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波士頓熱浪襲人，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咸腥和咖啡的醇香。我站在愛默生學院附近的公寓門口，反復核對著鑰匙上的門牌號。喬昔拖著兩個大行李箱，站在我身后不停扇風：“是這間嗎？空調能用嗎？”
“應該沒錯……”我插入鑰匙，門鎖發出令人滿意的咔噠聲。
推開門，一股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公寓比想象中要小——客廳兼廚房，一間臥室，衛生間勉強能轉身。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窗外能看到查爾斯河的一角，波光粼粼。
“完美！”喬昔歡呼一聲，甩掉鞋子撲向唯一的一張沙發，“比伯克利的宿舍大多了！”
這個樂觀的評價讓我松了口氣。放下行李，我們像探險家一樣巡視著新領地——櫥柜、抽屜、壁櫥……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可能性。
“床呢？”喬昔突然發現臥室里空空如也。
“明天才送貨，”我擦了擦額頭的汗，“今晚得打地鋪了。”
喬昔做了個鬼臉：“像露營一樣！多浪漫！”
她的樂觀一如既往地具有感染力。我笑著搖頭，開始拆行李。喬昔則迫不及待地把伯克利的畢業證書貼在冰箱上，旁邊是我們這些年所有的合照——高中畢業、海邊旅行、秘密基地……現在又多了伯克利畢業典禮上的合影。
整理到一半，喬昔突然從箱子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袋：“差點忘了！房東太太給的喬遷禮物！”
紙袋里是一瓶意大利紅酒和一張手寫卡片：“祝年輕的愛人們幸福——瑪利亞。”
“看來我們給房東太太留下了深刻印象，”喬昔晃著酒瓶狡黠地眨眨眼，“要現在喝嗎？”
“先解決基本生存問題，”我指了指空蕩蕩的冰箱，“超市？”
查爾斯街的超市比波士頓市中心的任何景點都更讓我們興奮。推著購物車穿梭在貨架間，我們像兩個孩子發現了新大陸——喬昔對美式麥片的種類驚嘆不已，我則對一整面墻的意面醬料感到震撼。
“買這個！”喬昔把一盒五彩斑斕的麥片扔進購物車，“還有這個！”她又抓起一罐花生醬，“據說美國的花生醬和國內的完全不一樣！”
看著她雀躍的樣子，我不禁想起三年前那個在深圳超市給我直播購物的女孩。那時的我們隔著屏幕分享生活點滴，而現在，我們可以并肩站在貨架前，為選擇哪個口味的冰淇淋爭論不休。
回到公寓時已是黃昏。我們把食物塞進冰箱，簡單做了三明治當晚餐，然后坐在空蕩蕩的客廳地板上，用咖啡杯喝著房東太太送的紅酒。
“敬新生活，”喬昔舉杯，“和不再分離的日子。”
酒杯相碰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格外清脆。窗外，波士頓的夜色漸漸降臨，城市的燈火一盞盞亮起。我們肩并肩坐在地板上，計劃著明天的行程——買床、熟悉校園、開通網絡……每一個平凡的小事都因“一起”而變得珍貴。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陽光和喬昔的哼唱聲喚醒的。她已經在廚房忙碌，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煎蛋的香氣。
“早！”她轉身沖我微笑，身上套著我的T恤，下擺剛好遮住短褲，看起來像件連衣裙，“我嘗試了美式早餐！”
桌上的煎蛋形狀依然不規則，吐司有些焦黑，但配上一杯橙汁，堪稱完美。我正要品嘗，門鈴突然響起——床墊送到了。
兩個送貨員搬進來一個巨大的床墊，幾乎占據了整個臥室。等他們離開后，我和喬昔面面相覷：“床架呢？”
