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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它來了(上)
我用一把羊角錘砸死了我的父親。
我的臉上、頭發上全都濺滿了血,黏糊糊的,有些難受。
但還不到洗漱的時候。
我拿著滴血的錘子,靜靜等待著母親與兒子回家……
農歷七月十五號。
天氣,晴。氣溫,三十八攝氏度。東北風,一到二級。濕度,百分之八十。
下午四點五十分。園丁東小區,五幢。
朱奶奶拎著剛殺好的小公雞,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她今年快六十歲了,人也有點兒胖,碰上這種又悶又熱的天氣,簡直要她的命。
爬樓才到二層,就覺得胸口悶得慌,她再怎么呼哧呼哧地喘氣,腦子還是暈乎乎的。身體周圍的空氣是悶熱的,連吸進身體里的空氣也是悶熱的。好一個內外夾擊。
朱奶奶掏出塊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勉強又往上走了幾個階梯。本來是想撐到三樓,沒想到才到三樓和二樓的拐角平臺,就吃不消了。
心口有點兒慌,眼前也一陣一陣地眩暈,胃里總有一種惡心泛泛的感覺,把中午吃的洋蔥炒蛋的味道都翻到了嗓子眼兒。
她只能放下裝著小公雞的籃子,一手扶著墻,一手用手帕捂住嘴。拔光了毛,剁成塊的小公雞,在悶熱的樓道里散發出一股生腥的氣味。
“朱奶奶!”忽然有人叫她。
她連忙答應一聲,抬頭一看,正見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一只手牽著一個蹦蹦跳跳的、五六歲的小男孩,慢慢走了上來。原來是住對門的王奶奶剛從幼兒園接回她的外孫。
王奶奶:“怎么不叫你女兒下來接你?反正她又沒有工作,天天在家!”
朱奶奶臉上不禁一滯,很快又扯出一抹笑:“我女兒有工作的。”
王奶奶:“是是是,有工作。”但一會兒,還是道,“不是我說你,你們老夫妻倆也是太慣著她了,都快三十歲了,還不結婚。不結婚,起碼也相個親,找個男朋友嘛。你看,我跟你是同歲的,我孫子都這么大了。你看,多可愛!”
朱奶奶一面敷衍一面笑。
幸好六樓很快就到了。
朱奶奶連忙感謝王奶奶:“多虧你了,一會兒我燒好小公雞給你送點兒。”
王奶奶一面不客氣地應下,一面掏出鑰匙開門,沒想到鑰匙插進了鎖眼卻轉不動,光是弄得咔咔直響。
朱奶奶才要關上自己家的門,見狀,不由得停住了:“怎么了?”
王奶奶皺著眉頭,也搞不懂:“門打開了,好像從里面保上了。”
朱奶奶便又走回來:“保上了?白天保起來干什么?”
王奶奶有點兒不高興:“就是。”舉起拳頭砸了砸門,“開門啊!老王?”一會兒又叫女兒,“婷婷,王婷婷!”
小外孫也跟著在她腿旁跳:“爺爺,媽媽,開門!”
動靜大了,連朱奶奶的老公和女兒也從屋里走到門邊看。
老朱:“是不是在房間里面,聽不到啊?”轉頭對女兒道,“朱霞,你去陽臺上喊兩聲。”
朱霞剛要答應,就聽對面門里傳來卡嗒一聲,保險解除的聲音。
王奶奶迫不及待地催道:“干什么的,這么久……”
門只打開了手掌寬的一道縫。
然而就在門打開的一剎那,王奶奶的聲音戛然而止。朱奶奶的面孔也不由自主地一僵。
只有小外孫皺起小臉,一把捂住自己的口鼻,很嫌惡地嚷嚷:“好難聞啊!比朱奶奶的死雞還難聞!”
王奶奶猛地驚醒,一把拽過小外孫:“別胡說!”
