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的生活。
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周六,六點起床,說出去誰信?幫母親清理儲藏室和廚房櫥柜,主要是打掃清潔,再鋪上新的墊紙;然后洗車——挑了這么一個又濕又暗的日子洗車!與父母擁抱告別,接著乘地鐵,從他的家皇后區(qū),一路坐到布魯克林,去聽候帕特爾先生的差遣。
在這之前,他要先乘一班地鐵去曼哈頓,他要去那里取些石頭。現(xiàn)在,他上了車,車身搖擺,帶著他向北駛?cè)ァ?
周六,明明其他人都在吃早午飯、看比賽或者電影……也可能去劇院。
甚至去畫廊。
而他呢,真是不公平!
唉,就算不出去玩,維姆·拉赫里覺得哪怕是待在他家潮濕的地下室里(實際上,對他來說,那里是求之不得的好地方),都很幸福。
但他沒得選。
地鐵繼續(xù)前行,車廂微微擺動,維姆裹緊了身上的深灰色羊毛外套。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個子不高,身材瘦弱。他小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長到了現(xiàn)在的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當時他比同班的其他男同學(xué)都要高,這種優(yōu)勢僅僅維持了兩年,那之后,他就漸漸被人追平、反超。不過,在他后來讀的那所高中里,多是拉丁裔和東亞、南亞的學(xué)生,而不是非裔或盎格魯撒克遜人,所以,他的身高也并不是最矮小的。盡管如此,他依舊時不時搞得渾身是傷——因為他家在移民到美國之前住在克什米爾,那里地處印度和巴基斯坦邊界,歷來是兩國的爭奪地。維姆覺得,自己大概是唯一一個因為邊境爭端而招來禍事的倒霉鬼(諷刺的是,毆打他的那兩個高年級混混一個是穆斯林,一個是印度教徒,通常來講,這兩個教派的人應(yīng)該互為死敵,誰知道,維姆卻成了他們的共同敵人)。
所幸那些都是小傷,所謂的仇怨也很快就被拋諸腦后。主要是因為,維姆其實算不上是克什米爾人(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祖上的故土到底是哪里)。更重要的是,維姆在足球場上運球時如花蝴蝶般瀟灑自如。可見,小球轉(zhuǎn)動大球,控球大師完敗地緣政治。
地鐵在第四十二大街車站停了下來。車輪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外面略帶咸味的人間煙火氣慢慢飄入車廂。維姆打開隨身攜帶的紙袋,向內(nèi)看去。紙袋中裝有六塊石頭,他伸手從中拿出了一塊,這塊石頭拳頭大小,灰綠相間,表面帶有晶體紋路,一端較為平整,有輕微裂痕,另一端是圓的。世界上所有的石頭,無論大小,只要用心觀察,花費點兒耐心,藝術(shù)家們總能看出它們最終能變成什么。而眼前這塊石頭,對于維姆來說,答案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這是一只鳥,一只將雙翅收攏在身體兩側(cè)、縮著頭抵御嚴寒的鳥。維姆只用一天,就可以把它打磨出來。
但今天不行。
今天是工作日。帕特爾先生是一個極具天賦的匠人。很多人都說他是個天才,維姆對此也深以為然。再加上帕特爾先生本身還是個監(jiān)工,維姆有一份阿賓頓的訂單要完成。四顆石頭,每顆重三克拉左右。他知道,打磨工作得花費整整八小時,而這老頭子會戴著高倍鏡,在這冗長難挨的八小時里不斷審視他的成果,讓他調(diào)整、調(diào)整、再調(diào)整。
地鐵車廂的門打開,維姆為這件腦海中的雕塑取名“一月寒禽”,可惜,永遠也不能實現(xiàn)了。他將石頭放回紙袋,走向站臺出口,順著樓梯來到了街上。還好,稍微有一點值得開心的是,今天是周六,由于許多東正教商店都關(guān)門了,鉆石區(qū)會比平日更寧靜,尤其是在這種惡劣的三月天里。附近的熙熙攘攘有時會令維姆抓狂。
幾乎是本能般的,一邁入四十七大街,維姆就立刻變得謹慎起來——這條街上還有成百上千的員工都和他一樣。這里,許多店主都不愿意將自己的生意對外界大張旗鼓地廣而告之。沒錯,有很多店鋪、公司的招牌上都寫著“珠寶”“鉆石”“寶石”,但城里一些真正的高端產(chǎn)品加工商和少數(shù)重量級的寶石匠人的鋪面沒有這么直白,一般都會含蓄地寫著“伊利亞基金”“西部典當行”還有“風(fēng)格風(fēng)向標”之類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有價值數(shù)億的珠寶鉆石不斷流入這條街上的大小店鋪和切割工坊,又再次從這里被運往各地。全世界所有的盜賊歹人,就算是個半吊子,也知道這一事實。他們還知道,運輸珍貴寶石、黃金、白金和成品珠寶的首要方法不是通過裝甲卡車(每天進出的貨物太多,卡車運輸成本太高),也不是在手腕上銬一只鋁制手提箱(這樣做太引人注目,而且你去向醫(yī)生打聽一下,他們就會告訴你,用一把普通鋼鋸,只要六十秒,就可以把一只手鋸下來,用電鋸的話,會更快)。
運送貴重物品的最佳方式就是維姆現(xiàn)在所做的。穿著便裝——牛仔褲、跑鞋、普普通通的運動衫和羊毛外套,手上拎著一個臟兮兮的紙袋。
維姆的父親也曾是一名寶石匠人,他堅持讓維姆謹慎行事。此刻,年輕的維姆正按父親所說,四處觀察是否有人特別地注意到他手中的紙袋,又或者欲蓋彌彰地偏移視線,身體卻向他靠近。
