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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企業的國家工具理論

——基于16~17世紀西歐特許公司的實證研究[1]

胡明[2]

摘要:現代企業制度起源于16~17世紀的特許公司是史學界和法學界的共識,但既有的企業理論對此無法提供完整的解釋。筆者基于特許公司的國家主導、特許法人和壟斷特權等核心特征,提出一個國家理性選擇的分析框架,并進行歷史實證考察。筆者認為,特許公司的存在和發展是賦有經濟理性的國家推動的結果;法人資格是一種降低交易成本的制度;特許壟斷是一種激勵結構。即使在當今高度開放的經濟環境中,現代企業依然是國家結構性實力的體現。

關鍵詞:特許公司 理性國家 法人資格 特許壟斷

導言

在目前所知的三種企業形態中,除公司制外,業主制和合伙制古已有之,中外并無多少差別。如果組織形式對企業的發展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的話,那么公司制產生雖晚,卻最為重要??扑拐J為,經濟學要研究正交易成本的現實世界。按此標準,解釋現代企業制度[3]起源于16~17世紀的特許公司這一歷史事實[4]就是經濟研究的應有之義,但是經濟學領域的相關研究明顯不足(參見文獻評述及問題部分)。不僅如此,相關研究還具有更為廣泛的學術意義:一則,目前學術界普遍將16世紀視為資本主義時代的開端,[5]理性經濟人和包括市場經濟的一般理性在16世紀后才逐步形成,[6]因此對彼時西歐出現的特許公司進行研究有助于解釋資本主義的起源;二則,雖然中文中的“公司”一詞最早出現在2000多年前,但該詞近代的國家特許之意卻是在晚清通過法律移植運用于中國實踐的。[7]如果公司起源于特許公司,那么中國漢代的鹽鐵官營為何不能衍生出現代企業制度呢?因此,對特許公司的考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中國歷史上沒有產生現代企業制度,也可為分析當下中國國企改革的爭議提供某種參考。[8]基于上述目的,筆者嘗試對此進行分析。

研究路徑:第一部分討論相關文獻及問題;第二部分基于特許公司的國家推動、特許法人和壟斷等特征提出一個現代企業的國家工具理論;第三部分對國家工具理論進行歷史實證;第四部分討論理論的現代適用性問題;最后是結論與啟示。

一 文獻評述及問題

要解釋特許公司的起源,就必須分析其產生的源頭,并解釋其實質及核心特征。特許公司是在合伙制[9]和特許規制公司[10]相結合的基礎上逐步形成的一種企業形態。[11]之所以將其作為現代公司的源頭,是因為特許公司已具有了以下特征:準政府職能、特許壟斷、法人資格、有限責任、股份自由轉讓、垂直管理(存在內部治理結構),[12]其中前三項為特許規制公司所獨有,后三項是在結合合伙制特點的基礎上逐步演化而來。因此它已具備了現代公司制的法人資格、有限責任、股份自由轉讓和集中管理等四項核心特征,如最有代表性的特許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1600年獲得法人資格,并實行公司股東會和董事會等集中管理制度,1662年實行有限責任制度,1688年股票在倫敦證交所上市交易。這一演變過程,特別是現代企業的兩個源頭——合伙制和特許制,能否用既有的企業理論加以解釋呢?

目前主流的企業理論都“將企業視為一個契約的聯結”。[13]很明顯,基于自由契約的企業理論可以解釋羅馬法時代的合伙制。首先,羅馬法時代相當長時間內的契約方面的法律允許人們自由合伙,開展貿易,保障財產,準許轉讓財產,無須官方機構特許,且當時的法院判決也將這種合伙視為實實在在的組織;其次,在親戚、朋友或特定團體等熟人圈中選擇,可明顯降低交易成本,使合伙變得容易,這也是羅馬法時代合伙制流行的主要原因?;诖?,巴克豪斯將有限公司的源頭追溯到羅馬法時代,認為當時已有獨立于參與者而存在的實體。[14]同樣湯普遜認為,中世紀已存在諸多類似于合股公司的合伙制組織,“它的全部股份劃分成若干部分,而利潤則以股息的形式,按照每人擁有股份多少來分配”。[15]