這時,門里幽幽地傳來一道女人的笑聲,很輕很細,卻像鉤子一樣,一下子吊起了王奶奶的心。她緊盯著那手掌寬的一道門縫,竟然發現門縫里不可思議的黑,仿佛通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
王奶奶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婷婷,老王?沒事吧?”
小外孫似乎也感覺到了一絲冷意,怯怯地抓緊王奶奶的手。
朱奶奶也有些心里發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后面。
王奶奶鼓起勇氣,輕輕一推。樓房有年頭了,發出輕微的吱呀一聲,門慢慢地打開了。
客廳里沒有異常。飯桌上還有中午吃剩下的飯菜,用一張菜籠子罩住了。
西邊臥室是女兒和小外孫的,里面沒人。
東邊臥室,一個老頭正躺在床上,還在午睡。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人正站在床前,背對著門口。她兩只手好像在胸前抱著什么東西,身體正好擋住了老頭肩膀以上的部分。
王奶奶正要叫女兒,卻被朱奶奶一把抓住。太用力了,痛得她咝地吸了一口氣。一轉頭,便見朱奶奶臉色發白地瞪著被女人遮擋住的床頭。其實也沒有完全被擋住,還露出了一小截,正好泄露出一道道暗紅、粘稠的液體從床頭的枕席流淌下來,在床頭板上拉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王奶奶倒抽一口冷氣,渾身顫抖起來。她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卻忘了小外孫。
小外孫對著女人的背影叫了一聲:“媽媽!”
王奶奶和朱奶奶齊齊驚得一跳,連忙一起去捂孩子的嘴。但已經晚了。
女人轉過身來,沖王奶奶笑了一笑:“媽,你回來了。”
她的臉上、頭發上全都濺滿了血,連眼皮上都是,身前的白裙染得通紅通紅的,像是剛從染缸里撈出來。她神態那么安詳,雙手在胸前握緊了一只還在滴血的羊角尖錘,錘尖上還勾著一團連著碎皮帶著骨碴的血肉,仿佛那是一束美麗的鮮花結出了美麗的果實。
被她遮擋住的老頭也終于露出了全貌。只從肩膀往下看,還是好好的,但肩膀以上,碎成了一攤血肉的爛泥,連原來的一點兒形狀都看不出來。
王奶奶渾身劇烈地顫抖,眼淚滾下來的時候,一聲凄厲的尖叫也沖破了喉嚨。
這聲尖叫也讓女人重新啟動,她直勾勾地瞪住自己的母親,舉起羊角尖錘便猛沖過去……
章衡伸出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一只平板。
簡婕沒有接,只垂下眼睛掃了一眼,那是一篇——姑且算是新聞吧,標題特別地聳動。現在的新聞都寫得跟小作文一樣。
“女子鬼節錘殺親生父母,卻聲稱受麻姑子托夢。”簡婕一撇嘴,“編也要編得像一點兒。”
“麻姑子,也就是民間所稱的壽仙娘娘,道教稱為麻姑元君。傳說東漢時,應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經家,年輕貌美,自謂已見東海三次變為桑田。所以民間一向以麻姑為高壽的象征。”
“就算這人真夢到了麻姑子,一個保佑長命百歲的仙女,怎么會叫人殺死自己的親生父母?”
“這人精神病吧?”
章衡笑了笑:“做了五次精神鑒定,結果都不一樣。被害妄想,精神分裂,雙相情感障礙……”
“總之就是精神病。”簡婕打斷,把平板推了回去,“我的專欄叫《鑒詭》,不叫《鑒精神病》。”
章衡笑道:“可是現在小破站競爭那么激烈,咱們的《鑒詭》都一個多月沒有更新了。現在這個案子特別有熱度,你看,都上熱搜前三了。”
簡婕被打到痛處。畢竟是靠流量吃飯的人,流量就是硬道理。在這個遍地視頻的時代,一個多月不更新,就跟作死差不多了。再不更新,以后也不用更新了。
章衡:“而且,也有人認為她不是精神病哦。”
簡婕一下子抬起頭。
章衡:“我找了一個學心理學的朋友先去和她會談了一次。雖然不是正式的評估,但他認為她只是有某種程度上的精神緊張,并不到精神病的地步。確切地說,當你和她談起其它事情的時候,她完全是正常的,只有談起案件相關的事情時,才會鬼話連篇。”
章衡一點兒不意外地看到簡婕挑了一下眉頭:“是不是有點兒詭異了?值得鑒別一下?”