翻遍送貨單才發現，床架要明天才送。喬昔卻已經跳上床墊，在上面彈了彈：“這樣更好！像大學宿舍一樣！”
于是我們的第一件家具就這樣安置了——床墊直接放在地上，鋪上臨時買的床單，看起來確實很有大學生同居的感覺。
下午，我們決定去探索校園。愛默生學院位于波士頓市中心，周圍劇院、書店林立，藝術氛圍濃厚。喬昔拉著我的手，在每個街角駐足拍照：“這里比伯克利熱鬧多了！”
校園導覽結束后，我們在學生中心領到了課程表和校園地圖。喬昔仔細比對著兩所學校的距離：“伯克利到這里要兩小時……不過沒關系，周末我們可以見面！”
這個“分居”計劃是我們討論多次的結果——喬昔在伯克利找到了一份音樂治療師的實習，而我的課程主要在愛默生學院。周中我們各自忙碌，周末則回到查爾斯街的小公寓團聚。
九月初，新學期正式開始。我迎來了第一批同學——有剛從本科畢業的年輕人，也有工作多年重返校園的中年人；喬昔則開始了她在兒童醫院的實習，每天面對各種需要音樂治療的特殊兒童。
“今天有個自閉癥女孩，”一天晚上，喬昔興奮地告訴我，“她對鋼琴有驚人反應！我彈《小星星》時，她居然開口跟唱了！”
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我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時那個在藝術節上光芒四射的女孩。有些特質從未改變——對音樂的熱愛，對他人的關懷，以及那種能夠感染周圍人的熱情。
我的創意寫作課同樣充滿挑戰。教授是個出版過多部小說的嚴厲女士，第一節課就要求我們每周完成一篇短篇小說。“寫作不是愛好，”她環顧教室，“而是你們選擇的生活方式。如果不能接受這點，現在就可以離開。”
這種高壓環境反而激發了我的斗志。深夜的公寓里，我們常常各自占據一角——喬昔在整理病例和研究治療方案，我在電腦前絞盡腦汁完成作業。偶爾目光相遇，相視一笑，然后繼續埋頭工作。
第一個周末團聚時，我們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興奮。喬昔帶回了醫院的趣聞，我分享了寫作課的收獲。晚上，我們擠在小小的廚房里嘗試做中餐，結果炒飯變成了炭燒風味，番茄蛋湯咸得發苦。
“算了，”喬昔把失敗的杰作倒進垃圾桶，“還是去樓下吃披薩吧。”
這樣的日子簡單而充實。我們像兩個剛剛開始獨立生活的孩子，學習平衡學業、工作和感情，在異國他鄉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小天地。
十月中旬，波士頓迎來了第一場秋雨。潮濕的冷空氣從窗戶縫隙鉆進來，我們不得不翻出所有厚衣服御寒。喬昔縮在沙發上，裹著毯子抱怨：“加州從沒這么冷過……”
“這才十月，”我遞給她一杯熱可可，“等到一月……”
“閉嘴！”喬昔把抱枕砸向我，“我不想聽！”
為了取暖，我們決定去附近的商場買電暖器。路上經過一家二手家具店，喬昔突然拽住我：“邱桐，看！”
櫥窗里擺著一張老式書桌，木質溫潤，抽屜上還有精致的雕花。“完美寫作桌！”喬昔眼睛發亮，“你總說宿舍的桌子太小……”
價格牌上的數字讓我猶豫——150美元，對我們拮據的學生預算來說不是小數目。但喬昔已經拉我進店，開始檢查書桌的每個細節：“實木的，只有一點刮痕……而且抽屜夠放所有稿紙！”
看著她比我還要熱衷的樣子，我最終妥協了。店主人很好心，答應免費送貨。當晚，書桌就安置在了臥室的窗邊，正對著查爾斯河的景色。
“現在，”喬昔莊嚴宣布，“你就是真正的作家了！”
這個小小的儀式讓我心頭一暖。是的，或許這就是愛情最美好的樣子——不是驚天動地的誓言，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相互支持；不是奢侈的禮物，而是理解對方最真實的需求。