能解釋合伙制是否意味著也能解釋股份公司的法人資格、有限責任、股份自由轉讓和集中管理制度等特征呢?由于法人資格起源于特許規制公司,在此先考察后三項特征。

首先是有限責任。由于事前的契約安排存在契約不完備或各種產生糾紛的可能性,所以沒有法律事前的明確規定和必要的法律保護,有限責任制度很難真正產生。有兩項歷史事實為證:其一,多數學者對“羅馬法時代即已出現法人”(其最核心的特征是有限責任制度)的說法表示懷疑。[16]其二,康孟達的有限責任由于缺乏法律的明確規定,存在有限合伙人被追討的可能,[17]故仍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有限責任。因此,對于侵權的有限責任不可能通過事先的約定來實現,受害人在侵害事實發生前無法確定。[18]所以契約理論解釋不了有限責任制度。

其次是股份自由轉讓。理論上如果入股時股權轉讓契約完備,只要存在外在的法律執行機關,投資者可以保護自身的利益。但這些理想境況很難滿足,且不說契約完備很難達到,股權交易市場受困于組織化程度和效率差異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合伙制的股份轉讓不僅嚴格受合伙協議約束,而且股份受讓人要對受讓之前的合伙債務承擔責任。因此,單純從自由契約的角度難以解釋股份的自由轉讓問題。

最后是集中管理。主流的企業理論均涉及了團隊生產、集中管理或科層問題,但均針對存在公司法的現代背景而言。對于不存在公司法的中世紀而言,除有限合伙的康孟達存在一定程度的集中管理外,普通合伙和行會組織沒有集中管理制度。沒有集中管理制度的公司是難以想象的。對于特許公司時代而言,“盡管個人之間可以通過契約來對雙方進行約束,團體可以采用有效的規章來調整其成員之間的相互關系,但他們都沒有立法權……(規章)只有在得到國家承認并保護其實施時,才具有法律效力”。[19]因此契約理論不能完全解釋公司治理機制。

上述分析說明契約理論無法有效地解釋現代公司的核心特征。同樣歷史事實也證明自由合伙很難獨立地演化出公司形式,其中的關鍵原因在于,組織經濟活動的契約方法遇到了交易成本很高的問題。[20]若組建公司的交易成本很高的話,公司就無法產生。因此波斯納認為,企業理論可以解釋為何如此多的經濟活動采取了企業組織的形式,但卻未能解釋為何大量的企業都采取了公司的形式。[21]

如果契約理論不能解釋上述特征,那么交易費用理論又如何呢?很明顯,只要存在交易,現代企業就必然涉及交易費用,因此交易費用理論適用于公司制企業。但適用于公司制企業并不代表能解釋公司制企業的全部,特別是不能解釋公司制的起源。例如,交易成本理論無法回答,在公司制發展初期,當市場的交易成本和基于自由契約組建企業的內部交易成本都很高時,市場和公司制企業如何存在及發展的問題。如果市場的交易成本很高,市場就無法發展;如果基于自由契約組建企業的交易成本也很高,公司也無法存在。羅馬法時代和中世紀沒能降低兩種交易成本,市場和企業發展都只能處于低水平狀態。如果此時有法律介入(如制定公司法),或可打破這種低水平均衡。[22]但問題是,為什么在19世紀中葉公司法律出現之前特許公司就已存在?實際上單純依靠關于法律作用的討論不能解釋特許公司的產生與發展。首先,公元11世紀誕生的普通法并沒有對英國特許公司的產生直接發揮過重要影響,因為特許公司主要通過國王或議會的特許狀組建。其次,用普通法也無法解釋如下事實:1604年英國議會公開討論東印度公司、莫斯科公司、利凡特公司和商人冒險家公司等壟斷問題,英國普通法院拒絕受理對上述公司的壟斷訴訟。最后,國家對公司的支持行為并非僅限于制定和執行法律,還包括國家的政策支持、金錢補助、稅收優惠等。更重要的問題是,降低交易費用僅僅是公司存在的必要條件,并非充分條件(還必須考慮利潤存在的問題),因此交易成本理論不能解釋公司必然存在的問題。