簡婕噘了噘嘴:“可是現在,普通人想見到她沒那么容易吧?”
章衡瞇起桃花眼,微微一笑:“你怎么是普通人呢?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簡婕給他笑得小心口一蕩:“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章衡第一千零一次避重就輕:“你的經紀人咯。”
簡婕呵呵一笑。
眼前的女人,有一頭又直又黑的長發,剛剛披過肩膀。她皮膚潔白細膩,脖頸纖長,即使坐在那里,也讓人想象得到,如果她站起來,應該是一個苗條而高挑的美人。
硬要說美中不足,大概就是眼睛下因為失眠而染上的一團青影。
可是她的神態卻出奇的安詳,幾乎帶著觀音相。
但是誰能想到,這個安詳得像觀音一樣的美人,曾經滿身都是人血,腦漿都糊在眼睛上。
她在看著她對面的女人,對面的女人也在看著她。
對面的女人只蓄了一頭剛到耳邊的短發,不知是刻意燙的,還是天生的,有點兒微微的卷。皮膚也很白,但不如她那么白,眼睛很亮,特別是現在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就顯得明亮中還有一絲犀利。雖然她的嘴角若有似無地含著一抹淡淡的笑。
長發女人是王婷婷。短發女人是簡婕。
王婷婷:“我特別喜歡看你的節目《鑒詭》。每次看你破解那些裝神弄鬼的東西,就覺得又刺激又好玩。”
簡婕倒沒想到她還是自己的忠實觀眾:“謝謝支持。”
王婷婷:“這次你要來調查我的案子嗎?正好讓你這個鑒詭專家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裝神弄鬼。”
簡婕便也不浪費時間了:“那你為什么要殺人?”
王婷婷:“我沒有殺人。”
簡婕:“你用一把羊角錘砸死了你父親。當時他正在熟睡,你把他的腦袋砸得稀爛。警察根本沒辦法搜集殘骸,只能把整張枕席帶回來檢驗。”
王婷婷:“……”
簡婕:“然后你母親從幼兒園接回了你的兒子,你又向你的母親舉起了羊角錘。幸虧對門鄰居一家人都在,趕緊把你的母親和兒子拖進了他們家里。但是你就像瘋了一樣,不停地猛砸大門。”
王婷婷:“我沒有瘋。”
簡婕:“等到警察趕到,你已經把保險門砸得坑坑洼洼,羊角錘都沒角了。那可是高碳鋼一體的。你母親被砸得顱骨凹陷,現在還在醫院昏迷。”
王婷婷的臉上終于有了波動:“那個女人還沒死?”
簡婕仔細解讀著她的表情。失望?不,更像是驚恐。
簡婕:“你為什么害怕?”
王婷婷卻仿佛沒聽到,視線第一次從簡婕的身上移開。她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球,像是想要向后看,可是又不敢動得太明顯。
簡婕下意識瞄了一眼王婷婷身后,什么都沒看到:“你在怕什么?”
王婷婷連忙噓了她一聲:“小聲點兒,它很討厭被吵到。”
簡婕:“她?她是誰?”
王婷婷動了動嘴唇,但聲音實在太小了。
簡婕:“麻姑子?”
王婷婷卻說:“不是麻姑子,”似乎更害怕了,“怎么可能是麻姑子!”再次動了動嘴唇。
簡婕:“……”她明白了,“馬虎子?”
