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恬第一次見到江慕白的那一年，阮恬四歲，江慕白六歲

那是元安十五年的仲夏，阮恬母親故去后的第二年，阮恬在她母親祭日這一天撿到了一個臟的看不清面容的男孩子，他說，我叫江慕白

夏天的風濕熱黏膩，擾亂思緒，阮恬已經想不起要帶他回家的初衷了，她想，或許是當時少年眼中的悲傷讓她想起了失去母親時的自己，又或許她是覺得一個人長大實在是太孤獨了

府中下人知道阮肅和阮恬帶著一個不知來歷的孩子回到了將軍府的時候確實是驚訝，或者說有幾分驚喜

阮恬不同于別的孩子，因為阮肅不同于別的父親，阮肅少年報國，心有大義，他娶親的那一年已經三十二歲了

他第一次見到酈氏長安是在他們成婚當天，酈氏一族人丁興旺，酈長安有四個哥哥兩個妹妹，但用來維系家族關系的只她一人，為了家族興盛她自然是愿意同阮氏聯姻的，最重要的是，她少女心事，心中思慕阮肅那般偉岸正直的將軍，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尚沒有感情，但算得上相敬如賓

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們有時會像尋常夫妻間交談，阮肅會說些有趣的事，酈長安會笑著回應他，他們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

但其實那時西滇蠱術衰敗，有人提議飼養生蠱，阮肅嚴詞拒絕并當著百官的面駁斥了提議之人，也因此得罪了一大批的官員，他那時在朝堂上多招人妒恨，不過那時的西滇邊境未安，大家也不敢動他，但酈氏不同，酈氏是商賈之家，宮廷禮教與時下朝政她都不甚了解

他與酈氏成婚后，酈氏自然也就被有些人家的夫人針對，那時的阮肅與酈氏聚少離多，關照不到酈長安的處境

但酈長安從不是會屈居后院任人擺布的小女人，更別說是有人故意挑事找茬兒

阮肅與酈氏關系的改變是酈長安公開與人叫板那次，那時的阮肅正巧回西滇都城述職，又碰巧遇上了酈長安毫無禮數氣度的與人論理，她被欺負的狠了甚至直接扇了對方一巴掌，直接將對方打傻了

說來離奇又恐怖，阮肅對那樣的酈長安，愧疚喜愛一同涌上心頭，那時的阮肅想，他一直想要的就該是這樣的夫人，不為任何事情所折腰，膽大肆意

那天阮肅當著所有人的面將人帶走了，威風偏愛都給夠了

但偏偏，酈長安卻哭了，她其實并不是膽大肆意的性子

她自小乖巧，最討長輩歡心，如果不是阮肅，她本不該經歷這些，她也不會做那些事，但她其實并沒有什么怨恨，她只是想，太丟人了

酈長安想，太丟人了，阮肅更不會喜歡她了

但事實卻是阮肅反思了自己，他后來想，其實她這樣也挺可愛的，他見過她不肯受委屈的樣子，見過她下一秒又委屈哭出來的樣子，就夠他守護這個人一輩子了

真是奇怪，阮肅想

后來的阮肅學著在朝堂上收起情緒，也學著像個普通的丈夫一樣疼愛自己的妻子

于是在他們成婚后的第三年，她們有了阮恬，盡管他們依然聚少離多，但日子過得快樂又愜意

老人說：人的福氣是有限的

從前酈長安從不信這種說法，直到她死在阮肅面前的那一刻

酈長安這個人，看著乖巧其實也最剛烈，她從不愿成為誰的拖累，所以她從前從不告訴阮肅她受的委屈

她被人用來威脅阮肅時更是直接，她自殺了

那一年，阮恬三歲，她被人綁在城樓石柱上，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撞上冰冷的刀，血一直流，一直流，但人卻是笑的

最后，酈長安拼盡全力說，恬恬，以后不要對新娘親發脾氣，要對她好，她會疼你的，要照顧好爹爹

阮肅發了瘋，殺紅了眼，可他依然沒能救下酈長安

酈長安一句話也沒能給他留下

阮恬被救下后，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將酈長安的話告訴阮肅，不知道阮肅有沒有聽懂

過了許久，阮肅抬起頭說，小恬，你沒有娘親了，阮恬看見了阮肅眼里的淚，那是阮恬第一次見到阮肅的眼淚

外人總說阮肅是個將軍，糙漢，莽夫，但阮恬只記得阮肅低著頭看著酈長安的樣子，他在外面總喚酈長安為夫人，但在府上，他從來只喚她長安

他從前會說：長安，長安不要生氣了

長安，等再安定些我就辭官

長安，等等我好不好

酈長安沒能等到阮肅，阮恬也沒有等到她的新娘親

酈長安死后，阮肅沒了辭官的念頭，他消沉了兩個月后把阮恬安置好，開始了漫長的征戰，西滇地勢偏僻，邊關未平又逢匪患猖獗，他有時一月一歸，待上半月，有時三五月不歸，有時半年一歸，然后待上一段時間，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又會出發

