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擲地有聲:從山西看中國脫貧攻堅
- 魯順民 楊遙 陳克海
- 4023字
- 2021-04-30 16:59:50
這一方紅色的土地
山西一省,表里山河。山則太行,河則黃河。表里山河,東西有別,南北不同。桃花汛期,晉南平陸田野里油菜花正艷,三門峽庫區岸邊濕地里,幾百只白天鵝曲項而歌;晉北的呂梁山區則是另一番景象,田野里殘雪未化,水瘦山寒,一派蕭瑟。
走偏頭關,過寧武關,出雁門關,前往天鎮、陽高、廣靈縣,再南折造訪興縣、臨縣,一路走來,心情復雜。是處處烽燧引發思古之幽情,還是鄉間民俗讓人流連忘返?是,但不準確。直到來至興縣的高家村鎮鎮政府落座,與新任鎮黨委書記王俊杰交談,原因直白地呈現在眼前。
未必每一位山西作家都知道高家村,但高家村對于山西文學乃至中國當代文學的地標性意義不言而喻。馬烽、西戎兩位前輩創作的《呂梁英雄傳》,就誕生在離鎮政府不遠的院子里。出鎮政府左拐,不遠就是《抗戰日報》和《晉綏日報》舊址。
《呂梁英雄傳》連載于《晉綏大眾報》,《晉綏大眾報》也是《抗戰日報》和后來的《晉綏日報》的補充,編輯印刷都在一起。在《抗戰日報》和《晉綏日報》工作過的老前輩還有著名作家胡正、束為,還有美術家力群、彥涵。雖然高家村經過修葺整理,不復往日景觀,恍然間,仍然會幻化出老前輩們在土窯洞里奮筆寫作的情景。一段一段故事寫就,然后再由一個個鉛字排版印刷,最后,這些飄著油墨芳香的報紙再驢馱馬載,過河越澗,翻山越嶺,分發到晉綏邊區十多個分區去。
王書記對這段歷史相當熟悉,也就不見外,笑說:“你們這是正經回娘家嘛。”他說,高家村鎮,是一個紅色遺址非常密集的鄉鎮。興縣在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是中共晉綏邊區的中心縣,中共晉綏分局、晉綏邊區行政公署、晉綏軍區機關,都分布在以蔡家崖、北坡村為中心的附近村落。高家村鎮位于蔚汾河右岸,處于蔡家崖下游,所以過去分局與行署、軍區機關分布甚多。王書記指點墻上全鎮地圖,一一解說。
行進在這塊土地上,是不是會產生某種在歷史中穿行的錯覺?歷史的躍動最終還是要落回到現實里面。現實頭緒紛繁,鄉鎮書記一職,在脫貧攻堅過程中,責任最大,壓力最大。上有千條錢,下面一根針。千頭線來穿一根針,哪一條線穿不過去都不行。說到興致處,還未展開,門口的光線突然就暗了一下,一個老人進來了。
老人臉上皺紋縱橫,眉重鼻挺,大眼大嘴,身坯碩大。黃河邊行走,常常見到這樣體格健壯又上了年紀的老人,乍一看,活脫脫就是畫家劉文西筆下的人物。當地人對這樣的漢子有一個稱呼,叫作“陜甘大漢”。“陜甘大漢”的老人徑直走到書記面前,不序不跋,挨書記坐下來就說事。這事那事,不過是一樁簡單事,給村里人捎帶辦低保手續,進鎮政府找不見哪個部門辦,直接就找到書記辦公室。
王書記笑笑,很無奈。老人足可以做他的祖父,能怎么樣?他說:每天就這樣子。
一行人告辭出來,王書記特別囑咐,黑峪口是興縣將要打造的20個美麗鄉村的重點,結合脫貧攻堅,建設一條沿黃紅色旅游帶。提議到黑峪口看看。
黃河進入中游,上游與下游落差達800多米,水流湍急,船泊難駐,本不適合航運。但黃河由偏關縣老牛灣入晉,晉陜峽谷兩岸有大小70多條一級支流匯入。每一條支流匯入,挾帶大量泥沙和山石沖入主河道,河床抬高,進而在上游形成相對平緩的水面。山陜兩省的古渡莫不分布在支流與主河道交匯之地。