其實他也沒有特別擔(dān)心,即便在人流更為稀少的日子里,這條街上也有安保人員巡視,雖然他們看上去一個個手無寸鐵,但在他們汗津津的腰帶上,往往別著一只左輪或是半自動手槍。維姆現(xiàn)在就在對他們其中一人點頭問好,他停在了一家珠寶店門前,一名非裔女子也在近前。女人一頭卷曲的紫色短發(fā)讓維姆止不住地贊嘆。他不知道這個造型要如何打理出來。他覺得單就印度人來講,平時見到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是一個發(fā)型(褐色濃密的卷發(fā)或是直發(fā)),所以眼前女子的發(fā)型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曾琢磨過,自己要如何在石雕中將這個發(fā)型雕刻出來。
“嘿,小伊。”他向女人點了點頭,打了招呼。
“維姆,周六也不得閑,老板不給你放假嗎?真倒霉啊。”
他故作懊惱地聳了聳肩。
女子看了一眼維姆手上的紙袋,據(jù)她所知,那里面可能裝了六塊海瑞·溫斯頓(被譽為“鉆石之王”的珠寶品牌)鉆石,價值千萬美元。
他本來想說紙袋里是花生醬和果凍,小伊聽了肯定會笑,但在第四十七大街上開玩笑有些不合適。鉆石區(qū)沒什么幽默感,也許是因為這里鉆石的價值和令人迷醉的品質(zhì),使得這行成了一個開不起玩笑的營生。
維姆走進帕特爾先生工作室所在的大樓,他看都沒看那部“遭罪電梯”,他覺得這是哈利·波特小說里才有的,異想天開的東西。他曾對阿黛拉這樣講過,她也覺得好笑。他抬腳走上了樓梯。地心引力對他輕盈的骨架作用不大,而且因為踢足球的關(guān)系,他的雙腿健碩,心肺強大。
維姆推開樓梯出口的門,邁入走廊,他注意到走廊頂棚上的八盞燈里有四盞依舊是黑著的,于是又忍不住納悶,帕特爾先生肯定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為什么不換一間環(huán)境奢華的辦公室呢?也許是因為情感上的戀舊吧,帕特爾先生的店在這座樓里已經(jīng)開了三十年,那時整層都是鉆石加工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所剩無幾,帕特爾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這里的環(huán)境實在令人一言難盡,天氣冷的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這里冷得要命;六月到九月,又會變得無比悶熱、煙塵四起且潮濕難聞。帕特爾先生并沒有所謂的“陳列室”,他的“工廠”也不過是三個房間里較小的那個工作車間。基于他低產(chǎn)量高質(zhì)量的工作模式,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稍微大點的地方,能放下兩臺鉆石拋光機和兩臺切割機就足夠了。按這個標準,他可以隨便挑。
但維姆一直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會留下來,因為帕特爾先生從未與他說過這些,他只會告訴維姆怎樣使用工具,怎樣調(diào)整鉆石角度進行切割,鉆石粉與橄欖油按多少比例混合才能讓寶石熠熠生輝。
還有一半的路就到工作室了,維姆停了下來,那是什么味道?新鮮的油漆味。這里的墻體好幾年前就該重新上漆了,但是沒看到有工人來維修的跡象。
工作日的時候這里人來人往,即便涂了漆也很難維護,所以真的會有辛勤的工人在周五晚上或是周六來干活嗎?
維姆繼續(xù)走向工作室的門。這里辦公室的門上有橫梁玻璃窗,雖然外面有防盜窗擋著,但他還是可以看出,帕特爾先生的辦公室里有人影在晃動。也許是買家,可能是那對找帕特爾先生定做訂婚戒指的準夫婦。威廉·斯隆和安妮·馬卡姆,維姆記得他們的名字,因為他們很和善。他們上次來時,還向他這個小雇員禮貌地介紹了自己。為人和善,卻也天真幼稚——如果他們把買一點五克拉鉆石的錢拿去好好投資,那將來,這筆錢就完全可以用作孩子的大學(xué)教育資金。維姆想起這對夫婦,只能嘆息,又是一對被鉆石市場忽悠的可憐人。
如果維姆和阿黛拉打算結(jié)婚,雖然他們從來沒說過這事,而且離提起這事還早得很,但如果,他們兩個打算結(jié)婚,維姆要送她一把手工雕刻的搖椅作為訂婚禮物。他之前就為阿黛拉雕過一些東西。若是她想要一枚戒指,他可以用青金石做一個,上面再雕一只狐貍,不知道為什么,阿黛拉最喜歡的動物就是狐貍。
維姆在安全鎖上輸入密碼。
他走進門,突然中止了大步前進的動作,呼吸驟然加重。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注意到了三件事。一是兩具尸體,一男一女。那是威廉和安妮,他們的姿態(tài)扭曲而恐怖,似乎是死于極度的痛苦之中。二是還在向外漫延的血泊。三是帕特爾先生的腳。維姆看不到他身體的其余部分,只有他穿著破舊鞋子的腳,腳尖朝上,一動不動。
這時,前廳左側(cè)的工作間里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滑雪面罩遮住了他的臉,但他的肢體語言表明,他被嚇了一跳。維姆和男人都沒有動。
入侵者隨即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包,從口袋里掏出槍瞄向他。維姆本能地側(cè)身逃開,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子彈。他舉起雙手,做出無謂的抵擋。槍口冒出火光,巨大的槍聲震耳欲聾。腹部和腰側(cè)瞬間爆發(fā)出尖銳而灼人的疼痛。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昏暗且煙塵彌漫的走廊,腦海里充滿了狂躁的念頭:真是可悲又平庸的終結(ji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