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著名現代詩人、漢語詩壇泰斗洛夫先生,2018年3月19日逝世于臺北,享年91歲。
洛夫1928年生于湖南衡陽鄉村,在衡陽念完高中,1949年7月報名參軍遠赴臺灣;此后,在臺灣服役于軍隊,1973年退役,開始在東吳大學外文系任教;1996年,旅居加拿大溫哥華。1954年,他與同為軍旅詩人的張默、痖弦共同創辦《創世紀》詩刊,并任總編輯20多年。在大陸現代詩缺失的年代,《創世紀》可以說是中國現代詩歌的標志性刊物之一,對臺灣現代詩有過重要影響。
洛夫寫詩60余年,著述甚豐,出版有詩集《石室之死亡》《魔歌》《漂木》等30多部,散文評論集10多部。洛夫早期詩作有超現實主義意味,風格奇詭,后期詩作或直面現實,或注重形而上思考,多受古典意蘊滋養,雖語體風格多樣,但都帶有明顯的“洛夫印記”。洛夫詩路一直在求變,但不同寫作時期都有重要作品誕生,這在老一代詩人中,實不多見。他有自覺的語言意識,堅持有難度的寫作,即使耄耋之年也常以一個詩歌探險者的身份出現在讀者面前。2017年3月,《北京晨報》為紀念新詩百年,曾讓我評選中國百年新詩的十大詩人。按我個人的閱讀和寫作經驗,從時代影響和詩歌技藝兩方面考量,洛夫先生是臺灣唯一入選的詩人。在我看來,他的“詩魔”稱號實至名歸。
我們這代詩人,能很早了解臺灣詩人,得感謝詩人流沙河。1982年,流沙河在四川的《星星詩刊》開過一個專欄,叫《臺灣詩人十二家》,有評析文章,有詩人詩作。這些文章,1983年結集出版,發行量很大。那年頭,海峽兩岸的文學交流幾乎中斷,這是一個珍貴的窗口。當時我13歲,上初二,已開始寫詩。不用說,臺灣詩人的詩讓我大開眼界,寫詩的膽子也大起來。
不過,流沙河當年更推崇余光中和痖弦的詩。余光中主張新詩回到中國古典傳統,這大概與流沙河的觀點近似,所以他對洛夫的評價不太高,稱洛夫的詩歌“厭世而且陰冷”,“取樂而已”,并說“臺灣的評論家有稱洛夫為‘詩魔’的,頗貼切,但應該帶上貶義”。流沙河唯一看重的似乎是詩人“裸袒的勇氣”。在介紹臺灣詩歌的初期,因詩人的軍旅身份,對之帶有意識形態的偏見,并不為怪,卻失之簡單,失之偏頗。洛夫的詩宇宙,顯然要比流沙河想象的龐大豐富得多。
洛夫自言他的詩歌創作可分為五個時期。在我看來,重要的有三個時期。
拋開詩人還未形成個人風格的前期不說,第一個重要時期,始于洛夫創辦《創世紀》后,這是他的現代詩探索期,一直延續到1970年。此前,洛夫寫詩并無使命感,此后他把詩歌視為價值、生命內涵和語言的多重創造。這個時期,他的代表作是長詩《石室之死亡》。這不僅是洛夫詩歌的“第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在他看來,“也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項空前的實驗”,因在中國新詩中,第一次有人“以超現實主義手法來捕捉戰爭與死亡陰影,描述現代人的存在困境”。洛夫對此詩的價值認知清晰,他在自序中說:“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代人的影像,而是現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從這一角度看,洛夫對自己的評價是客觀的。
第二個時期,洛夫做的工作是“反思傳統、融合現代與古典”,這個時期在我看來,持續到他1996年旅居加拿大才結束。或許是與余光中等人的論爭使他意識到與讀者的距離,他開始檢討,反省自己的探索,詩多了煙火氣,題材與語言都變得生活化了,并開始重新評估中國文學的傳統。如洛夫自己說的:“我是在現代詩探索方面走得最遠的一個,但對中國傳統的反思也是做得最徹底、最具體的一個。”
這個時期,他公認的代表作是詩集《魔歌》,他的詩意象變得清晰單純,語言也多了中國味,詩中的歧義和斷裂少了。洛夫開始追求古典詩中所蘊藏的老莊與禪宗智慧,以及中國式的生活情趣,開始更多地介入日常生活。雖然一次文藝獎的授獎評語認為他的詩“由繁復趨于簡潔,由激動趨于靜觀,師承古典而落實生活,成熟之藝術已臻虛實相生、動靜皆宜之境地”,但20多年后重新審視洛夫的這種轉變,只能視之為一種權宜之計。無論這一時期的《李白傳奇》《猿之哀歌》《獨飲十五行》《巨石之變》,還是后鄉愁詩《邊界望鄉》等,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水準其實很一般,有洛夫的印記,卻極難看出洛夫的價值。然而,正是這些詩成為洛夫的代表作,并入選臺灣大中學的課本。由此,我們能看出海峽兩岸對新詩所持的保守態度。
