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頸鹿每天只睡兩個小時,蝸牛的眼睛被割掉之后會痛苦地長出另外一只,鯊魚懷孕需要四年,蚍蜉一生只是從早上到黃昏,螞蟻每天只打八分鐘的盹兒。
站在生物學的角度,人很難講是高等動物,但他們被賦予思想,愛和行動力的同時,也被消滅掉更靈敏的嗅覺,視覺以及夜視能力等,讓它們只變得剛剛夠用。人自信有改變世界的能力,要靠工具和群體完成目標,即便最終只是為了讓世界更便利地服務自己,但這看起來也是沒辦法,他們只能靠不停地活著創作東西來試探及冒犯危險,以便更好地與世界相處。
這其實又非常公平。
即便爛熟于心,張川成也無法對林許許講出如上理論,可如果講關于超憶癥的事情,大概更花時間。她睜大眼睛看著張川成示意說下去的時候,張川成腦中有三秒鐘的空白,試圖發出聲音,但這確實,難以啟齒。
“你喜歡我?”林許許突然跳出來一句,張川成聽到心跳如鼓的響動,身體像被瞬間攥緊,再迅速放開一下,血流從腳部直接升騰到頭頂。張川成想,這是個更難直接回答的問題。
“你根本不是富二代?”林許許問了下一句。
“你是外星人?”或許意識到第一句問話的魯莽,她開始不停地提出問題,口氣里盡是“不要當真啊”的玩笑感,著大概為她和張川成都解了圍。
“我說,我的腦子有點問題。”張川成終于說出口,想著,再多的問題也不該瞞著她吧。
“看得出來啊。”她的反應讓張川成大吃一驚,直到她伸手過去撓張川成的頭發,說,“顯笨倒是真的。”
張川成聽出她仍在開玩笑。
“呃,不只是笨,還有點奇怪,有時候像被按了某個鍵,會情緒失控,就像剛才……”張川成隱瞞了一部分,覺得完全說明沒有必要。
“我也會啊。”林許許說,“小孩兒,年輕的時候都會這樣,老了就不會了,變成那種人類之后。”她不以為然,像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
“目前最關鍵的不是這個,是你腫了的眼睛和嘴巴。”林許許湊近張川成,仔細看著他的傷口,“現在立刻下山,我們需要找個診所。”
“我沒事,回去再說,現在我想在這里和你待一會。”張川成強調說。
“那你今天為什么打架?”她繼續坐著,雙腿在椅子上蕩啊蕩。
“沒打過,想試試。”張川成如實回答。
“所以贏了嗎?”
“并沒有,但我不難受,是一種重要的人生體驗。”
“所以這也算是借口?”
“算,實話說,認識你之前,我是個相當冷靜的人,楊一尋,呃,就是我那個領居,叫我機器人或者鎮靜劑吧。”張川成說。
“哦,那個男朋友?”
“并不是!”張川成面紅耳赤,急忙辯解。
“一點不鎮靜啊。”林許許大笑。
是啊,張川成也笑,現在的張川成,不僅不鎮定,簡直是方寸大亂。
“其實人和世界對抗,方法并不多,有時候只好認了。”林許許似乎無限傷感。
“聽之任之?”
“也不是,先負隅頑抗,最后學會苦中作樂吧。”她悠悠的嘆氣,再恢復如常,“剛才他來找我,我內心冰涼,覺得,劇情終于還是狗血了。”
“說什么?”
“說,是不是可以繼續,發現有些想我。”她像講述別人的事情,“當下不說不動,事后又有惻隱之心,晚了。然后我發現,我對他唯有的一點眷戀,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了,所以,應該感謝你把我拉走。”
張川成沒有接話,心中不知何種況味。
張川成和林許許靜靜坐著,沒有再說話,十一月的空氣像被凍過,有云在灰暗的空中,張川成突然很想跟林許許說我喜歡你,就像個趁火打劫的家伙一樣,張川成扭頭看她,再努力清清喉嚨。
不管什么結果,張川成想,像打架一樣,總可一試。
但最后,張川成說的是:“上次你說,如果只有一個月的記憶,你會做什么?”
