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前線

寒夜里的干部會議

六個月的采訪，對楊遙、陳克海二人觸動很大。

對楊遙而言，基層工作有年，一任副鄉長，雖有經驗，究竟職責不同。下鄉一月，也結交了不少扶貧工作隊同道，交流甚多。下鄉同時考研究生，但下鄉本身對他而言又哪里不是一次大考？

陳克海久居書齋，編輯而且責任，作家卻稱青年。雖是農家子弟，筆下小說也是風云際會，煙火氣十足，但下鄉三月，北方鄉間地頭閭閻村巷得來的知識還是超出他的預想。采訪行走六個月下來，也結識不少一線農村第一書記，暗地籌劃，準備項目，要扎扎實實為村里做些事情。

兩人整理采訪來自中央、省、市扶貧工作隊隊員和第一書記的筆記，結合自己下鄉經歷，談他們對下鄉的認識，不約而同，三個人同時想到深冬季節參加的那一次干部會議。

話說從頭。

已經進入2018年，鄉村的腳步還行走在丁酉年的臘月。小年在即，年關將近。我們把采訪的頭一站選在山西省岢嵐縣。

出發之前，扶貧辦同志囑咐，你們一定要到岢嵐看一看。還有周圍的朋友，他們其實與我們的采訪與寫作，甚至與脫貧攻堅并不相干，也說：一定要到岢嵐看一看。

看什么？看扶貧，看脫貧。看扶貧工作現狀，看脫貧實際效果。剛剛進入采訪，首先看到的卻是“滾戰”在扶貧一線的干部面貌。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一。當天岢嵐山里最高氣溫為零下八度，最低氣溫零下二十度。滴水成冰，呵氣成霜。如此極寒天氣，大概在岢嵐縣屬于正常。

全縣無霜期短，只有120天左右，每年過五一節，仍然春寒料峭，山頭垴上白雪皚皚，川底楊柳才開始吐芽。岢嵐一縣如此，晉西北和晉北的五寨、神池、平魯、右玉、左云，縣縣皆然。右玉的朋友曾感慨說，我們晉北地區就沒有春天，桃杏花遲一個節令漫山遍野開罷，夏天嘩一下子劈頭蓋臉而來。頭天還穿毛衣，第二天得換T恤短袖。

不是玩笑話。冷是真的。四季賦予的生活旋律紋絲不亂，也是真的。老鄉們過了臘八就開始備年貨，一進臘月二十，家家戶戶開始打掃衛生，擦玻璃、貼窗花、粉刷房屋，從縣城到鄉村，都洋溢著新年的氣象。縣城大街上賣豬羊肉的、做豆腐的、賣豆芽的、漏粉條的、賣對聯和年畫的一家挨著一家，忙碌了一年的老百姓們依然忙碌。再過三兩天是小年，再過九天是除夕。臘月十九，春打六九頭。立春已過兩天，寒風吹得仔細，卻抑不住春天的味道。

白天采訪結束，宣傳部吳紅兵部長說，晚上還有個大會。問什么會？說，全縣脫貧攻堅動員大會。我們提議，如果方便，是否可以也參加一下這個干部會議？吳部長笑了，還有個不方便？方便，方便得很。說著拿起電話聯系，很快安排妥當。

吳部長說，我們是天天會，開會成了日常。縣里統一意見，常委、政府班子短會可以開在白天，但基層干部要“做營生”，耽誤“正經營生”不說，從鄉、村跑到縣里，時間都浪費在路上，除了萬不得已，召集基層干部開會，都利用晚上。

起初我還以為，所謂脫貧摘帽，就是幫扶精準識別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年純收入超過3200元貧困線，實現建檔立卡戶精準退出。

楊遙幾乎驚訝地叫起來：哪里那么簡單？

吳部長說：可不是那么回事！

楊遙說：如果只是算經濟賬那就簡單多了，何必勞師動眾派下鄉工作隊？

吳部長說：脫貧摘帽，說簡單一點，是一個任務，但細劃分，卻是一個非常龐大的評價體系。不僅戶要脫貧退出，還有村，然后是縣。根據這個評價體系，任務有6個大項88個小項。6大項，6大工程，分別是：全面精準規范夯實基礎工程、大力發展產業促增收工程、統籌綜合施策保安居工程、完善農村設施強基礎工程、提升公共服務強保障工程、加強基層黨建強治理工程。具體把這6大項分解開，又有28項任務，28項任務再分解，就是88項工作。

