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臺灣著名詩人、文學家余光中,2017年12月14日仙逝。老先生離世時已是鮐背之年,走時又無病痛,絕對是喜喪了。看報道,余光中是1928年重陽生人,2017年10月23日中山大學文學院剛給他賀過卒壽之喜。他還說并不想當人瑞,戲言“行百里者,半九十”,以喻前路之難。余光中除童年時與母親為躲戰亂有過逃亡顛沛的日子,其后所受磨難極少。生于此世,能如此平安地走完一生,確是一種大圓滿了。
余光中生于南京,在那里讀的小學和中學,并在金陵大學讀了兩年外語專業。1949年他隨父母遷往香港,一年后赴臺,在臺灣大學修完了學業。畢業后,他曾入臺灣軍界任編譯官,退役后一直在臺港兩地大學任教授,或教英文,或授文學,授課之余,一直馳騁文壇。他的作品量極豐,在詩歌、散文、評論、翻譯領域均有建樹。與余光中有過復雜糾葛的陳芳明,對余光中的評價是客觀的:“以詩為經,以文為緯,縱橫半世紀以上的藝術生產,斐然可觀;那已不是屬于一位作者的畢生成就,也應屬于臺灣文壇創造力的重要指標?!?
余光中的父親余超英,福建永春人,早年僑居馬來西亞拓植橡膠園,在馬六甲辦過華文學校,歸國后在福建做過永春縣教育局局長、安溪縣縣長。1949年,余光中離開大陸時,他的父親任國民黨中央黨部海外部常務委員。
我最早讀余光中的詩,是在四川的《星星詩刊》。1982年,詩人流沙河在那里開過一個專欄,叫《臺灣詩人十二家》,前面有介紹和賞析的文章,后面附了詩人的詩作。那時余光中的《鄉愁》,在大陸還不像今天這么有名。流沙河在文章開篇就引了余光中的名篇《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發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這大概是我讀到余光中的第一首詩,像是為今天寫的,如今他已“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可以“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20世紀80年代初,讀到這樣的詩,我大吃一驚,它在我幼小心靈中所激起的波瀾,并不亞于今天的孩子首次看到VR(虛擬現實)影像。我高中能寫出被編輯視為前衛的詩,與這種閱讀經驗是分不開的。我后來開詩會,見過余光中先生,只是向他問好,并未言及那時他對我的震動。如今想來有些懊悔。
如今大陸一說起余光中,說的都是他的詩歌《鄉愁》,也多以“鄉愁詩人”稱呼他,似乎他只寫過這一首詩。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幸運的是,他有一首詩能讓這么多人知道并記??;不幸的是,這種記住使他的文學面孔顯得單一,甚至可說是對他的簡化和矮化。這種“一首詩主義”自古以來就存在,但如果只到這首詩為止,就認為自己認知了一位詩人,可能會被詩人看作最悲哀的事。
余光中其實是個詩歌風格多變的詩人,他前后寫過800多首詩。他早年學英文專業出身,又到美國留過學、教過書,早年詩作深受西方現代詩影響,不過因未走出新月派和五四新詩的基調,他的現代詩與20世紀80年代后大陸現代詩的風格,還不大相同。20世紀60年代后,他開始把目光轉向中國古典文學,期望自己能對傳統有所改造,詩歌完全走出了西化風格,想在古典節奏中有所創造,詩歌顯出傳統的一面。如他自己所說:“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也無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到了中年,憂患傷心,感慨始深,那支筆才懂得伸回去,伸向那塊大陸,去沾汨羅的悲濤、易水的寒波,去歌楚臣,哀漢將,跟古代最敏感的心靈——陳子昂在幽州臺上,抬一抬杠?!逼浜?,他受美國搖滾樂啟發,開始注重從民歌中汲取營養,追求詩的音樂性和可誦性,常有詩歌如歌詞般簡潔,適于吟誦,《鄉愁》一詩就是那時的產物。
不過,余光中無論歌詠鄉愁親情,還是吟誦漢魂唐魄,抑或是悲嘆現實淪落,他骨子里還是有中國古典文人的情懷。他的詩仍偏于傳統,這或許是一個詩人難以擺脫的時代性,但從某種程度上看,這也是余光中自覺的追求。如他所言,“ 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是為自己的民族所熱愛,且活在民族的語文中。當我死時,只要確信自己能活在最美麗、最母親的中文里,僅此一念,即可含笑瞑目”。從今天他逝去后大陸民眾的反應看,他做到了。