那個時候阮恬就在門口等著，等哪一天阮肅回來，她就上前迎他回來，就像從前酈長安做的那樣

撿回江慕白后，阮恬從一個人等阮肅回來，變成了兩個人一起等阮肅回家，阮恬體弱身邊常需要人照顧，阮肅也曾想過輕松一點，多些時日陪著阮恬也好，可他每每看見阮恬笑著，就會想起酈長安，但其實阮恬的長相與酈長安并不相象，阮恬身體羸弱，長相卻不嬌軟

阮恬容顏肖父，性子卻像酈長安，她身上的乖巧堅韌和酈長安如出一轍，常常讓阮肅想起酈長安死時的樣子

他有時會想，酈長安多狠心啊！那么決絕，囑咐了阮恬，甚至連她新娘親都計劃好了，卻連一句話都沒給自己留下

但每想到這些，他就開始自責，他這一生再容不下第二個人住進心里了

酈氏一族失去了女兒自然生氣傷心，但他們從未埋怨過些什么

阮肅是西滇的守護神，這是西滇大街上的婦孺老弱都知道的事情，他們是小門小戶不懂什么時政，但他們也知道阮肅身上擔著的是整個西滇的安危，他們不愿意用自己的女兒去換什么安寧，但酈長安自己選擇犧牲自己去換這份勝利，去換這份安寧，他們就不能去責怪阮肅

酈長安的長兄酈長風平素最疼愛這個妹妹，但現在也只是看著阮恬發呆，他們酈氏與阮肅的交集皆是因為酈長安，如今酈長安身死，阮肅在外征戰，他們卻沒了去探望照顧阮恬的借口，現在去的勤些，難免遭人詬病落人口實

阮恬六歲那年，江慕白八歲，他開始跟阮肅學武了

阮肅對江慕白也算傾盡心力，授書習字，親傳武藝，阮恬知道，阮肅有心培養江慕白，或者說想留住他

江慕白聰慧懂事，學東西很快，最重要的是，阮恬很信任他

少女的心事總是藏不住的，阮肅沒想過阮恬會喜歡江慕白，但他一點也不意外阮恬會喜歡江慕白

她太孤獨了

至少阮肅這么覺得

阮恬十四歲那年，江慕白十六歲，那時的阮肅回都城述職，下了朝后他看見阮恬跟在江慕白后面，學著最基礎的劍招，沒一會就累了，江慕白扶她坐下，她就坐在那里看江慕白舞劍

阮肅從沒想過用阮恬來維系任何的利益關系，所以在那一刻他就想好了阮恬的歸宿

江慕白會是一個好的歸宿

那天晚上阮肅把人叫到自己的房間，他不是個愛煽情的人，但他總得問問江慕白的意見

所幸，江慕白有著同樣的心思，但江慕白拒絕了阮肅的指婚，不是因為什么身世懸殊，他知道阮肅從不在意這些，阮恬也不在意這些

他說，這件事要問問阮恬的意思

阮肅那一刻說不出是什么想法，他錯過了阮恬成長里的許多重要時刻，但還算有些了解，至少他看得出阮恬喜歡江慕白

他說，我的女兒我不算了解，但這件事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她對你有意

但江慕白說，他該給阮恬的是盛大明確的愛意，不是來自長輩的指婚

阮肅不是個愛和人兜圈子的人，但他沒再多問這件事

他想：年輕人總有年輕人的想法，總之他們是兩情相悅的就好

阮肅依舊征戰，阮恬跟在江慕白后面學會了很多，但她依舊羸弱，或者說更虛弱了

阮恬從小就知道她和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她沒怨過什么，她這個人有著超出同齡人間的成熟乖巧，對很多東西都看得很淡，在阮恬的世界里最重要的就是父親和江慕白

她至今仍記得酈長安死前的話，照顧好爹爹

阮恬本以為她會就這樣守著阮肅和江慕白過一輩子，但她沒想到她等來了江慕白的告白

在她十七歲那年，江慕白給了她一場全西滇最盛大的告白，他在七夕那一天，在繁華擁擠熱鬧非凡的街道向他心愛的姑娘表白了心意

阮恬沒想到江慕白會這么做，盡管她知道江慕白也同樣喜歡著她，不管是以親人間的喜愛也好，戀人間的愛戀也罷，終歸是喜歡的

將軍府的人說：江慕白乖巧懂事，但那是在他幼時，他長大后府上的人大都會說他內斂溫順

是溫順不是溫柔，他這個人脾氣好到像是沒有脾氣，對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樣子，對什么也都能忍讓，但阮恬知道他其實是不愿意計較

阮恬不愛出門大多數時間都呆在府上，所以江慕白大多數時間也都呆在府上，對于江慕白來說：將軍府是他的家，將軍府上的人都是他的家人，他從不覺得對家人多忍讓些有什么不好的，這也就造成了他性子里習慣性的忍讓，成了種性格

他這個人對什么都不在意，錢，權，名聲，人他好像都不在意，好像給他什么他都不會說喜歡，不會說討厭，像是沒有什么欲望的樣子，所以阮恬一直以為江慕白會以這種身份一直陪著她，直到她死去，因為她不清楚江慕白對她的喜歡究竟有多少，是否能夠支撐他給她一個一生一世的承諾

但偏偏，江慕白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