這個分得很細。比方你說建檔立卡貧困戶退出，不僅僅是純收入超過3200元現行標準。對貧困戶退出，國家標準是“兩不愁三保障”，不愁吃、不愁穿“兩不愁”，教育、住房、醫療“三保障”。具體到山西省，具體到岢嵐縣，又細分為“一超五有”，是有量化標準。

一超，有基本穩定的就業渠道和收入來源，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穩定超過國家扶貧標準且吃穿不愁。

五有，有養老保障，符合條件的家庭成員享受低保、五保、養老等政策保障；有安全飲用水；有義務教育保障，家庭無因貧輟學的學生；有基本醫療保障，參加城鄉居民醫療保險，重大疾病有救助；有住房安全保障，且戶容戶貌達到“五凈一規范”（院內凈、臥室凈、廚房凈、廁所凈、個人衛生凈和院內物品擺放規范）。

貧困戶是這樣子，貧困村也有具體要求，叫作“十三有”。

有集體經濟收入且集體經營性收入破零，財政轉移支付使用符合規定；有帶動農民增收的產業；有通村硬化路，具備條件的通客運班車；有安全飲用水；有動力電；有住房安全保障；有通信網絡；有醫療保障；符合條件的貧困戶人口有低保養老保障；六十周歲以上貧困人口有養老保障；有達標的村級衛生室，有合格的鄉村醫生；有義務教育保障；農村實現有電視電話網絡、有日用百貨銷售、有文化活動場所、有村規民約“四有”。

戶、村達標指標都分得如此之細，至于整個縣脫貧摘帽，要求更嚴，總共有14項指標。項項量化，項項嚴格。

吳部長這樣一解說，我只有噤聲訥言。

楊遙下鄉三月余，在鄉里開會無數，接著補充。這些任務分解實際上也是一個評價標準、考核標準。考核工作幾乎每月都有，省考市，市考縣，縣考鄉，鄉里最后要落實到村、落實到戶。考核機制嚴到滴水不漏，除了省里考核驗收，還有國家驗收，還有調其他省份的考核組進行省際交叉考核。

具體到岢嵐縣，2018年要完成8442戶19700人脫貧退出任務，而且要90%以上群眾滿意；116個貧困村高質量退出，141個行政村集體經營性收入穩定破零，村容村貌、戶容戶貌、群眾精神面貌要明顯改善；全縣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幅高于全省平均水平，基本公共服務指標達到或高于全省平均水平，全縣綜合貧困發生率低于2%。最后全縣摘帽。你說說看，這都是硬杠杠硬指標。所以你看街上，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了，干部們的頭皮緊抓抓（緊張）的。

我聽著有些頭大，楊遙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說：基礎工作頭緒紛繁，每天忙這個就夠喝一壺。比方說僅一個“兩不愁三保障”，就需要第一書記逐戶摸清戶籍人口底數，分門別類按貧困戶、困難戶、兜底戶、邊緣戶、中等戶、富裕戶六個類別登記。

幾乎忘記了陳克海還在身邊，克海突然笑嘻嘻地說：說起這個登記，工作量非同一般。我回到村里去登記，還不是簡單的每個冊匯總一下，而是逐戶登記，還要照相，最后以電子版形式報到鄉里。羅鎮堡村分幾個自然村，一天跑下來也照不了幾張相。人家白天要下地，到晚上光線又不好，效果不行還需要重照，最后沒辦法，跑到地里給他們一個一個照。照相登記完了之后，還需要列出問題清單，建立幫扶臺賬，制定幫扶措施、具體解決辦法，是所謂“一村一品，一戶一策”。就是這一項，在村里一個星期才搞完，三支隊伍忙到半夜十一二點也是尋常。在準備第三方驗收那段日子里，有幾黑夜就沒有睡。回村里之后，跟學校兩個老師住一個屋子，影響別人休息是其次，夜里當地還放一個尿壺，那味道真是不爽。

