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莊的“隱逸”之骨
- 未必說
- 葉匡政
- 3042字
- 2021-05-08 10:19:15
很早就知周莊的名,也聽過三毛、陳逸飛與周莊的故事,或許因周莊名聲太大、故事過于傳奇,反倒讓我少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加上老家在江南邊,去過同里、甪直等水鄉古鎮,覺得周莊也不過如此:青石板、烏篷船、小橋流水人家……諸多原因,讓我直到今年9月,才與周莊初次謀面。
雖在周莊只待了一天一夜,回到北京卻常回味在周莊的感受。周莊確實與一些江南水鄉不同,它四面環水,像片蓮葉浮在水面,正因為它是一個水中隱者,雖歷經滄桑,卻仍保留著古樸典雅的面貌。周莊鎮內的一些明、清、民國宅院保存完好,磚雕門樓據說有60多座。
那日下午住下,一出客棧就見一鐵匠鋪,爐上貼著“開爐大吉”,鋪里的鐵器多是些古老的農具。可能因時令原因,青石巷中游人很少,蜿蜒的河道、岸邊的老宅,都讓你聞到時間的味道。粉墻黛瓦邊,老人們坐在竹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看河水在這吳儂軟語中緩緩地流淌,幾百年前如此,幾百年后或許還是這樣。
與摩肩接踵的麗江街道不同,吃過晚飯,才9點多,街頭已沒了行人。與幾位同來的老友坐在石拱橋上聊天,河邊人家懸掛的燈籠和點點燈光,勾勒出河道的幽深。沒有電視和商鋪的喧鬧,也聽不見狗吠,周莊就像一條睡在水上的船兒。我們聊著天,看著身邊暗紅的水閣、招展的酒旗、游弋的飛檐,恍惚間,似乎坐在一個遙遠而雋永的夢中。不遠處的巷邊有一對白衣戀人,或哭鬧或擁吻,像在舞臺上表演。
周莊的空氣潤肺沁心。雖睡得晚,幾個朋友卻早早就起來了,坐在客棧幽靜的庭院里閑聊。待重新走在青石巷時,還能看到河面飄著薄霧。有人在河邊洗衣,從河水細碎的聲響中,隱約能聽出鳥鳴。河岸柳色翠綠,搖櫓而過的烏篷船上,有穿藍印花衣的婦人,大聲唱著吳地的歌謠。如果你此時盯著盈盈碧水,或許會生出一種活在民國的幻覺。歲月在此顯得多么漫不經心。
回到混沌喧囂的北京,仍會時時想起周莊,它分明與我過去認識的江南,隱約透出不同的氣質。可能因周莊四面環水,來往皆需舟楫,使這里的人與物都多了一份隱者的古樸與內斂。這里的廊坊河埠,這里的深宅大院,都顯得那么怡然脫俗,像飄逸在塵世之外。周莊的靈氣與生機,周莊對人的誘惑,無不與它的隱逸之魂有關。
看過對周莊的一些論述,都覺得輕淺,對它的隱逸氣質幾乎無人提及。隱逸一直是江南文化的主脈,而如今我們在周莊仍能感受到它強勁的脈搏。一般人多認為隱逸只與道家的“道法自然”“無為”等思想有關,其實儒家也很早就肯定了隱逸的合理與價值。《論語》中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都肯定了儒士之隱。
孔子專門評價過幾個著名的隱士,認為伯夷和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是隱士中的最高境界。《周易》也有大量對隱逸的肯定,比如乾卦認為“潛龍”是指有德而隱居的君子,“不易世,不成名,遁世無悶”。周莊獨特的地理環境,使得它幾乎未受周邊戰亂或社會變革的太大影響,讓我們仍能看出它有古時君子“獨立不懼,遁世無悶”的氣質。
應當說,從先秦“三以天下讓”的季札移居江南,隱逸就成為江南文化的靈魂。此后范蠡攜西施來江南一帶隱遁,增加了它對文人雅士的誘惑。魏晉南北朝時,因學術依賴家族傳承,很多中原士族看中了江南風物的秀美,移居于此,使江南高蹈脫俗、怡情悅性、快意山林的隱逸文化有了依歸,而隋煬帝對江南文化的推崇,更使這種隱逸精神得以彰顯。再后,便是江南文化張揚的年代。快意山林、尋幽探勝,成為歷代中國人說起江南時的直覺反應。到明清時,江南不僅成了重要的學術中心,因有著龐大的市民階層,也是當年流行文化的中心,大多數話本小說都源于此。
