴和何樂弗尼的主題散發著一種極具色情意味的誘惑。寡婦猶滴與醉酒的敵軍統帥何樂弗尼共處一室,在他達到歡愉的頂峰、陷入昏睡時,猶滴看準時機割下他的腦袋。而且,被砍下的敵將首級分明象征了被閹割的陽具。無論是斬首之人變成被斬首之人,還是被斬首之人變成斬首之人,即使兩者略有不同,我認為,麗女筆下的飛頭蠻故事呈現的是同一種心理學機制。”
“這么說的話,何樂弗尼等同于太守,猶滴等同于飛頭蠻女子。的確,你的想法似乎也有道理。化身飛頭蠻的女人讓男人既感到恐懼又為之癡迷,這一點上與猶滴很相近。”
“是的,太守即是恐懼著閹割情結的怯懦之人何樂弗尼。在尚未獵獲女人時,他的眼前就時時浮現出被切掉的陽具的幻影。這幻影仿佛映照在鏡子中,投影成作為對手的女人的軀體。這即是無頭女人的意象。”
“麗女身為女性,終究是無法想象出與無頭女性交的男性角色。如果我是作者的話,故事會有所不同。首先我會讓太守與女人一晌貪歡,待完事之后再讓他發覺女人沒有頭。故事這么寫會更有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擁抱了沒有頭的女人,之后才猛然察覺的太守會是多么驚惶狼狽。怎么樣?”
我興致十足地渴求他的認同,但Y君意味深長地笑道:
“這樣一來,故事已經自然而然地變成兄長的精神分析了。雖然也不壞,不過嘛,今天就此打住。不如邊閑談邊飲酒,兄長意下如何?這種希臘葡萄酒意外地醇美吶。”
“確實,有薩洛尼卡灣夏風的味道。”
雖說今年是多年不遇的冷夏,在我位于北鐮倉的家中庭院里,經年不變的夏蟬合唱依然喧囂。仲夏的黃昏,無事可做的我們借飲酒消磨時光,再沒有什么時候能比此刻更讓人陶醉在自甘墮落的滿足感中。從剛才開始,在我和Y君之間,就只有親密的沉默不語。世間有一種人,無法忍受沉默,想方設法也要找出話題。不過我和Y君卻與這種性情背道相馳。因此我們的談話一旦中斷,沉默就悄然而至。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Y君打破了此刻為止的沉默。
“兄長您知道嗎?飛頭蠻最早是由中國傳來,在南方的安南附近,居住著被稱作飛頭蠻的部落……”
“這件事在前面已經寫過,同樣的事情還是不要在讀者面前說兩遍為好。”
“啊,是這樣啊,失禮了。”
沉默再度來臨。
又過了一會兒,Y君指著客廳角落的小桌上擺放的大理石像,不斷地眨著眼睛:
“哎呀,這是什么?一直都沒注意到。近來入手的收藏嗎?”
“那個啊,是與你一樣從希臘歸來的朋友贈送的禮物。只是便宜的仿制品而已,原型據說是普拉克西特列斯[42]的少女像,非常著名。”
“只有頭部嗎?”
“本來應該是等身大的全身像,聽說在開俄斯島出土時只剩下頭部。你做何感想?”
“不錯呀,性感的嘴唇,戲劇人物似的頭發。在腦海中馳騁思緒幻想少女的全身像,也不失為一種趣味。”
“先前我曾經為我最愛的昔蘭尼的維納斯[43]撰文說,面對如此富有魅力的軀體,我們難以想象與之相稱的容顏。比起從臉想象肉體,對我而言,從肉體想象臉更加困難。”
“所言極是。沒有臉的肉體只是一具匿名的肉體,飛頭蠻女子的軀體正是如此。在兄長看來,沒有什么能比這種肉體更加色情了吧?”