王婷婷趕緊又對她噓了一聲。
麻姑子,馬虎子……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標題黨為了博眼球,問都不問清楚。
簡婕再次瞄了王婷婷身后一眼,還是什么都沒看到。
王婷婷壓低聲音道:“不是那邊,是那邊。”
簡婕微微蹙起眉頭。不管哪邊,整個訊問室里,就只有她們兩個人。
王婷婷卻持續歪著眼球,看向所謂的那邊。
那邊……簡婕再次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邊是單向玻璃。
單向玻璃的另一邊,是章衡和兩個警察在密切觀察。兩個警察感覺到王婷婷和簡婕的視線隔著玻璃都落到了他們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放下胳膊,站直了身體。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又往后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種說不上來的、怪怪的感覺。
簡婕放輕聲音問:“它什么樣子?”
王婷婷:“我也不知道。我看不清。”
簡婕:“你看到多少就說多少。”
一個多月前。
王婷婷跟老公離了婚,便帶著兒子搬回家跟父母住了。
父母嫌她離婚丟人,對外面都說她老公出國進修,以后就留在國外的分公司打拼,沒個兩三年回不來。
王婷婷不想兒子受影響,只好也配合父母拿這些話唬人。
只是關起門來,仍然少不了要受父母時時處處夾槍帶棒的奚落。
那一天,兒子又犯起了挑食的毛病,一看到王奶奶自己炸的雞腿,就把飯碗一推,嘴里還大聲嚷嚷起來:“奶奶騙人,說好要炸雞腿給我吃的!奶奶是大騙子!”
王婷婷登時就頭疼了。自從回到這個家,就沒有一天是安生的,她已經失眠好多天了。
王奶奶連忙哄道:“這不就是炸雞腿嗎?你嘗嘗看,可香了!”說著,夾起一只炸雞腿往兒子嘴里送。
哪知道兒子一把抓起來就往地上一扔,大聲道:“這不是炸雞腿!我要吃肯德基!”
王婷婷一下子就怒了,這是個當媽的都忍不住。
她猛地甩下筷子,拎起兒子就狠狠地揍了兩下。兒子兩眼一擠就哭開了,嚎得跟殺豬一樣。
王奶奶見狀,趕緊上來又狠狠地打了女兒好幾下,最后一把搡開她,調頭就把孩子摟在懷里:“不哭不哭,有奶奶在。”
老王更是拍著桌子罵她:“你拿孩子撒什么氣!你自己沒本事,回娘家吃我們的,住我們的,要不是看在我孫子的份上,你還能進這個家?”
有老人的包庇,她那寶貝兒子更是中氣十足,在他奶奶的懷里嚎得喉嚨口都露出來了。王奶奶一味地抱著他,越是抱,他越是泥鰍一樣地往地板上撅。
老王一會兒跟著王奶奶哄幾句孫子,一會兒又忙里偷閑再罵兩句女兒。
老的老,小的小,罵的罵,嚎的嚎……所有的聲音都那么尖銳,匯成一道針的洪流,撲頭蓋臉地沖向王婷婷,鉆進她的每一個毛孔,扎得王婷婷太陽穴突突直跳。腦子里好幾條筋都跟橡皮似的,被硬生生地扯來扯去。
吵死了。
吵得她每一根神經都在疼。
她抱著腦袋閉上眼睛,快不能吸氣了。
你們就不能靜一靜嗎!
閉嘴,都閉嘴!
她在心里大叫:都他媽給我閉嘴!
