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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散文的述而不作

  • 未必說
  • 葉匡政
  • 3000字
  • 2021-05-08 10:19:15

我不大琢磨散文的寫法,讀了莫鳳起老先生的書稿,意識到一個人到古稀之年,與周遭的人事和諧共處了,筆下自然會顯出一份淡泊。有了這種散文心態,生命中再瑣屑、再普通的事,只要心滿意足地寫出,就是詩意。吉卜林認為,作家可以創作一則寓言,卻不可能展示它所有的寓意。如此再看書中,那些隨手記下的歌謠、菜譜,便有了一種述而不作的意味。直見性命與記憶,也是對文字的尊重。

原來,只要心中有對人世的大信,無論寫人寫物、寫吃寫喝,或寫情寫義、寫有寫無,并不用思慮,無論怎么寫,都是對天道悠悠的體味。這大概也是莫鳳起理解的散文之道。

今人常探討作家的寫作動力,已逾古稀之年的莫鳳起,對文章是否“合為時而著”分明已不在意。韓愈說過,“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對莫鳳起來說,這“撓、蕩”他的風,便來自他生于斯長于斯的湘西故土。作者生于湘西茶峒,50年前開始在湘西教書,退休后才跟兒子移居北京。因遠離湘西故土,那里的一切反倒成了莫鳳起渴望越過的記憶鴻溝。于是,有了眼前的這本書:《邊城·老屋·傳人》。

在莫鳳起心中,故土的人和家族才是讓他“郁乎中”要“泄于外”的力量,有了它們,筆下的語詞自然會凝聚成形。作者開篇寫故土的“老屋”,它“高一丈九九,五柱八掛坐盤,全杉木、全鉚隼,雖經數百年風雨仍基本完好”。這是一幢承載了八代記憶的老屋,作者的爺爺“又在正屋后面加了一排三間吊腳樓”,老屋成了村中“公認的議事廳、娛樂地”。莫鳳起寫老屋,不是目的,而是期望寫出深藏在老屋周邊的記憶,包括記憶中那些未知的部分。所以,他起筆寫的是村里的說書高手許大伯,結尾寫的是啟蒙的語文老師,老屋反而成了一筆帶過的背景。這種寫法,估計是得了說書高手的真傳,才敢如此灑脫。

書中寫美食的篇幅不少,讓人覺得莫家藏了多位民間廚神。我不懂美食,但對莫家奶奶包粽子的場景記得真切:“兩張帶椅背的椅子,一前一后擺著……奶奶往后面那張椅子上一坐,雙腳微微叉開,隨意取兩片粽葉疊成漏斗狀,右手拿勺把糯米倒入漏斗內,用竹筷插幾下,使原料填緊,順勢揪住粽葉頂端,暗勁一壓,再一旋,三角形粽子成了,用前面椅背上的棕絲條纏兩下,打個結一拉,那靠背椅上便垂下一個粽子來。幾秒鐘一個,幾秒鐘又一個。不一會兒,那靠椅的棕絲便掛滿了三角形……”都說熟能生巧,但我從這儀式般的動作中,看到的不只是美,還有鄉村生活的某種神秘韻律。

人們常說這年頭詩意消失了,其實消失的不是詩意,而是對生活肌理的體察與記憶。那些常日里嫻熟的動作,被當作了墻上的靜物,對人不再有絲毫觸動。豈不知它預示了召喚的來臨,四處迸散的形象,因找到它,才有匯聚于一處的力量。只有把對生活的千頭萬緒,不經意地落實到一個堅實的形象上,才能對讀者有所觸動,哪怕它是一種簡單的活計、一道菜肴。莫鳳起對此中之道肯定了然于胸,只因他從未失去對世俗生活的驚奇,才能敘述得如此津津有味。

莫鳳起寫的父子情,是書中感人至深的部分。他父親幼時學醫,行醫后治過不少疑難雜癥,在當地享有好名聲。沒有想到名醫也會“失荊州”,莫鳳起八歲那年,腿部得了“走馬疽”,據說此病輕則跛,重則死。他父親一時大意,未能細察,治療得有點晚了,以致他右腿上留了塊大疤,帶了殘。自此,父母再不讓他干重活,總對他說:“孩子,爹娘對不起你。”