吳部長也笑了，吳部長說，6大項，88小項具體工作，最后歸總起來都壓在一線基層干部和駐村工作隊、第一書記頭上，你說他們壓力大不大？

楊遙得了理：哪里是一個貧困戶純收入超過3200元的問題？

吳部長也跟著說：問題可不那么簡單！

克海訴苦：你是不知道我們下去那個忙亂！

一群小的，數說一個老的，我被逼到墻角，被說得體無完膚，只剩坐下來嘿嘿笑。楊遙提議說：要不你明年申請下去看一看？

說到這一層，我倒有話了。畢竟行走鄉村十多年，對鄉村的角角落落還是明白的。所以我說：這你嚇不倒我！

話是這么說，聽完各位講解，下鄉不下鄉已經不重要，如此形勢，如此重任，對于任何一位干部而言，都是不小的考驗。

不說基層一線的鄉鎮、村一級干部，包括派駐貧困縣貧困村擔任第一書記的省、市、縣干部，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年輕化、知識化，他們走出機關、企業、單位，匯集起來，那就是一支勁旅。

山西省落實中央決策部署，2015年省委組織部、省農委、省扶貧辦聯合下發文件《關于做好選派優秀干部到村任第一書記工作的通知》，選派優秀干部到村任第一書記，把選派第一書記工作與整頓軟弱渙散黨組織、扶貧開發工作結合起來，從各級機關優秀年輕干部、后備干部，國有企業、事業單位的優秀人員中選派第一書記。其中，中央、國家機關部委15人，省直機關單位506人，市直機關單位1475人，縣直機關單位6483人，國有企業、事業單位916人；處級以上干部113人，女干部1275人，三十五歲以下干部2966人。都是各行各業的骨干力量，對全省9896個建檔立卡貧困村和黨組織軟弱渙散村，實現選派第一書記全覆蓋。

一茬任職期滿，第二批馬上頂上，第一書記不斷調整，全覆蓋始終不變，只有力量加強。2017年，山西又從省市縣三級機關事業單位選派萬名干部到鄉鎮掛職幫助工作，覆蓋了全省1196個鄉鎮。

今天參會的，除了各鄉鎮書記、鄉鎮長，還有省、市派駐岢嵐縣的工作大隊長、駐村第一書記。

幾個人熱火朝天說罷，會議時間到，匆匆往外趕。街上燈火闌珊，天空寒星初現，極寒天氣到晚上才開始發威。街上行人寥落，白天的熱鬧頓時不見。

參會的干部進入會場，穿著厚厚的棉襖或羽絨服，互相寒暄、說話，嘴里白汽隨說話頻率一團一團冒出，忽地一下，很快被寒風沒收了去。

進了會場，電子屏上打出會標，是“岢嵐縣改變工作作風暨脫貧攻堅動員表彰大會”。

這是一個大會啊。

在一縣的政治生活中，年度的總結動員和表彰大會，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講都是一件大事。會都放在晚上開，不耽誤“做營生”，可是這樣的會短得了嗎？

我們一行頓時叫苦不迭。原本就是想聽聽會，大致了解一下脫貧攻堅的部署與安排，以便為來日采訪提供線索。哪里想到是這樣的大會，更要命的是，原本想坐在后排，沒想到吳部長電話聯系，我們的座簽竟然放在緊臨主席臺的第一排！

大會，也確實是大會，會開之前，站起來向后望去，三百來人，魚貫而入。會議在七點半開始，材料已經放在面前，洋洋94頁的《岢嵐縣2018年脫貧摘帽方案》是重點，條分縷析，只比吳部長說得更細、更翔實。四項議程，分解指標、表彰先進、縣長動員，最后由縣委書記王志東講話。

七點半開會，程序緊湊，到九點半，準時結束。大會開成短會，短會不失隆重，并且效率甚高。王志東書記在會議結束的時候特意安排，考慮到天晚路滑，怕大家晚上趕回鄉鎮不安全，特意給大家在賓館安排住宿。

克海和楊遙就特別感慨，他們已然身臨其境，已然進入角色，同樣，已然感到溫暖。然后大家說起岢嵐干部的精神面貌，大會開成小會，小會安排大事，緊湊而有效率，兩個小時內，會場上鴉雀無聲。

楊遙是小說家，善于觀察細節，他說：你們注意到沒有，進入會場的時候，無論是主席臺上的領導，還是臺下的干部，都是穿著羽絨衣，落座之后，都把羽絨衣脫下，一律西服，穿著正裝，坐得筆直啊！

楊遙一說，頓時恍然，細節固然細微，但大家都感受到了。細節傳遞出豐富的信息，這樣一支齊整而富有朝氣的干部隊伍是如何帶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