然而誰也沒理她。
就在她覺得快崩潰的時候,忽然響起了另一道聲音:殺了他們。
很神奇的,當這道聲音出現,所有的咒罵、吵嚷突然消失了。她不禁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景象依舊,但蒙上了一層五彩的光,顯得光怪陸離。兒子嘴巴張得老大,一直扭來扭去,父母圍著他團團轉,時不時又對她指指點點。但一切都沒有了聲音。她仿佛在看一場照明過度、表演得很夸張的默劇。
殺了他們。那道聲音又響起來了。
她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
都是他們害的。
害了你還不夠,現在又來害你的兒子。
那聲音不大,可好像就在她的耳邊。她連忙轉頭,什么也沒有。她到處地看,除了她們這一家子,沒有任何其他人。
那道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很清晰:殺了他們,你就能永遠安靜了。
她猶豫著,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默劇,耳朵里聽著那道聲音。
殺了他們。
漸漸地,好像又多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越來越響,越來越有節奏。
就在所有的鼓點快要連成一條直線時,忽然插進來另一道尖銳得無法形容的聲音,一下子又把那條直線剪斷了。
王婷婷不禁猛抽一口氣,驚醒過來。
原來是對門的朱霞來送糖醋排骨。
兒子一向喜歡吃糖醋排骨,總算得到了滿足。孫子開心,兩個老的自然也開心了。
剩下王婷婷和朱霞互相尷尬地笑了笑。
還能說什么?家里三不五時鬧得天翻地覆,吵得對門也不得安生。人家問多了也不好,放著不管也不好,只好投孩子所好。上回,人家朱霞把自己最喜歡的手辦都送給了兒子。
圖什么?就圖一個清靜。
送走了朱霞,祖孫三個其樂融融,只有王婷婷一個人沒有胃口。從中午到晚上,一口也沒吃,喝了幾口水,還差點兒吐出來。她只能捧著頭躺在臥室里。
一直到天黑下來,王婷婷的頭還在一陣一陣地疼。就算沒開燈,黯淡夜色里的一切物體仍然蒙著一層五彩的光,薄薄的,忽明忽暗。
王婷婷多看一眼都覺得連眼球都在疼,趕緊又閉上眼睛。
時間早就變得模糊不清。
王婷婷只知道自己還在呼吸,過去了幾小時,幾分鐘……還是幾秒鐘,她通通不知道,她的時間單位只剩下一呼一吸。
她也沒有數自己的呼吸,數不了,數不清……稍微多想一下,腦子里的疼痛都會加劇。
她就那樣像個行尸走肉一樣,盡力地維持住呼吸。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是純粹的。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呼吸的聲音。
至少這一點,還讓她找到了一些安心。
單調的,機械的,不停重復地呼氣,吸氣,再呼氣,再吸氣……
就在她習慣地開始麻木時,那道聲音又突然響起。
你應該殺了他們。
很清晰,很有力,就像有人就在床前跟她說話,沒有受到一絲干擾。
王婷婷猛地睜開眼睛。
黑暗里,有五彩的光芒若隱若現,飄來飄去。
現在還來得及,你兒子還小。
殺了他們,就什么都解決了。
王婷婷睜大了眼睛,還是只看到五彩的光。她想坐起來,才發現根本就動不了。
誰!她在心里大喊。你是誰!
那個聲音笑了,輕輕地告訴她:我在這里。
王婷婷奮力地想要動起來,但渾身就像被無形的重物從頭壓到腳,別說動一動手指,連眨一眨眼睛都辦不到。
她只能干躺在床上,吃力地轉動眼球,從臥室的東邊墻看到西邊墻,從天花板看到地板……
忽然,眼角的余光似乎多了什么。
她連忙看回東邊墻,正見一個黑影從墻里……飄?擠?爬?她不知道該怎么說。
一剎那,五彩的光都不見了,只剩下很淡很淡的一層,好似鬼火一樣的靈光披在那道黑影的身上。墻壁好像變成了粘稠的泥漿一樣,它先是從墻里頂著頭,顯露出面部的輪廓,然后又伸出手,五根尖尖的手指緩緩地刺入空氣中。
墻壁對它有一些阻力,但還是讓它像嬰兒一樣,從母親的子宮里掙扎了出來。
對,分娩!
