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能及時回到城里。

他很失望。

林肯·萊姆操控著帶有紅色擋板的灰色美利馳輪椅，穿過了他位于中央公園西側的聯排別墅前門。曾有人說過，這個地方會讓人想到歇洛克·福爾摩斯，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別墅古老的褐砂石很符合維多利亞時代的英格蘭建筑風格（這座房子也確實可以追溯到那個時代）；第二，房子的前廳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法醫儀器和設備，足以讓英國的刑偵顧問贊嘆不已。

萊姆在入口處停了下來，等著湯姆——他的護工，一個身材修長、肌肉發達的年輕男子，后者正把一輛殘疾人無障礙奔馳停在房屋后面的死胡同里。門外的冷風吹進來，拂過萊姆的面頰，他轉動輪椅，將半掩的門關上，然而風又將它吹開了。萊姆四肢癱瘓，最初，他的身體從脖子以下都失去控制，不過現在他已經十分擅用那些輔助殘疾人活動的高科技配件了。觸控板、眼睛和語音識別系統、假肢等。通過手術和植入物，他已經恢復了對右臂有限的操控。但是許多日常的簡單動作，比如關門，或是自己打開一瓶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對他來說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一會兒，湯姆回到了屋內并關上了門，幫萊姆把外套脫下來——萊姆拒絕裹一條毯子保暖，堅持要穿外套。然后快速走進了廚房。

“吃午飯嗎？”

“不吃?！?

護工再次說道：“嗯，是我問得不對，我想問你要吃什么？”

“什么都不吃?！?

“回答錯誤?！?

“我又不餓，”林肯嘟囔道。他費力地拿起了電視遙控器，重新調回新聞頻道。

湯姆喊道：“你得吃東西，熱湯怎么樣？大冷天的，就喝熱湯吧?！?

萊姆聞言皺起了眉。他的狀況確實很糟糕，沒錯，皮膚遭受重壓，或是身體功能需求得不到緩釋都會造成危險的后果。但饑餓絕對構不成死亡威脅。

這個護工簡直像一只護崽的老母雞。

不多時，他就聞到了陣陣令人垂涎的香氣。湯姆煲湯的手藝的確是一絕。

萊姆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電視上，他平時并不怎么看電視，一般只看一些新聞追蹤報道。他現在就想找一篇案件新聞，這篇報道與他此次去首都華盛頓一事有關。萊姆進門之前感到失望就是因為他和阿米莉亞·薩克斯沒能早些從華盛頓趕回來。

屏幕上出現的并不是二十四小時新聞，而是一個網絡紀錄片。目前播出的是一部經由真實案件改編的犯罪劇。理所當然地，劇情被戲劇化了。罪犯眸光狠戾，偵探們若有所思，背景樂響起，犯罪現場調查員的手表戴在了手套外面。

天哪……

“這劇是你在看嗎？”他向湯姆喊道。

沒人回答。

萊姆按下按鈕，找到了一個網絡新聞頻道。不過，目前沒有任何新聞播出，只有處方藥的廣告。他完全不知道這些藥物有什么作用，只知道廣告演員們從憂郁的祖父母變成了快樂的、看起來不那么年邁的祖父母，在最后一幕中與年輕的孩子們嬉戲?？雌饋?，他們無法與年輕人玩耍的毛病被治愈了。

然后，一個主播出現了，在播完一些當地的政治新聞之后，萊姆感興趣的事突然出現：紐約東區正在審判一起案件。墨西哥毒梟愛德華多·卡皮利亞，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獵鷹”，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來到美國，與當地有組織犯罪集團的頭目在都會區秘密會面，并建立了一個毒品買賣和洗錢網絡，該犯罪網絡還涉及未成年人賣淫和人口走私。

