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想一下,我竟是第一次參加在文廟舉辦的文化活動,地點在福建安溪。這是長篇小說《八年》的首發式,《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第二部,作者黃永玉。活動選在文廟,倒不是附庸風雅,因這里80年前曾是黃老的校舍。當年他隨集美學校遷到這里,才有了《八年》中的故事。這也是“六根”的文友第一次在京城之外聚齊。對我們六人來說,文廟首聚,也稱得上意義重大。
文廟本是學廟,文人聚會之地。我過去只在各地文廟游覽過,40多歲,才第一次在文廟以文會友。黃永玉老先生在鮐背之年,能寫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我總覺得和他在文廟讀過書有關。安溪的文廟,過去確如黃老所言,是一座“巍巍乎哉的堂皇大文廟”,“文革”中有損毀,但大成殿等主建筑保存得還算完好,后重修。站在石級上遠眺,可看到文廟的中軸線正對一筆架形山峰。
安溪還有一個好去處,即蓬萊山上的清水巖。登山的那天早上,我親身體驗了蓬萊山的霧的靈氣,前一刻還云遮霧障,如蓬萊仙境,一扭頭就霧散云收了。清水巖由宋代高僧普足創建。普足圓寂后被奉為代天行雨的神明,民間尊為清水祖師,在八閩大地上香火極旺。最有趣的當屬清水巖上那塊“六老同游”石碑,記載了明萬歷年間六位文人同游清水巖的佳話,與如今“六根”的同游,構成了某種呼應。
既然是為黃永玉的小說《八年》而來的安溪,《八年》自然成了旅途中的主要話題。粗翻《八年》,覺得這部小說最珍貴處,是它語言的“有聲”。黃永玉奉行“我手寫我口”,這口語是黃氏獨門的口語,不僅有湘西方言的底子,也融匯了閩南、北京等地的方言。這使他的小說和文章讀起來,尤為生動、活潑。這種白話文技藝,在黃老的小說中,保持著強勁的生命力。一些中國作家越來越不在意語言的聲音,這使得他們的作品不僅遠離了聲音之美,也成了反聲音的案頭文學。黃永玉顯然是反其道而行之,語言意識成為他寫作的首要意識。
黃永玉小說的敘述語言,句式往往短促,結構簡單,很少有復雜句式,動詞多為單音詞,極少用雙音詞,節奏感很強,對話更是追求方言味,敘述文本依靠聲音在流動。很顯然,黃永玉在寫作時對語言形象的考慮,要多過對人物形象的考慮。對小說來說,語言形象可說是第一現實,不同的語言形象的聚合及聲音的變動轉換,最終構成了一個作家文體的個性與獨特魅力。從這個角度看,黃永玉的語言自我極為強大,所以才能在敘述中一直保持自己的口語之根,努力突破現代漢語的諸多規范,使語言本身呈現出自己的體系,最終傳達出自己獨特的文學理想。黃永玉的職業是畫家,他在寫作中卻能清醒地意識到,語言不是人的奴仆,而是主人。于是在他的作品中,語言成為一盞自主的明燈,人物成為被照亮者。
閱讀《八年》,你會感到自己完全沉浸在一個聲音的世界中。小說中不僅有大量對閩南語的音譯,有對各種聲音的描摹與呈現,包括《中國童子軍軍歌》《野火歌》這樣的歌曲和高甲戲,更有大量具有方言味的對話。黃永玉就像是一個聲音的采集者,癡迷地記錄著自己童年記憶中的各種聲音。黃永玉的敘述語言,是一種偏于老式的白話,這使得他體現出來的思維模式和感受方式,有一種特別的趣味。黃永玉尊重的是古白話表意文字的敘述模式,單音字在他的敘述中有更大的自主性,組合也更自由。而這組合與敘述的規則,遵循的是他對漢語音韻和聲音之美的理解?,F代漢語由于歷史太短,并沒有建立它的音韻學,古音韻學也與現代漢語經驗有一定距離。但在古典文學傳統中,聲音一直被視為文學的生命。黃永玉一直是尊重這個傳統的。我相信,未來如果要研究現代漢語的聲音之學,黃永玉的文字肯定會成為重要的文本之一。
當時在安溪,“六根”在飯桌上有個約定,每個人要寫一篇關于安溪和《八年》的文章。因有以上這些感受,我就大膽報了個題,大意是要寫黃永玉在少年時代從鳳凰的湘西方言區來到福建的閩南語區,這對他的語言系統構成了強烈刺激,鍛煉了他的聲音記憶系統。他本身是畫家,圖像記憶能力肯定很強,這兩方面強大的記憶力,恰好構成了他如今寫這部百萬字長篇小說的文學特征。記得在安溪研討會上,有評論家驚異于黃老超強的記憶力,我在讀《八年》時也有這個感受,發現他不僅對圖像有超強記憶力,對聲音的記憶力甚至超過圖像。有句俗話,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說明聲音記憶對大多數人來說,要變成長期記憶,難度極大,需反復記憶,所謂死記硬背就是這個道理。但在《八年》中,你會發現黃永玉幾乎是靠聲音在記憶,對各種聲音的模仿特別多?,F代科學研究證明,人對單純的聲音記憶力較差,但如果你是將聲音和圖像一起記憶的話,記憶力會數倍地增長。黃永玉有超強的記憶力,與他在少年時代改變了母語環境有關,閩南語的刺激,不僅強化了他的記憶系統,也使得他對語言的聲音變得敏感,而這恰恰構成了他今天文學寫作的語言特征。