莫鳳起23歲時,在距家幾百里的鄉村得了漆瘡,他父親聽聞,兩天走了200多里山路,趕來為他治療。他回家休息后,因返校一路常有死人事件發生,父親又堅持送他,走了整整兩天。快到學校時,有十八里異常崎嶇的山路,天色晚了,莫鳳起想明早再走,他父親卻說:“不能影響你工作,你的飯碗比爹這老骨頭重要。”于是摸黑前行。山道泥濘,父親下山時擔心兒子絆倒,“便走在前邊,一步一摸索,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便側過身來,一只腳跨在前面抵穩,一只腳在后面擋實,讓我的前腳抵住他的后腳,牽著我的手一步一腳、一腳一步地走完了十八里山路”。

看了這段描述,父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眼前活了,它并不是苦難,而是苦難中人性的歡歌。莫鳳起在父親晚年時,也常像父親牽他下山一樣,扶著他過馬路、上公交車。看到這番場景,我會心一笑,這細節肯定不是為了驚動周圍的目光,卻能讓看到它的人,心靈得以棲息。這或許是莫鳳起寫作這本書的用意所在。

讀這本書中的篇章,我聯想到近年在民間悄然興起的家族史及家族寫作。雖然當下的這種寫作深度與規模,無法與東漢后世家大族的家族文學相比,但這表明中國文化正在重新摸索它的源頭。家族原本就是中國文化的根基,傳統的人道或人文觀,只有在對家族的體悟中才能生長出來。家,會影響一個人的情感、性格和文化傾向,如何讓其中凝聚的人文情感和文化經驗,通過寫作進入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中,在今天仍是一個大問題。好在有一些人開始了自覺的寫作。莫鳳起就是其中一位。

莫鳳起寫的湘西,寫的茶峒,過去我們多從沈從文筆下才有所了解。《邊城》開篇就寫到茶峒,翠翠一家,就住在這小山城溪邊的一座白色小塔下。沈從文寫湘西,關注更多的是人與自然間“常性”的消失。他筆下的人物往往率真、單純、自然,并未被現代生活損壞過,尊重生命本真的意志,在單純中甚至透出神性。而莫鳳起展示的,則是外來文化對湘西滲透后的景象。由于湘西文化中古風猶存,生活在這里的人仍保持著古樸、天真的生命狀態,無論是莫家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是說書人許大伯、莊稼老把式巖頭大伯、藝人茂順哥等,都呈現出一種富有詩意的生命態度和淳樸的人際關系,他們并沒有被環境或生存的惡劣所改變。

沈從文一直有追尋自己生命來路的自覺,他所表現的,也是過去中國文化傳統中并不多見的、別樣的生命狀態。莫鳳起此書也是對自己生命來路的追尋,但他更多的是從一家一族的“現場”來表述自己的體驗。這些感性的體驗,因具有家庭內獨特的視角與細節,且保存了大量對湘西日常樣態的描述,從某種角度上豐富了我們對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的認知。莫鳳起使用的不是成熟的文學話語,而是一種紀實文體,但對我們揭開邊地神秘的面紗,同樣大有助益。如果說沈從文像湘西的一個自由自在的行吟詩人,莫鳳起則更像一個一絲不茍的家族記者。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兩人雖文風迥異,但讓人感受到背后的地域文化仍是相同的。對家族寫作來說,如何寫出故土和鄉園對自己的影響,如何把這一脈相承的地域文化通過獨特的視角展示出來,并讓它擁有自己個體生命的內涵和向度,是對寫作者的首要考驗。雖然兩人有共同的環境基因,而且這種地域文化的影響已滲透進兩人的骨血中了,但由于莫鳳起更關注的是一個家族的心理圖景與歷史記憶,所以展示出的湘西,仍與沈從文的大不相同。正是這種差異化的表述,為我們這些外地人感知湘西,提供了多維的視角。古人說“文章借山水而發,山水得文章而傳”,同樣的山水生發的文章雖不相同,但只要是鮮活而真實的,那靈魂中的詩意一定得過天助。

還記得書中的那位說書高手,說到牛皋咬牙切齒要找秦檜報仇雪恨時,幾聲“呀呀呀——”,加上精彩的亮相,嚇得那不懂事的孩子直往年輕媽媽懷里鉆。讓人最感神秘的,是許大伯說書時的收場:“只見他收起馬步,將高舉蚊刷的手放下,輕輕坐下,端起小茶壺,把壺嘴斯文地湊近嘴唇。”這一連串儀式般的動作,分明讓我們看見了湘西文化之魂,如莫鳳起老先生自己所說:“這里的每塊石頭都有形象,這里的每片樹葉都有故事。”

這是一樣的湘西,也是不一樣的湘西,但都是那個神秘而迷人的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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