這個墨西哥人十分狡猾。盡管他的身價已經頂得上好幾個億萬富翁，但他還是乘坐商業航班和長途飛機，合法入境加拿大，然后乘坐私人飛機前往邊境附近的機場。從那里，他非法搭乘直升機前往長島一個廢棄的機場，一直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行動，就藏在美國雷達之下。那個機場離他打算購買的一個倉庫只有幾英里遠，據推測，這里將成為他在美國的業務總部。

不過，警方和美國聯邦調查局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特工和警察在那里截住了他。隨后發生了槍戰，槍戰中，倉庫老板及其保鏢死亡。一名警官受重傷，一名聯邦調查員受輕傷。

“獵鷹”被捕，但令檢察官感到沮喪的是，那個要與“獵鷹”合作建立犯罪網絡的美國同伙不在場，他從未現身，至今身份成謎。名義上的倉庫所有者（槍戰中被殺的人）是個有些頭腦的人。警方進行了大量的調查，卻并未發現任何有關其美國同伙的線索。

林肯·萊姆曾想參與這起案件的調查。他希望能夠對證據進行分析，并在審判時提供專業的刑偵證詞。但是他約好要去華盛頓特區與六名高級官員會面，為此，他和薩克斯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一周。

失望，是的。他真的很想盡一份力，把“獵鷹”送進監獄。但是，沒關系，總會有別的案子需要他。

巧的是，這想法剛一出現，他的手機便嗡嗡作響，來電顯示表明，還真有可能想什么來什么。

“朗?！比R姆說道。

“林肯，你回來了嗎？”

“我回來了。怎么，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嗎？刺不刺激？難不難搞？”

打電話的人是一級警探朗·塞利托，幾年前，萊姆還在紐約警察局的時候，與塞利托是搭檔，但他們現在很少往來，也從來不會打電話閑聊。塞利托打電話給他，通常都是需要他幫忙的時候。

“不知道算不算你說的那樣，但我有個問題?！彪娫捓锫犉饋?，塞利托好像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赡苁窃诔鼍o急任務，也可能是剛去雜貨店買了一盒糕點走回來。

“然后呢？”

“關于鉆石你都知道些什么？”

“鉆石……嗯，我想想，我知道它是同素異形體。”

“是啥？”

“同素異形體。是一種元素——就是化學元素——以多種形式存在。碳就是一個完美的例子。元素世界里的超級巨星，碳，知道吧，我覺得就算是你也應該知道?！?

“就算是我？”塞利托嘟囔道。

“碳可以是石墨烯、富勒烯、石墨或鉆石。取決于其原子是如何排列的。石墨是六邊形晶格，金剛石是四面體晶格。聽起來似乎是沒差多少，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是鉛筆芯還是皇冠上的珠寶就差這么一點?！?

“林肯，我錯了，我不該問。我應該這樣問你：你在鉆石區辦過案子嗎？”

萊姆回顧自己當初在紐約警察局做警探的日子，那時，他是警局里犯罪現場調查組的組長，后來，他成了幕后的刑偵顧問。這么久以來，確實有些案子涉及第四十七街那片，但并沒有直接涉及珠寶店或是經銷商的案子。他如實告知了塞利托。

“我們這里需要點援助。看起來是搶劫失控，連環殺人，”塞利托語氣微頓，“還有些別的糟心事?！?

糟心，一個有別于刑偵調查專業用語的修辭。塞利托不是在開玩笑。

“你有興趣嗎？”

反正“獵鷹”的案子已經辦不成了，林肯當然是有興趣的。“你最快什么時候能到這兒？”他問道。

“讓我進去。”

“什么？”

萊姆隨即聽到了門廳處傳來的敲門聲。塞利托的聲音經由手機聽筒傳來：“我到了，就在門外，我本來也想著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要說服你調查這個案子?？禳c，趕緊開門。外邊現在冷得跟一月似的。”

“喝湯嗎？”湯姆一邊問塞利托，一邊拿起他皺巴巴的灰色大衣掛好。

“不了……等下，什么湯？”萊姆注意到，塞利托一邊問一邊抬起了臉，似乎是在調整鼻子的位置，找到更合適的角度，聞著廚房里飄來的陣陣香氣。

“番茄濃湯，放了些蝦。林肯正要喝一些?！?

