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終于還是來了，在馬桶邊醒過來的時候，張川成渾身冰涼，像緩慢度過了一整個世紀，連昨天的疼痛都變得恍如隔世。

短信里，有林許許的“早安”。

顧北發來一組圖片，在印度的恒河。他頂風而站，頭發飄舞，看起來黑了很多，可笑容格外明亮，還有一則短信說：“明明異國他鄉，像在故鄉流浪。”他用黑白的照片，記錄著他看到的印度，那些眉間有痣的少女，似乎飄散出熱氣的咖喱，紛亂的街道，在河岸上販賣秋葵的老婦人。他有時自拍，把它們都套在畫面里當成背景，顧北的愉悅透過照片，像恒河水上的水波一樣明朗，最后一張，他坐在床上，背后是濃眉深目的印度男人，正撐篙順流而下。

顧北終于活成了想要的樣子。

張川成為他感到高興，在鏡子中望著自己，覺得有必要和現在的狀態作出一個了斷，眼角依舊腫著，嘴巴邊上淤青一片，張川成成為了一個看起來正常的都市青年，打了架，次日在重新殺回尋常生活里，帶著傷疤。

回林許許“早安”，回復成一個輕快的年輕人，張川成和破碎的雞為伴，去公園報道。

到公園的時候，楊一尋打來電話，做明天的邀請，以及再度懇求，今晚下班回家，幫忙收拾屋子。

“喂，你是不是把我家弄得亂七八糟？”

“并沒有，很整潔，不信你來看。”楊一尋在電話那頭發誓。

張川成不信。

堅決不信。

當然，部長大人，也不信張川成昨天只是穿著公雞人偶摔了一跤。

“張川成，你是專門負責吃道具的嗎？”他的眼睛從報紙上抬起來，看著垂手而立的張川成，顯得百思不得其解。

“呃……”

“呃什么呃，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弄壞的那只熊和這只雞，都是要從你的工資里扣的。”

“可以。”

“可以，你說的倒是爽快，那現在怎么辦？你要空手去現場發傳單？”

“那我可以穿那個小丑。”張川成指著辦公室角落里的小丑說。

“那個要畫臉的，還有，你看看你的臉，還用畫嗎！”部長最后發了句牢騷，還是隨手指了一下，讓張川成去換上小丑的衣服，對著鏡子畫臉的時候，張川成莫名感到很輕松。

這樣的臉，和林許許見面，應該別有一番意味吧。這樣，張川成就是一個畫好臉，看起來很開心的小丑了。

再過去的二十五年里，張川成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以小丑的面目，穿過公園，在走過人潮洶涌的地鐵站，人們好奇的看著他，有人站定拍照，張川成都不以為意，小丑的臉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其實仔細想想，臉也只是面具的一種，人卻愚蠢地認為需要遮蔽了才覺得更為安全。

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在陽光下大膽走著，像可以大聲地夸耀自己。

這樣想著，到達萬達廣場，徑直到星巴克里買咖啡，準備喝一杯在開工。

張川成面對著墻坐下，打開手機聽音樂，還是那首忽然，它一直盤旋在腦海中，而此刻，它變得格外輕快。

“小姐，你確定拿得了嗎？”張川成是在聽歌的間隙，聽到店員關切的聲音的。

“我可以，謝謝。”熟悉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對應出無數林許許的面孔。竟然是林許許，張川成循聲望去，真的是她，只不過，沒有化妝，略顯疲憊，手里則拎滿了紙袋，咖啡過重，紙袋顯得搖搖欲墜，加上要用肩膀推開門，她顯得格外狼狽。

張川成站起身，膝蓋撞在凳子的一角，發出尖銳的疼痛，張川成不禁叫出聲，店門則應聲關上。膝蓋的疼讓張川成暫時無法行動只好苦著臉揉膝蓋的疼痛。

然后聽到另外一個店員說：“十二杯咖啡，你為什么不幫她送一下？”

張川成一瘸一拐地沖出去。

林許許正在往大廈的后邊走去，因為左邊兩個手提袋，為了防止把咖啡撞灑，她只好艱難的盡力把胳膊抬起，走路也顯得不大利落。

“林許許。”張川成大聲喊她。

她好像聽到了，但并沒有回頭，甚至加快了腳步。

為什么？難道認錯人了？再將記憶調出一遍，張川成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認錯。

張川成只好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擺手示意說：“是我啊。”

她驚愕地看著張川成，或許表情里還有一些窘迫。林許許耳根泛紅，并沒有停下腳步，垂下眼簾不再看張川成：“你趕緊去忙你的吧。”

“太重了，我來幫你。”張川成伸手去提她手中的咖啡，她突然躲開，聲音有點顫抖，“不用，我說了我自己可以。”

“怎么會，看起來很吃力，而且，我現在也沒事。”張川成堅持伸出了手。

“不用。”她態度很強硬，甚至有點想要擺脫掉張川成，像遭遇了酒鬼的糾纏。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張川成想不會再這樣的魯莽，因為在之后的時間里，張川成永遠都會記得那副高清的畫面。

紙袋的提手終于發出了一生短促的“刺啦”，應聲而斷。咖啡直接出逃般，從紙袋中跳出來，在極不情愿地，“啪”的醫生落在地面上，當然，在濺在了他們倆的鞋面上。

咖啡的點子清晰的印在鞋面上，也印在了張川成的腦中，張川成雙手攤開，知道自己幫了倒忙。

林許許，在這一刻突然暴怒了：“你滿意了吧？張川成。”是她燃起的怒火，以及像積攢了一早上的整個不堪。

“我……”張川成試圖解釋，但已然來不及。

“對，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不是女律師，不是歌唱家，不是替人報仇的，我編造了很多個職業，其實我就是破爛出版公司打雜的。”林許許崩潰了，聲音因此顯得有些急切，像嘴巴趕不上腦子的轉速，“連個編輯都不算，每天就像只狗，被使喚來使喚去，在滾回格子間里打字，編假書。”

張川成呆站在原地，暫時無法理解她所講的意思。但似乎，所有關乎她身份的疑問，正在腦中某個地方水落石出。

“哪里要開放簽證了，就趕緊攢一本，每天復制黏貼，工資按字數計算。”林許許沒有喘息，像被打斷就無法被續上一般，“甚至，我的公司都不在這樓里，要穿過大堂到后面的那棟破舊的大樓里。現在滿意了嗎？”

“可……林許許。”張川成想，她可能誤會了自己意思，更誤會了他。

“對了，連名字都是后來取得，我真名叫林小慧，你滿意了吧。”林許許像發出最后一發子彈般決絕，然后轉身，拎著咖啡，走掉。

有那么一刻，張川成無法呼吸思考，只能垂手站著。玻璃幕墻里的自己，有一張奇怪的不知道表情而奇怪的臉。

看著林許許走遠，張川成俯下身，把倒掉的咖啡杯拿起來，再扔到垃圾桶里。張川成心里空蕩蕩的，像什么東西，也被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