就好像它是從那道墻里分娩出來的。
只是,它絕不是一個會令人喜極而泣的嬰兒。它臉上長滿了漆黑的長毛,眼睛閃著綠瑩瑩的光,獠牙伸出了唇外,一直有暗紅的血順著雪白的獠牙滴下來。
它就像一頭直立行走的野獸,明明很壯碩,但當它從墻里一腳落在地上時,竟然是悄無聲息的。
然后,它轉過頭看著王婷婷,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當它停到床前,向她低下頭,一滴腥臭的血珠從它尖尖的獠牙上滴落。掉到她臉上的一剎那,她終于用盡全身的力氣,驚恐地大喊出聲。
臥室的門很快砰的一聲被撞開了,父母一前一后地沖了進來。電燈啪地一下亮了。
身旁的兒子也嚇醒了,有點兒懵地揉著眼睛。
王奶奶沖過來一把抱起孩子,怒斥道:“還鬼嚎什么!想嚇死誰啊!”
王婷婷猛地一喘氣,驚醒過來:它不見了。
老王:“我跟你媽都好好的呢,大半夜的哭什么?我看你真是有病。”說罷,便跟著抱起孩子的王奶奶,一起甩門離去。
王婷婷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不光有汗,還有淚。以及起伏不停的胸腔里,還有濃濃的、跟著心臟一起劇烈收縮的恐懼。
說完第一次看到它的情形,王婷婷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一些。就算她什么都沒說,簡婕也能感受到那種真實的恐懼,還有……絕望。
這種絕望來自她的父母。
在她因為太過恐懼,而不受控制地流淚時,他們甚至都沒問她一句:怎么了?
簡婕跟著王婷婷默然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覺得‘它’是什么?”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王婷婷緊張地摳著自己大拇指的指甲,“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我以前自己也不相信這些的。”
之前因為角度,她的大拇指一直被擋住了。簡婕這時才看到,她兩只大拇指的指甲都被摳出了缺口,特別是左手的大拇指都被摳得裂開了,看著都挺疼的。
但王婷婷自己仿佛一點兒也沒察覺到。
“而且太黑了,我也看不清,我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很高,很壯,還有它的那些牙……”
王婷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停住了。
下一秒,她又急促地開了口:“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鬼。”聲音壓得更低了,可每一個字也咬得更死了,“一定不是鬼。”
簡婕感受到了她的緊張,便也配合地壓低聲音:“為什么?”
王婷婷:“因為鬼是冷的。古今中外,都這么說。”
“我現在想想,在這個問題上不管是什么文明,什么宗教,什么國家……都說鬼是冷的。”她睜大了眼睛望著簡婕,“難道這只是巧合嗎?”
簡婕沒出聲。因為這個答案王婷婷自己很清楚,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王婷婷:“所以鬼就是冷的。”
“但是它不是。它靠近我的時候,”她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胸口,眼珠又是時不時地想要往后看,可又不敢真往后看的模樣,“特別是它站到我的床前,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噴在我的臉上。”然后她的眼珠又微微地往后轉了一下,再次壓低了聲音,說了三個字。
這次簡婕差點兒沒聽清楚,但配合著她的神情,還有嘴形,連猜帶蒙地聽出了那三個字:是溫的。
也許是因為王婷婷的眼睛睜得太大,又老是盯著她,簡婕喉嚨也有些發緊。她下意識地咽了一下,才道:“你是說,它是活的,它有溫度?”
王婷婷神情煞時緊繃起來,拼命地用手往下按,又不敢幅度太大,示意她不要太大聲。
簡婕發覺她眼珠轉動的方向發生了細微的改變。雖然大方向還是單向玻璃的那一邊,但要比之前向左前方略略偏移了一點。
她看不到單向玻璃的那一邊是什么情況,但直覺告訴她,王婷婷關注的點應該是從別的地方轉移到了章衡的身上。
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忐忑,脖頸后面的汗毛好像豎了起來。
老實說,她做《鑒詭》這個欄目一眨眼都三年了,什么亂七八糟的奇聞詭事都會接觸到,數量多到數都數不清。不夸張地說,一百件里面九十九件都是胡編亂造,添油加醋,有一些甚至編造得很拙劣,叫人哭笑不得。
但總有那么一件半件,你似乎解決了,但又不能全部解釋得了。
總有那么一點,讓你說不清道不明,心口發慌、頸后發涼得不舒服。
就像現在。
簡婕輕輕地抿住嘴唇,努力地壓下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你沒有告訴你父母?”她問。
王婷婷:“沒有。一直都沒有。”
簡婕:“你覺得他們不會相信你?”