十一月的波士頓突然降溫，寒風像刀子一樣鋒利。喬昔的實習轉到了老年病房，每天要面對癡呆癥患者和臨終關懷；我的寫作課則進入了密集創作期，教授的要求越來越嚴苛。我們像兩個陀螺，被生活抽打得團團轉，只有在深夜才能短暫交會。
“今天有個老人認出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天晚上，喬昔疲憊地靠在我肩上，“他年輕時在上海工作過……唱著唱著就哭了。”
我輕撫她的頭發，感受到她的顫抖。音樂治療不僅僅是演奏和歌唱，更是情感的橋梁，承載著太多悲歡離合。這種工作對敏感的喬昔來說，既是天賦也是負擔。
感恩節前夕，我們收到了房東太太的邀請——參加她家的傳統晚宴。瑪利亞太太的公寓位于我們樓上，裝修得溫馨而復古，墻上掛滿了家族照片。
“孩子們！”她熱情地擁抱我們，“來見見我的家人！”
瑪利亞的大家庭讓我們眼花繚亂——兒子、兒媳、三個孫子，還有從佛羅里達來的表親。長桌上擺滿了意大利風味的美式感恩節食物：烤火雞配意大利香料，南瓜餡的ravioli，玉米面包……
“所以，”瑪利亞的兒子保羅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這個問題讓我們相視一笑。從高中同桌到跨國戀情，我們的故事在燭光下娓娓道來，引來一陣陣驚嘆和祝福。
“年輕真好，”瑪利亞舉杯，“為愛情干杯！”
那個夜晚溫暖而歡快，仿佛暫時驅散了異鄉的孤獨。回公寓的路上，喬昔突然說：“等我們老了，也要這樣招待年輕的情侶，聽他們講故事……”
這個“等我們老了”的假設讓我心頭一熱。是啊，在喬昔描繪的未來里，我們依然在一起，從青春到白頭。
十二月的波士頓銀裝素裹，查爾斯河結了一層薄冰。學期接近尾聲，我們都進入了最后的沖刺階段——喬昔要提交實習報告，我則有三個短篇和一個長篇大綱要完成。
一個雪夜，我熬夜趕稿時，喬昔端著一杯熱牛奶進來：“休息一下吧，作家先生。”
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接過牛奶。喬昔站到我身后，手指輕輕按壓我的太陽穴：“你知道嗎？醫院里的老人們最愛講年輕時的故事……他們說，回憶是最珍貴的財富。”
這個觀察讓我若有所思。是啊，現在的每一天，無論多么平凡或艱難，都將成為未來我們共同回憶的一部分。這個認知突然讓眼前的截止日期變得不那么可怕了。
圣誕節前夕，我們收到了來自國內的包裹。媽媽寄來了手工編織的毛衣和家鄉特產；喬昔的爸爸則寄了一堆中文書和火鍋底料。拆禮物時，我們像兩個孩子一樣興奮，把每樣東西都拿出來展示、品嘗。
“爸媽問我們暑假回不回去，”喬昔翻看著家信，“說想見見你……”
這個含蓄的認可讓我心頭一暖。曾幾何時，我們的戀情還是兩個家庭之間的敏感話題，而現在，父母已經開始期待見面了。
圣誕節的波士頓安靜得出奇，大多數學生都回家過節了。我們決定留在城里，體驗一次真正的美式圣誕節。平安夜那天，我們冒雪去了市中心的圣誕樹燈光秀，在冰封的查爾斯河畔散步，然后回到公寓做了一頓簡陋但溫馨的晚餐。
“敬我們的第一個海外圣誕節，”喬昔舉杯，“和未來的無數個節日。”
窗外，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了城市的喧囂。屋內，我們依偎在小小的圣誕樹旁，交換了簡單的禮物——我給喬昔的是一本手工制作的相冊，記錄了她從伯克利畢業到波士頓實習的所有高光時刻；她送我的則是一支高級鋼筆，筆身上刻著“致我最愛的作家”。
新年前夜，我們和幾個同學一起去了波士頓港口的煙花表演。當新年鐘聲響起，璀璨的煙火在夜空中綻放時，喬昔在我耳邊輕聲說：“新年快樂，我的星光。今年我們要創造更多回憶。”
我摟緊她的肩膀，感受著她身體的溫度。是啊，新的一年，新的挑戰，新的故事。但有一點永遠不會改變——無論身處何地，我們都會像兩顆相鄰的星星，在浩瀚宇宙中彼此守望，彼此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