“你又開始了。飛頭蠻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最后,Y君帶來的三瓶希臘葡萄酒徹底喝完后,他踉蹌地踏上歸途。當他正要離開時:
“那尊大理石像或許是兄長的飛頭蠻吶。一定是這樣的,沒錯。”
留下謎一般的話語后,Y君面帶笑意離開了。那種笑容應該沒有深意,只是他一貫的做派罷了。
*
是夜。
我小睡半晌就起來了,大概已經凌晨兩點。沉浸在傍晚的醉意中,我忽然想起來有一份明天截止的短篇稿件還未動筆。
家人早已入睡,只有我一人還坐在書齋中。我低頭在草稿紙上奮筆疾書,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清晰可聞,可聞的也只有此聲。北鐮倉的夜是寂靜的。
忽然間,我察覺到一股奇妙的氣息。抬頭一看,房中雖不見人影,但我卻總覺得有誰在那里。然而只消環顧一周,狹小的書齋一目了然,空無一人。
有過深夜獨處經歷的人想必都偶爾產生過這種念頭。
我的書齋緊鄰客廳,兩個房間之間垂掛著一幅酒紅色的天鵝絨簾子,平時一直束起來,只有工作時才會放下。我還是有些介懷,為了確認,我起身從簾子的縫隙中窺探昏暗的鄰室。沒有人,只有大理石少女頭像靜靜佇立在房間角落的小桌上。
我回到書桌前,再次握筆在草稿紙上寫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又感到與方才相同的氣息。有人在那里,一定有誰在那里,我的直覺本能地叫喊著。坐在椅子上,我感覺身體因恐懼而發熱。
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隔開了鄰室的簾子。簾子仿佛在微微搖動。不,簾子確實在搖動著,后面的人影隱約可見。那人呼吸的時候,胸和腹部會時而鼓出,時而凹陷,尤其是胸部明顯突起。毫無疑問,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女性。
不經意間,我瞥見幾乎垂到地板的簾子下擺后面,有一對雪白的纖足。那是大理石的腳,貝殼似的指甲微微泛出薔薇色。她涂了指甲油,我想。
我心中的恐懼已經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斷膨脹的期待。女人的腳在簾子下稍有輕微的動作,我就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向簾子的對面跑去,將那有實感的女人的身體連同簾子一起攬在懷中。
然后我把簾子從她身上掀掉,猶如脫下一件長外套。她的肩膀以上空空如也,肩膀中間的部分宛如被剜掉一般。在燈光下,凄慘的模樣被照得清清楚楚。這個大理石作的希臘少女沒有頭顱。
盡管如此,我仍滿心歡喜,邀請無頭少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牽著她的手并肩而坐。
這時,我們正對面的小桌上,大理石少女的頭顱發出沉悶的響聲。我猛然看過去,只見沒有瞳孔的大理石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感到一陣甜美的顫栗。
于是我站起身,雙手鄭重地捧起少女的頭顱,來到坐在沙發上等待的無頭少女身邊,輕輕地把頭安放在她的肩上。頭顱與肩膀驚人地吻合。我愈加愉悅,向少女說道:
“你看,萬事俱備了。”
至于后來我們在沙發上做了什么,很遺憾,我沒有在此向讀者公布的勇氣。臨近天亮時,我們還緊緊相擁,在沙發上稍微打了個盹兒。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少女已經不在我的身旁了。
只是,我的草稿紙被她用了一張。少女留給我的信靜靜地躺在桌子上。令我驚嘆的是,信上面寫的是三十一文字[44]。
鹿角振兮蕩蕩,鐸鈴搖兮澹澹。
澤湄斯影,使我心羨。[45]
疏于歌道的我實在難解風情,沒有對這首和歌評頭論足的資格。雖然讀過一遍仍然不解其意,但反復默念個兩三遍后,愚鈍如我也發現這是一首離合詩[46]。“澤湄斯影,使我心羨。”后半句的起首稍加擴展,不是顯然能看出“龍”“澤”“彥”三字嗎?按照同樣的思路,前半句中也暗含了“澀”字[47]。我的名字被編入了這首和歌之中。
如墮五里霧中的我趕緊給Y君打了個電話。我覺得無論如何,還是先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告訴Y君為好。不知為何,話筒中只傳來Y君爽朗的笑聲。
“這顯然是一首戀歌。當她留在貴府的客廳期間,已經深陷對兄長的愛慕不能自拔。不過,希臘的少女居然精通和歌,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對此我也深表驚訝。我所見到的絕非夢境。證據是自從那一夜之后,我家客廳的小桌上,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大理石少女雕像忽然消失了。她究竟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