王婷婷笑了笑:“他們肯定覺得我有毛病。”又干巴巴地笑了一聲,“他們本來就覺得我有毛病。”
簡婕:“……”
王婷婷:“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她的眼角忽然神經質地抽了抽,“直到那一天。”
那一晚過后,王婷婷擔驚受怕了好幾天。本來就失眠的她,情況變得更嚴重了。
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沒有再見到它,也沒有再聽到它的聲音。
一定都是幻覺。她想。都是睡不著覺害的。
她甚至想買安眠藥。可是安眠藥哪有那么好買。
還好今天一天都無驚無險。
父親一早就跟幾個退休老頭兒約好,一起到城郊魚塘釣魚去了,中午也不回來吃飯。兒子也沒鬧,一吃完午飯就跟著奶奶一起去公園廣場玩了。難得只剩下王婷婷一個人,終于可以清靜一會兒。
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努力地閉著眼睛,只有空調輕微而單調地吹著涼爽的風。
她長長地,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雖然還是睡不著,但是很舒服。
好久沒有這么安靜過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自從離了婚,回到這個家,就是不停地吵吵吵。父母都罵她沒有本事,管不住老公,一把年紀工作工作沒了,家庭家庭沒了。
不,不光是現在,沒離婚前,在之前的家里,跟前夫也是不停地吵。明明是他跟別人去開了房,卻理直氣壯地罵她整天不知道忙什么,別人老婆比她會賺錢,回到家還照樣把老公伺候得好好的,站出來都漂漂亮亮,她呢,黃臉婆一個,什么都不行。
再往前,結婚之前也一樣。剛開始工作沒兩年就吵上了。她不想太早結婚,父母就說年紀都大了,還挑什么挑,挑到最后沒人要。
再往前……
王婷婷一只手擋在眼睛上,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陣悲從中來,微燙的淚水靜悄悄地從眼角滑落。
是他們毀了你。
忽然響起的聲音驚得王婷婷猛然坐起,她瞪大了眼睛看來看去。
現在又要毀了你的孩子。
又是那道聲音,但她什么都沒看到。
轉眼天又黑了。
釣了一天的魚,老王收獲頗豐。王奶奶炸了一大碗糖醋小鯽魚。
兒子一把抓起一條就塞進嘴里,連呼:“真香!”
王婷婷也吃了一條。酸甜度都剛剛好,小鯽魚炸得骨頭都酥了,嚼到最后一點兒渣都不剩。
難得一家人都挺高興。
王奶奶想起對門道:“給朱奶奶家也送點兒吧!”
這下又捅了馬蜂窩。
兒子一把奪過碗,掉了好幾條在地上:“我不要,都是我的。”
王奶奶想也不想:“好好好,都是你的。”
王婷婷眼皮子一跳,好像又聽到了那句話:現在又要毀了你的孩子。
一股熱血登時沖上了大腦。
“好什么好!”她沖著母親大聲地道,“再這樣下去,好好的一個孩子都要被你們害死了!”
王奶奶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像極了韓劇里那些震驚至極的婆婆媽媽們。
王婷婷什么也不管了,兩只拳頭捏得緊緊的,緊盯著王奶奶。她劇烈地抽著氣,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她的母親怎么罵,她這次一定要跟她爭到底。
但她漏掉了自己的父親。
砰!