“不，我不喝。”

“是的，他要喝。”

“嗯——”朗·塞利托思索著，他身材結實，穿衣服總是皺巴巴的，不修邊幅。之前，他的體重一直是個問題，至少從林肯認識他的時候就是如此了。但最近，他們追擊的一個不明嫌疑犯對塞利托投了毒，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這次重傷讓他掉了幾十斤。一個骨瘦如柴的朗·塞利托實在是讓人不忍直視，他也正在努力，想辦法恢復到自己的原始體重。所以，聽到他說“那就喝點吧”的時候，萊姆感到很欣慰。

這樣一來，湯姆就不用逼著他喝湯了，他真的不餓。

“阿米莉亞呢？”塞利托問。

“不在。”

阿米莉亞·薩克斯此時正在布魯克林。她有一個公寓，就在母親的住所附近。薩克斯的母親羅絲做了一次心臟手術，已經漸漸痊愈，但薩克斯還是會時不時地去探望她。

“還沒回來嗎？”

“什么意思？”

“她在回來的路上了，應該快到了?！?

“回來？你給她打電話了？”

“是啊。哎，聞著可真香啊。他經常做湯嗎？”

萊姆說道：“所以你認為，我們兩個都要接這個案子。”

“差不多吧，我和蕾切爾也就是做速食湯，開個罐頭就搞定了，一般用浦氏湯、金寶湯什么的?！比谢卮鹫f。

“朗？”林肯喚道。

“對，我是這么想的?！?

湯盛上來了，兩碗，林肯的那碗放在了輪椅的小托盤上；塞利托的那碗放在了桌子上。林肯看了一眼自己的那碗，還別說，聞起來確實讓人食指大動。湯姆也許說對了，他可能真的餓了。畢竟，雖然萊姆極少承認，但是關于這種事情，湯姆的話一直都是正確的。護工想要喂他進食，萊姆搖頭拒絕，打算用自己的右手和手臂試試。用他本就控制不穩的手臂拿起湯匙喝湯，本來是很有難度的，但他還是喝到了，并且沒有把湯灑出來。萊姆很高興，還好他不喜歡吃壽司，要知道，筷子對現在的林肯·萊姆來說可不是一般的難用。

又有人來了，讓萊姆沒想到的是，這人顯然也是塞利托叫來參與調查鉆石區那件案子的：羅恩·普拉斯基。萊姆一直覺得他還是個新手，總叫他菜鳥，雖然這么多年來，普拉斯基顯然已經不是了。他身材高挑，形容整潔，一頭金發，此刻規規矩矩地穿著制服。實際上，普拉斯基是隸屬巡邏隊的，但由于其出色的犯罪現場刑偵能力而被萊姆看中，并堅持將此人非正式地招募到塞利托和薩克斯的重大案件調查小組。

“林肯，朗?！痹谡f后一個名字的時候，普拉斯基略略放輕了聲音。畢竟，“菜鳥”普拉斯基在職銜、資歷和氣度上都要遠遜于塞利托，直呼其名對他來說有些別扭。

此外，普拉斯基還飽受頭部傷患的后遺癥侵擾，這種狀況從他一開始與萊姆和薩克斯工作時便有了。因為頭部受傷，他曾有一段時間不再做刑偵工作，直到后來，他做出了艱難的決定，重返警局。不安與懷疑總是伴隨著大腦創傷而來。這多多少少也影響了他。

有一次，他曾找到萊姆，告訴他自己想要離職，因為眼下他的狀況似乎不再適合做一名警察，當時，刑偵專家厲聲說道：“你他媽的簡直是腦子有問題。”

年輕的警員瞪著眼睛看萊姆，后者也繃著臉與他針鋒相對，之后，兩人同時笑出了聲?！傲_恩，每個人腦子都有問題，或多或少?，F在，我有一個犯罪現場，需要你去調查，你能不能帶著刑偵工具去走格子？”