林許許想了一下,說:“暫時保密。”接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其實哪有什么未來啊,未來就是現在的每一刻。”
張川成格外認同。
下山的時候他們找了一家便利店,林許許買了冰塊和碘酒,問好用法,再叫車送張川成回家。
“為什么不是我送你?”張川成敷著眼睛說。
“因為你是傷員啊。”她不容置疑,大概是累了,林許許腦袋靠在后座上,悠悠地嘆氣。
“怎么了?”
“男孩兒們用武力解決問題,但問題其實并沒有解決,女孩兒們用內心爭斗來解決,問題也沒有解決。”
“這是哲理嗎?”
“算是。”
他們沒有再說話,她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后座上。
“睡一下吧你。”張川成對林許許說。
“嗯。”她乖乖閉上眼睛,終于還是睡著了,她的頭又開始亂擺,這一次,她直接栽倒在張川成的肩膀上。
張川成輕聲跟司機說了林許許的地址,直到車子停在她家樓下。
“林許許,醒醒。”張川成輕聲喚她,“到家了。”
“喂!!!”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辨別了一下周圍,說,“喂,你怎么不叫醒我。”
“現在不是叫醒了嗎?”
“你……”伶牙俐齒的林許許小姐,也有無法說話的時候。她只好下車,關門前,低下頭來看張川成,說,“記得擦碘酒啊。”
“好啦。”張川成有些歡快地答應。
這漫長又有趣的一天,終于是要過去了,張川成想著林許許的話,沒有未來,此時每一刻,都是未來。
或許可以再加一句,也沒有過去,此時都是過去。
到家里,對著鏡子用碘酒擦拭傷口,鏡中的張川成,陌生又奇怪。他的頭開始疼,地面變成了一層可以搖動的臺階,正在眼前不停地遞進向前,張川成如同置身在一艘巨浪中行進的船中,無法站穩,最后只好趴倒在地,冰冷的地面緊貼著他的臉頰,又突然垂直向上站起,張川成成了風雨中的攀巖者,要滑下去,墜入無底深淵。
發不出聲音,也使不上力氣,張川成就要墜入無邊黑暗中去。
張川成堅持睜開眼睛,以方便保持清醒,然后看到兩顆藥,靜靜躺在書架的深處,發出柔和的白色微光。
這一刻,張川成無比想要吞下它們。
或許,張川成的決定是錯誤的?不該停止服藥?為什么不能安靜平靜地繼續生活?不需要喜歡誰,惦記誰,和誰發生爭斗——像只沒有記憶的貓狗倉鼠,一切在偷生的動物和花草?
張川成竭力向書架爬去,從沒有一刻,張川成那么像把這些藥丸大口吞下,然后任由那把鏟子將腦干中附著的東西,都帶著激烈聲響除去。
伸手把藥掏出來,不管有沒有塵土,張川成想,吃完大概就可以萬事皆休。他試著站起來,到冰箱里拿水,只要吞下去,張川成,你就可以大睡一覺。
是的,大睡一覺,然后第二天對著自己的傷口發出“咦”的一聲,再變回一個輕快的心無掛礙的年輕人。
張川成盡可能把它放在手心上,捏住,再癱倒在沙發上,他需要積攢一些力氣,以便更好地做一個決定。林許許像在腦海中對峙,她說,沒事兒,沒有未來,都是現在。
手機發出“叮鈴”的一聲,張川成努力睜開眼睛,去看短信:“藥涂好了嗎?雞,請展示你的工作成果。”
林許許,是你。
她的一切,在張川成的腦中被截成一張張高清圖片,沒有高音的她,在火中抱著熊頭微笑的她,在大醉之后哈哈大笑的她。
張川成掙扎站起來,到洗手間,把藥丸投進馬桶,再按下沖水鍵。它們帶著一絲遺憾,盤旋而下,終于隨著水轉向了無敵的深處。
張川成在馬桶邊狂吐,但他想,吐干凈了睡吧,但請把林許許的一切留下。
這一夜,張川成在馬桶邊躺下,疼吧,張川成想,這是用來交換世界的代價。在黎明前昏睡的兩小時到來之前,張川成給林許許發了一條短信,張川成說:“是啊,只有現在,得過且過,不如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