王先生從后面趕上來,一個拳頭狠狠地搗在女兒的腦袋上。要是再往前一點,就能搗在太陽穴上。但即使這樣,王婷婷也被打懵了。
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冷不丁地被打歪了身子。她急忙去撐桌子,可簡易桌子太薄太囊(當地方言,軟,不結實的意思),不僅沒撐住她,還跟著她一起翻倒在地。
嘩啦啦,碎了一桌子的碗碟,幾雙筷子蹦得到處都是。
王婷婷忍著疼想撐起胳膊,不料撐在了碎瓷片上,登時呻吟一聲流了一手心紅通通的血。
“哼!”王奶奶抱過孫子白了她一眼,“活該。”
王婷婷陡然睜大眼睛,一口氣梗在胸口,心臟都在一陣陣抽搐地痛。
夜里突然驚醒,左看右看了好幾遍,什么也沒有,王婷婷松了一口氣。
她仰面躺好,默默對上黑夜里暗暗發白的天花板。
她怎么想都想不起來晚飯后還發生了什么。要不是受傷的手還在火辣辣地痛,她恐怕連怎么受的傷都想不起來。
那口氣似乎還梗在胸口。
她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沒什么用,只覺得腋下又熱又悶,低頭一看,就見兒子蜷縮在自己的另一側,抱著她的胳膊睡得正香。
小孩子的體溫似乎比成年人略高,雖然開著空調,還是像個小火爐似的。王婷婷被焐得渾身出了一層汗,摸了摸兒子的額頭,他倒是一滴汗都沒有。
胳膊抽不出來,太用力的話又怕吵醒兒子,王婷婷只得忍耐。
兒子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巴微微地張開,熟睡的模樣說不出的乖巧。跟白天那個動不動就翻著白眼哭天搶地,鬧得對門都不得安生的惡小鬼,簡直判若兩人。
但是……真的是判若兩人嗎?
王婷婷默默地看著兒子無辜的睡臉,一下一下地摸著他光滑得像緞子一樣的頭發。
兒子以前一直都很乖的。送他去幼兒園他會主動叫老師好,帶他去超市他會幫忙推購物車,哪怕只是到小區里他看到草坪上有張紙都會撿起來扔到垃圾箱……所有的人都夸他又機靈又懂事。
連老公……現在是前夫了,跟她鬧離婚,兒子都會抱著她說,媽媽別哭。他才六歲,她不求更多,只這一句話就能讓她撐下去。
所有的改變都是因為回到這個家。
王婷婷默默地抱緊了兒子。她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靜夜中陡然響起了答案:殺了他們。
又是那道聲音。王婷婷驚得毛骨悚然。而且聽起來……那么的近。
她猛然轉身,登時睜大了眼睛。
它竟然已經站到了床前,那么高……足足有兩米高。它滿嘴的獠牙不停地滴著血,濃稠的血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一滴一滴地墜落,不時地拉出血色的絲線。
你得殺了你的父母,為了你兒子。
王婷婷渾身發抖,手腳冰涼。她掙扎著在心里道:不,他們是我的爸媽……
下不了手?它從喉嚨里發出混沌的冷笑,那別浪費了,還不如讓我吃了你兒子。
我最喜歡吃小孩了。
它緩緩地站直了身體。原來它之前一直是彎著腰跟她說話。站直以后,它變得更高了,像一堵墻似的,狠狠地壓迫過來。
空氣霎時凝固了。
跟著一起凝固的,還有王婷婷。她的每一根頭發,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跟著一起凝固,像淹在迅速干掉的透明水泥池里一樣。
她都不能呼吸了。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伸出一只魔鬼般的利爪,一把抓起兒子的一只腳踝。兒子就像一只小雞崽兒一樣,刷地一下倒吊著,被它拎起來。
它沖著她張開嘴,越張越大,像蛇一樣幾乎大到要撕裂臉頰。王婷婷看著那血紅暗黑的口腔,頭皮都麻了。原來它的獠牙不僅僅是露在嘴外的那幾根,在它的口腔里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只是像筍尖一樣,才露了一個頭。
當它發出哈的一聲,那些獠牙就像食人花一樣從嘴里猛烈地綻放開來,一叢叢一簇簇,一個比一個更加尖銳,更加森白。
王婷婷沒有辦法了,只能在心里吶喊: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它停住了,笑著把兒子放回她的懷里,無聲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