清代時,統治者認為江南文化最具漢人特征,乾隆對江南文化愛恨交加,無非是看到了這種隱逸傳統使江南的學界精英顯得桀驁不馴。那時的江南以蘇州為中心,無論是經濟還是人文精神,都是中國其他任何一個區域無法比擬的。有史家統計,從順治到光緒的200多年間,江浙兩省的狀元和探花,是直隸、順天、河南等中原地區相加的近10倍,江南早已取代中原成為文化中心。一時間,“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在明清兩代,可以說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形態的巔峰狀態。
直到太平軍來,才終止這一切。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封鎖了大運河交通,使這條貫通南北的大動脈徹底被切斷。太平軍一直垂涎蘇州的富庶、繁華。1860年,李秀成統帥數萬大軍,東征蘇州,一時間蘇州城風聲鶴唳。當時的名門望族,無論學者、官紳、地主、商人大都攜眷離城,蘇州煙焰蔽天,民屋與市肆盡數被燒盡。此后,蘇州成為淮軍與湘軍的必爭之地。李鴻章、左宗棠多次在此與李秀成軍展開拉鋸戰。江南一帶室廬被焚毀,盡成廢墟,田畝無主,土地拋荒達到三分之二,人口也大量衰減。李鴻章攻陷蘇州后,對蘇州城進行了大清洗,據說當時河道變紅,地底數尺都浸透鮮血。當時一個外國商人看到,蘇州復歸于清軍后,整個十八里之內看不到一幢房子,看不見一頭牲畜。蘇州的繁華從此成了前世的風景,文化的極致和優雅,也隨著名門望族或遷居上海,或死于戰亂,而一去不復返了。
戰后,大批移民從湖北、湖南、河南和蘇北等地,來到江南一帶。過去這里一向人煙稠密,只會向外移民,這成為江南歷史上一次絕無僅有的大移民。當時,兩湖地區整村整村的農民蜂擁而來,希望能占到無主的良田和房屋。新移民的擁入,不僅悄悄改變著當地的民風與傳統,更出現了以土地為焦點的土客矛盾。這些新移民改變了江南文化的景觀和社會性格。或許,這里還保留著一點過去江南市民的優雅脫俗,但也沾染了新移民中一些群體的粗魯與蠻橫,盡管江南的風物在恢復它的秀美,但無論如何,那個可被稱為隱逸精神之源的江南文化,卻完全消散了。
我這次來周莊,卻感受到這種以隱逸為傳統的江南文化,在周莊仍保存得很好。我未查過周莊的歷史與移民史,但周莊四面環水的地理位置,使它極有可能躲過了這場戰火與大移民。周莊本就像一個隱士,它的建筑與布局也處處體現著林泉之隱的追求。在周莊,你不僅能看到那些老宅有“初發芙蓉”的筋道,景觀顯示的也是鳶魚之樂和水態林姿的率性之道。“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塵世之懷”這兩句話,也像是專為周莊寫的,你內心隨時隨地都會涌現這種感受。
周莊的居住與行走處,處處充滿靈性,拳山、勺水、拱橋、高檐,都顯現出一種超然實物的審美意趣。“風骨”一詞,過去我們多用來說人說畫說文,如今我們用它來品評周莊也非常貼切。在論及為文之道時,風說的是文章的內在之氣,它是充沛清峻的情感之氣,也指深沉堅定的志氣之氣,而骨說的是堅實遒勁、骨鯁有力的言辭,有了風與骨融會貫通,文章才能真正打動人心。其實周莊何嘗不是如此?它的隱逸風骨,在我看來,應當被視為江南文化在現代社會的一個精神源頭。如果你想拋下滾滾紅塵,不被凡俗事務侵擾,在這里無疑能體味到一份生命自由的情懷。
聽說周莊過年也是年味十足,從臘月廿四一直要延續到正月十五,從祭灶、燒香、祈福、打春牛,到舞龍舞獅、接財神、鬧花燈、挑花籃、蕩湖船等,這或許說明,周莊當年確實沒有受到太平軍戰火的破壞,很多文化傳統仍保存完好。這也能讓我們認識到,江南文化的另一核心就是宗族的神圣和力量。周莊人正是通過這些宗族的集體儀式,體會到“年”的意義,那就是感恩自然、敬畏時間、緬懷先祖、禮贊生命。周莊人如此重視過年,過年時祭祖與天地神,舉辦各類有文化淵源的儀式與活動,也是為了感受來自天地與祖先的關懷,這也是中國人人生使命感的重要來源。沒有親歷過周莊的“中國年”,很期望有一天能去親身感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