洛夫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是他旅居加拿大4年后所寫的長詩《漂木》,這是他的第三個時期,他自稱為“天涯美學時期”的成果。這一年,他已72歲高齡。經過4年的海外積淀,10個月隱居,他寫出了這首3000多行的長詩。洛夫把旅加視為自己生命的“二度流放”,所以詩題為《漂木》。詩的開篇就寫道:“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更為嚴肅落日在海灘上未留一句遺言便與天涯的一株向日葵雙雙偕亡一塊木頭被潮水沖到岸邊之后才發現一只空瓶子在一艘遠洋漁船后面張著嘴唱歌。也許是嘔吐……”
如洛夫自己所闡釋的,詩的開篇就呈現出一種悲劇意識,這種悲劇經驗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更帶著終極關懷的意味。讀完全詩,你會理解洛夫的天涯美學,它指的不只是“海外”和“世界”、時間和空間,也是精神和心靈上的天涯。或許是在漂泊中,詩人捕捉到了超越時空的永恒性,所謂“人在天涯,心在六合”,詩人再次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本能和神秘之力,也正是在這一時刻,詩人與宇宙合而為一了,《漂木》誕生了。
這首詩凝聚了洛夫70多年來的生命經驗與對形而上的思考。《漂木》既是洛夫對自己漂泊的人生歷程的一次詩性表達,也是對所有生命面臨的歸宿問題所進行的一次逼視,如詩人在詩中所感嘆的:“我們唯一的敵人是時間/還來不及做完一場夢/生命的周期又到了/一縷輕煙/升起于虛空之中/又無聲無息地/消散于更大的寂滅。”
在詩的第三章,詩人“致母親”“致詩人”“致時間”“致諸神”,無不浸潤著詩人對生命、詩性、時間和神性的智性思考。正是這種深沉體悟,使這首長詩成為一部集生命體驗之大成的文本,其中有老莊對生死的辯證思考,也暗含宗教情懷。比起《石室之死亡》,這首長詩的語言不那么緊張了,但又體現出一種張力。這首詩幾乎激發了詩人在詞語方面所具有的所有潛能,多種詩歌技巧像呼吸一樣,在詩中收放自如,使全詩既汪洋恣肆,又克制內斂。它有對個人命運的思考,有對生命極限狀態的挺進,更有對整個人類命運和文明的反思。正是洛夫心中永不停息的探索意識,使這首長詩展示了詩最為深刻的真理:語言不是將我們與現實隔絕的東西,而是讓我們最深刻地超越它的東西。
洛夫在70多歲能寫出這樣的長詩,可視為生命的一個奇跡。50多年來,對“中國詩歌”的思考一直藏于洛夫心中,他一直期望自己能寫出一種“以現代為貌,以中國為神的詩”,長詩《漂木》做到了。有人說,詩是詩人用以探索他自身奇跡的語言,《漂木》的寫作無疑就是例證。
在洛夫的詩中,長詩《石室之死亡》和《漂木》構成了重要的兩極,它們和他的上千首短詩一起,鑄造了一個超現實、現實和禪意相結合的詩宇宙。正如詩人所說的:“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意識到:太陽的溫熱也就是我血液的溫熱,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膚的寒冷,我隨云絮而遨游八荒,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我一揮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株果樹在風中受孕,葉落花墜,我的肢體也隨之碎裂成片;我可以看到山鳥通過一幅畫而融入自然的本身,我可以聽到樹中年輪旋轉的聲音。”
因這詩宇宙與詩人的血肉相連,我們今天才能如此自由、暢快地遨游其間。詩人的靈魂因這些詩歌而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