由南而北,舉其要者,山西古渡有:紅石河入河,得偏關老牛灣渡;關河入河,得偏關縣關河口渡;得馬水入河,得河曲縣巡鎮渡;朱家川入河,得保德東關渡;嵐漪河入河,得興縣裴家川口渡;蔚汾河入河,得興縣黑峪口渡;湫水河入河,得臨縣磧口渡;屈產河入河,得柳林三交渡,等等。百川灌河,另有意圖。這些老渡,與其說是地理意義上的巧妙設計,莫若說是山與河合謀,為生活在這塊貧瘠土地上那些黎庶蒼生謀劃的另一條生路。
以黑峪口為例。渡口溝通秦晉兩省,碼頭又有倉儲轉運功能,從清代一直到民國初年,黑峪口西渡聯通神木、榆林,一直到大西北,東則翻越燒炭山、界河口直達大同、太原,是東西貨物往來的重要集散地,而本土雜糧、紅棗以及晉商的茶煙綢布由津渡往來,再往西去,綏蒙地區的糧油又源源不斷沿河而來,在此倉儲轉運。因此黑峪口設立有稅卡,同時常駐軍警,筑有碉堡炮樓守衛。1919年山西省財政統計顯示,黑峪口的稅收額居山西省諸稅卡稅額收入之冠。
所有古渡口,尤其是像黑峪口、磧口、三交這樣有名的古渡,圍繞航運業,會形成一定半徑的經濟輻射圈。黑峪口最繁盛的時候,人口達1500多人,人口構成十分駁雜,有晉中的商家,有北路的船家,還有來自南方的行商,甚至北京人、內蒙古人、山東人,也穿過呂梁大山的崎嶇山路迤邐而來。周邊碧村、張家灣、王家塔,都是晉西北地區數一數二的大村、富村,甚至北坡、蔡家崖以及興縣城的商業貿易,也唯黑峪口馬首是瞻。
黑峪口有如此重要的經濟地位,當然也有相應的軍事與政治地位。曾擔任中共晉綏分局研究室主任的段云為黑峪口題詞“滋養華夏,屏障陜甘”。前一句說的黃河,后一句則贈古渡。
1936年春,劉志丹率紅二十六軍在此強渡黃河,與東征紅軍主力會合,吃掉閻錫山晉軍部隊一個營。1940年,“十二月事變”之后,興縣成為晉綏邊區的軍事、政治心臟,老百姓稱興縣為“二紅都”。拱衛陜甘寧邊區,黑峪口是橋頭堡。黑峪口再次充當溝通晉綏與陜甘寧邊區往來和儲運戰略物資的重要渡口。中共早期的共產黨員、著名士紳劉少白先生乃黑峪口土著,與著名民主人士牛友蘭在黑峪口開辦“興縣農民銀行”,是為中國人民銀行之前身。1991年,原中共晉綏分局副書記張稼夫逝世,遵其遺囑,將骨灰撒進黑峪口邊的黃河里。
黑峪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今年怎么樣呢?還是貧困村。
不獨黑峪口,黃河北干流其他古渡口概莫能外。
二月春風拂過,河水還攪著寒意。桃花杏花欲開未開,在山間地頭,伸頭伸腦試探天氣。田野里,農民們三三兩兩送糞到田頭。村頭,一座混凝土大橋巍峨跨河貫通,讓曾經的老碼頭顯得低矮而寒磣。
我們一行直接被迎進橋頭小賣部。省水利廳派駐的第一書記白杰住在這里,鎮里的包村干部、副鎮長王亞雄也在。上午,省規劃院來黑峪口考察,要對黑峪口建設美麗鄉村試點著手整體規劃。他們正在討論這個事情。
小賣部不是村委會,卻做起村委會的辦公室,還是村里的電商門市。小賣部的主人是村支書任亞平,后院就是他的家。一群人寒暄已畢,王亞雄說:這里安靜一些,開個會,叫個人,商量個事情都在這里——村支書也是人,手里的活也多,還兼顧著生意。
王亞雄不是黑峪口人,但小時候經常來黑峪口趕集玩耍,又是包村干部,對黑峪口的情況了如指掌。