他那一代詩人中,余光中無疑是一個有著清醒的語言意識的詩人。這和他早年的英文學習和翻譯經驗有關,也和他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有關。這種語言意識,或許當代的很多現代詩人不認同或不喜歡,但不失為一種努力的方向。在余光中看來,“地道的中文”與國人的關系日漸生疏,包括文言文與民間口語。他后期的詩作,包括他的散文,都在努力恢復“地道的中文”“原有的那種美德”。在熟悉英語的余光中看來,措辭簡潔、句式靈活、聲調鏗鏘,就是中文的生態。他的語言在他人看來可能是保守的,但對余光中來說,那一直是他中文創新的試驗。他一直期望中文“緩慢而適度地西化”,“高妙地西化”,認為“太快太強的西化”會破壞中文的自然生態。所以,他批評艾青,認為“在新詩人中,論中文的蹩腳,句法的累贅,很少人比得上艾青”。
余光中的這種語言意識和追求,在他的散文中表現尤為明顯。他自稱“右手為詩,左手為文”,以詩為正宗,文為副產。他的散文寫作,也比詩歌寫作晚10年,但散文的成就似乎要超過詩歌。余光中也認為自己“在散文藝術上的進境,后來居上,竟然超前了詩藝”。在散文中,他的語言意識很清晰,是完全反歐化的,也反對五四時期朱自清們的“白話文純粹觀”,他認為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是畫地為牢。他非常注重吸收文言的優點,如對仗勻稱、平仄和諧、辭藻豐美、句法精練等。他在批評朱自清的散文時就說過,“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煩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他認為即便歐化能帶來精密,也只限于論述文。
從語言和文體角度看,余光中的散文實現了他的理想。他注重行文的節奏、單調、章法和句法的變化,注重“聲色并茂、古今相通、中西交感”,注重吸收“文言的嚴整簡潔,英文的主客井然”,試驗語言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文章好讀而不刻板,確實做到了“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但這仍然只是語言的追求,散文的境界卻不完全是由語言決定的,作家的生命經驗與生存體驗的分量,往往也決定了文章的分量。余光中的散文,確實體現了一個中國文人健康、誠懇的情感世界,家庭倫常、故國故人、自然山川在他的文章中都有表現,但因他一生非常順利,常年在書齋生活,雖然擺脫了他反對的“偽學者散文”的某些毛病,但他的散文生命體驗的厚重度仍略顯不夠。這或許是一個作家,要為一生順達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余光中做了一生的教授,但骨子里還是一個詩人。相比起他的詩、文來說,他的評論倒顯得更為率性真實。他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要“改寫”新文學史,對戴望舒的詩、朱自清的散文、艾青的詩等都有過嚴肅的批判。他批評朱自清的散文“庸俗而膚淺”“滑稽與矛盾”,在“傷感濫情等方面做出了示范”;認為朱自清的散文“想象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于工筆,欠缺開闔吞吐之勢”,“他的句法變化少,有時嫌太俚俗煩瑣,且帶點歐化。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于感性,則仍停留在農業時代,太軟太舊。他的創作歲月,無論寫詩還是散文,都很短暫,產量不豐,變化不多”。他評價戴望舒:“他的產量少,格局小,題材不廣,變化不多。他的詩,在深度和知性上,都嫌不足。他在感性上頗下功夫,但是往往迷于細節,耽于情調,未能逼近現實。他兼受古典與西洋的熏陶,卻未能充分消化,加以調和。他的語言病于歐化,未能發揮中文的力量。他的詩境,初則流留光景,囿于自己狹隘而感傷的世界,繼則面對抗戰的現實,未能充分開放自己,把握時代。如果戴望舒不逝于盛年,或許會有較高的成就。這當然只是一廂情愿的假想,因為20世紀30年代的名作家,1949年以后,在創作上例皆難以為繼,更無論再上層樓?!?
大概只有余光中這樣具有真性情的詩人教授,才敢如此評價前輩作家。
余光中先生曾告白:“我俯仰一生,竟然以詩為文,以文為論,以論佐譯,簡直有點‘文體亂倫’。不過,倉頡也好,劉勰也好,大概都不會怪罪我吧。寫來寫去,文體縱有變化,有一樣東西是不變的,那便是我對中文的赤忱熱愛。如果中華文化是一個大圓,宏美的中文正是其半徑,但愿我能將它伸展得更長。 ”
這是先生的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