當然，他去了。

此時，普拉斯基脫下了他的值班大衣。大衣里面是一件長袖的紐約警局深藍色制服。湯姆問他要不要喝湯，萊姆對此有些不耐煩，差點開口說：“夠了，這兒又不是湯廚房。”他覺得這個笑話還挺有意思，但普拉斯基沒給他機會說，禮貌地回絕了湯姆的好意。

過了一會兒，透過緊閉的窗子，傳來汽車的轟鳴聲，從聲音便可以聽出，汽車馬力強大，是阿米莉亞·薩克斯來了。她給發動機加了些油，然后熄火。薩克斯走進門內，先把短夾克掛在衣架上，然后順手調整了一下藍色牛仔褲的腰帶，把格洛克槍套向后滑了滑。她穿著一件藍綠色的高領毛衣，萊姆知道，她還在毛衣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絲綢短袖，他今天早上看見的。那時，他們聽了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今天天氣將異常寒冷，就像上周一樣。在華盛頓特區，他們目睹了成千上萬的櫻花凋零。

薩克斯對在座的幾個人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塞利托擺了擺手回應，而后“吸溜吸溜”地喝完了碗里的熱湯。

現在，他們的隊伍已經基本到齊了，而且全都吃飽喝足、準備好了——萊姆覺得這句話還真是應景——他開始讓塞利托將案情簡單介紹給眾人。

“大約一小時以前，發生了一起搶劫和多重謀殺案。案發地點在中城北區，第四十七街西五十八號大樓三層，一個叫‘帕特爾設計’的工作室，店主叫杰丁·帕特爾，五十五歲，案件被害人之一，是個珠寶加工商和經銷商。據說在業內很有名。當然我也是聽說的，我對鉆石沒什么研究，所以也說不準，誰知道呢？上頭把案子派給了重案組，重案組把案子派給了我，我現在又把它派給你們?！?

重案組由警局總部警探局的副督察長監理，一般不會負責兇殺案或是零售商盜竊案。

朗·塞利托注意到，萊姆與薩克斯互相對視了一眼。似乎也對重案組的做法有些不解。他開始解釋案件的特殊之處。

“這件事主要還是因為我們市政廳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認為，鉆石區出現暴力搶劫事件會產生惡劣影響。尤其是，萬一犯案人的目標不僅僅是一家呢。人們就不會在那兒購物消費了，這會損害我們的旅游業和經濟發展。”

“嗯，那些死者可能也不大喜歡發生這種事，你說呢，朗？”

“我只是在轉述別人的話，不關我的事，林肯，好好說話，行嗎？”

“繼續?！?

“現在，還有個比較麻煩的情況，但我們沒有對外公開。兇手在帕特爾死前嚴刑拷打了他。中城北區的檢查隊長認為，兇手這么做很可能是想把剩下的好貨都帶走，為了問出保險箱密碼什么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用一把美工刀對帕特爾行兇，直到他開口，手段極其殘忍?！?

別的糟心事……

萊姆開口：“行了，開始干活吧。薩克斯，去現場。我這就把梅爾·庫柏調來。普拉斯基，你留在這兒，隨時待命?！?

薩克斯起身從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夾克，順勢穿上。然后在左胯后別了兩個備用彈夾，向門口走去。

湯姆剛走進客廳，才看到薩克斯，微笑道：“哦，阿米莉亞，我沒看見你進來。餓不餓？”

“餓，早飯和午飯都沒吃上?！?

“喝點湯？大冷天，再適合不過了?！?

薩克斯回他一個苦笑，甩上了那輛福特都靈眼鏡蛇的車門，都靈是擁有四〇五馬力引擎、四速手動擋的復古車型，薩克斯要駕駛它風馳電掣地穿越曼哈頓中城區，喝什么都沒空，更別說熱湯了。真不容易……

她從口袋里拿出車鑰匙，回道：“晚點再說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