關于黑峪口的扶貧工作。王亞雄說,黑峪口是省水利廳幫扶的五個村子之一,幫扶力度挺大。由省水利廳主持,他們整合各種扶貧資金,投資建起兩個魚塘,占地15畝,首期投資70萬。為什么搞漁業?因為黑峪口靠近黃河,群眾會作務(養殖、經營)這個東西,有傳統。通過這兩個魚塘,要起兩個作用,一是建檔立卡貧困戶脫貧,二是集體經濟要破零。去年試驗了2000多斤,現在省水利廳在永濟的育種中心正往過調魚苗,5月份準備承包出去。一部分給貧困戶分紅,每人能增加500元收入,剩下的就是留給村集體。主要是黃河鯉魚,還有黃河鯰魚、甲魚。咱們省的黃河魚基地都是土種魚,先期主要放鯉魚。水利廳每年要往黃河流域放300萬尾魚苗,都很成功。所以魚這個事情是保險的,可以增加收入,同時結合美麗鄉村建設,還可以搞鄉村旅游,搞垂釣。
說起貧困戶通過產業扶貧脫貧,王亞雄指著地下一個漢子說:你問他,他就沾光了嘛。去年建魚塘,冬天管魚塘,掙了萬數塊,一下就脫貧了。漢子叫任貴平,是村委委員,一直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東勝區打工。聽王亞雄如此說,呵呵一笑,沒言語。
黑峪口村雖然有著光榮的歷史,但是村落日常卻不因為歷史的榮光就顯示出與其他村落有什么不同。經濟、政治的榮光褪去色澤,顯示出鄉村本來的面目。黑峪口村外出打工出走的路線,居然跟紅色的歷史沒有什么瓜葛,反而沿襲著清代以來的“走西口”路線,過黃河,穿沙漠,落腳在內蒙古。東勝,也就是今天的鄂爾多斯市東勝區。在興縣其他地方也了解到,不只是鄂爾多斯市,巴彥淖爾市五原、臨河、烏拉特前旗等過去傳統的河套農墾區,有更多的興縣農民在那里落腳謀生。
每一位村民走到你面前,其實就是走過一段歷史。他由青春一路走到暮年的軌跡,他人生細部的枝枝葉葉,從額頭皺紋的走向和彎曲度就可以看出來。他完完整整地過來了。
采訪結束,暮野四合。黃河萬古流淌,此刻,河水映著天光嘩嘩地從村落邊緣流過去。一行人特別感慨,日常生活下的黑峪口居然找不到歷史宏大敘事的一點點影子。生活如常,人生的歡欣與悲苦像裊裊上升的炊煙,慢慢消散在沉沉暮靄中去。但是,跟任亞平、任貴平說起黑峪口的往事,劉少白以及劉家的子女劉亞雄、劉競雄、劉易成這些在中共黨史和新中國建設史上閃現的名字,他們一個個如數家珍。他們還知道賀龍、張稼夫、段云在黑峪口的往事,甚至還知道張聞天曾在村里做調查,在誰家住過不短時間。
不說抗戰時期黑峪口乃至整個興縣為國捐軀的烈士有幾何,也不說為抗戰毀家紓難的民主人士牛友蘭、溫祺銘貢獻有多大,單是1948年和1949年,晉綏邊區抽調數萬名干部西進南下,興縣作為晉綏邊區的中心縣,兩次就抽調出兩千多名干部。“抽調的都是識字人啊!”王亞雄說。兩千多干部在數目統計上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對于當時只有九萬多人的興縣,抽調這么多“識字人”離境,對一個地域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持久影響,可以想見。
宏大敘事,是他們內心里另一種日常。來自血脈,來自精神性遺存。
抗戰期間,中國共產黨在山西創建了晉綏、太行、太岳、晉察冀四大根據地。兩個集中連片貧困區域,58個國定貧困縣和省定貧困縣,覆蓋了過去晉綏根據地山西境內全部,太行、太岳、晉察冀根據地大半。山西的脫貧攻堅,是經濟問題,是產業結構調整問題,是農民社會福利保障問題,諸如此類問題,九九歸一,從根本上講,還有另外一項重要的意義,那就是政治倫理問題。
全國深度貧困地區脫貧攻堅座談會在太原召開后,山西省委書記駱惠寧指出,會開在山西,山西要帶頭落實,打不贏脫貧攻堅戰就對不起這一方紅色的土地。
山西有山西的特殊性,山西應有山西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