到北京,坐在書桌前,才發現要寫清這個復雜的問題,至少需要幾萬字的篇幅,而且需要有對湘西方言、閩南話的了解,包括復雜的語言學知識。我顯然力不能逮?,F在只能談一點粗淺的感受,供未來的研究家們參考。
我們知道,黃永玉的表叔沈從文是一個有極強語言意識的作家。沈從文的文學語言,就有大量對湘西方言的吸收與引用,他甚至還用湘西方言寫過一組新詩,若沒有注釋,外地人基本看不懂。沈從文由于行跡遍布各地,口音較雜,據他身邊人回憶是“湘西的根,黔滇的本,也有北京話甚至山東話的殘枝枯葉”。所以他說,自己的話是“不三不四的”。黃永玉與沈從文的方言之根相同,都是屬于西南官話的湘西鳳凰話,夾雜著些苗語詞匯的邊地方言,語言近于四川話。但黃永玉少年時代去的福建,卻是一個與母語有天壤之別的閩南語環境,加上其后來在上海、臺灣、香港、北京等地輾轉,他與沈從文的方言之根雖然相同,但后來所接觸的語言環境差異極大,這使黃永玉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
不同的方言,承載的是不同地方的人對世界、人生與社會的理解與感受。湘西方言背后有著野蠻的山林文化,而閩南語透出的卻是海洋文化的氣息,這種語音和文化的天壤之別,對少年時代的黃永玉,構成了精神上的強大沖擊。湘西方言構成了黃永玉童年對世界最原始的感受,而閩南語則在他初步形成語言自我時,發揮了強勁的影響,這使得他的語言體驗和生活感受有別于大多數作家。黃永玉對文學中語言的認知,肯定受過沈從文影響,但由于他所處的語言環境不同,作為創作主體的他,對自身語言的整合與重塑所呈現的語言風格,也與沈從文的大不相同。但他們對語言的意識是相同的,都認為文字力量不會來自繁復的西式翻譯體,也不會是固定的普通話或新華體,更不是陳舊的文言文,而是源自生機勃勃的方言。這種方言,有湘西方言,也有閩南語,更有北京話??傊谡Z成為他們共同選擇的語言立場。
從黃永玉的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的覺醒不僅僅是自我的覺醒,更是一種語言的覺醒。也就是說,成熟的作家都需要有一個艱難地尋找與發現自己語言的過程。這種發現,不只是觀念的發現,更是話語方式的發現。這時,作家的生命狀態即使與眾人相同,他在話語中體現出的生命狀態,也會呈現出別樣風景。從黃永玉的小說中,我們能同時嗅到湘西方言和閩南語的氣息。正如沈從文擔心過中國人的“語言的生命會從傳說中消失”,黃永玉小說也體現了對文學語言重塑的使命。這使得他的語言不同于普通話,也不同于湘西或閩南方言,但對于當代漢語,無疑是一股新風。它既有洗盡鉛華的質樸,又有涌動的活力。湘西方言和閩南話中保存了大量古白話和文言遺跡,這使黃永玉的語言也因此而簡潔與省凈,語調輕松明快。其敘述方式與西式翻譯體有巨大不同,翻譯體句式多以動詞為中心,而黃永玉的語言則以古漢語的散點表述法為主,以句讀為單位,流動自然,夾敘夾議,看似隨意,但形散神不散。這種散點式筆法,不僅如行云流水,自由自在,也表現出極高的文法獨創性。
我因早年喜歡閩南的歌仔,曾聽過大量歌仔,雖然一個字聽不懂,但對閩南話洗練、婉轉、悠綿甚至悲愴的音調和韻律,深有體會。可以說,黃永玉在閩南的數年,對他語言音韻感的形成,有巨大的影響。所以,他在小說《八年》中用表音的方式記錄了大量閩南話和歌謠。與沈從文終生只會說湘西方言不同,黃永玉的口語天賦,顯然要超過沈從文。因為如此難學的閩南話他都學會了,可見閩南語對他有過何種深刻的影響。黃永玉如何在兩種方言的影響下形成了他今天的語言風格,是值得語言學家研究的。
黃永玉描寫安溪,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對“參內”的描寫:“序子一輩子頭回長見識,世界上有這么人情味的村子。像上天給這些好人特意安排下來的這塊長滿糧食和果木的大盆地。全村的人都姓葉,樹葉的葉。周圍山上,平地,河邊,魚塘周圍長滿高高低低的花木果樹,不姓葉姓什么?……”后面還有很長一段文字,寫得特別柔情似水,可看到對黃永玉沖擊最大的除閩南語,還有背后迥異于湘西的文化生態。“男女老少都有教養”,“人和人見到,都輕聲讓路問好”,這種狀態與湘西質樸野蠻的民風有很大不同。
因我也姓葉,記得曾聽人說過,漢代后,最早移民福建的是葉姓人,所以他們被視為福建人的祖先。葉姓者帶來了吳音語言,所以閩南話是以吳音為基調的。只是這個傳說,我一直查不到來源,現在說的多是“八姓入閩”,我這里姑且一記。
注:載《新安晚報》2016年8月3日,原題《黃永玉對安溪的聲音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