實際上,從合伙制到現代公司法出臺之前西方經歷了300余年的特許制,是現代公司發展的關鍵和樞紐環節,必須要加以解釋。其重要性不僅在于特許制對現代公司的發展不可或缺,而且在于特許公司存在演變成股份公司的可能性。[23]特許公司曾在某些成員范圍之內實行合股制度。[24]因此,特許公司對于理解現代企業的起源或許要比合伙制更為重要。如果沒有特許制,合伙制幾乎沒有可能過渡到現代股份公司。中國古代存在合伙制卻未能發展出現代公司就是很好的例證。總體來看,特許公司的存在必須依賴于權力機關的特許狀從而擁有法人和壟斷等特權,因此權力機關的特許是公司存在的基礎,法人資格和壟斷是其主要特權。[25]故而要解釋特許制,現代企業就必須解釋以下三點:①國家推動特許制的內在邏輯;②法人資格對公司的產生與發展的必要性;③壟斷對特許公司發展的意義。

首先,國家特許問題。新制度經濟學家通常是以界定產權來定位國家作用的(如諾思),總體上對國家干預企業給予了負面評價。[26]但即使如此,科斯也希望經濟學界分析“為何政府經營能作為其他經濟組織的替代方式而存在”的問題。[27]目前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經濟社會學領域。例如,坎貝爾、霍林斯沃斯和林德伯格認為,國家會追求自身的利益,并且會視情況對生產者的組織施加影響,如國家保護和修改產權的行為,或通過法律規則和實施程序影響企業對資源的獲取。同時,企業制度的穩定性和持久性也依賴于國家使機制合法化的能力和愿望。[28]維斯認為,國家在決定資本主義制度形式方面自主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29]

其次,特許法人資格問題。目前的企業領域關于法人的研究并不多見,甚至未予以重視。例如,威廉姆森在談到公司特征時,只談到了有限責任和所有權可以轉讓,并將其作為既定事實可以不去討論(當然他并不認為這兩點無關緊要)。[30]如果沒有法律人格,現代企業就沒有簽約和投資能力,也就無法持續存在。法人不會自動產生,更不能由自由契約而產生。目前對法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經濟社會學、史學和法學等領域。在這些學者看來,法人的概念具有授權法的特征,[31]公司擁有屬于自己的產權,且這種產權具有不同于自然人個人產權的性質。[32]法人資格意味著公司有其自身的利益,當今社會,公司擁有巨大的權力,而自然人僅比毫無權力強一點點。[33]

最后,特許壟斷問題。現代企業理論對壟斷問題鮮有關注,主要原因在于,科斯受其導師普蘭特影響,認為“除非受到政府促進和支持,壟斷往往是暫時的,而且一般來說是不顯著的”,故在其企業理論中沒有分析壟斷。[34]相反,熊彼特卻認為壟斷對于早期公司的生存與發展必不可少。[35]總體看,除熊彼特外,既有的企業理論缺乏從公司起源的角度討論壟斷問題。

另外,除了主流的契約和交易費用理論外,企業能力、企業間網絡、企業家和勞動管理型等企業理論也從不同角度對現代企業的部分特點進行了分析,但這些理論既不能完整地解釋公司起源歷史,也不能有效地解釋特許公司的上述主要特征(當然企業家的作用、企業自身能力、企業間網絡等并非特許公司時代的突出現象或問題)。故本文在此不做進一步的評論。

當然不能解釋以上特征并不意味著上述理論就是錯誤的。實際上特許公司的興起和發展是民間商業力量與以皇權或議會為代表的國家力量聯合推動的產物。因此本文并非要否定上述理論,而是要解釋上述理論不能解釋的事實?;诖?,本文認為,有必要建構一個新的分析框架,以對上述三方面問題做出解釋。

二 現代企業的國家工具理論

在此筆者認同薩普的觀點,[36]需要跳出過去只就企業討論企業的傳統,從更廣闊的視角分析企業問題。按照實證經濟學方法論,解釋變量的選取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對解釋對象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不僅在于解釋變量對所解釋現象是否必需,還在于解釋變量對解釋對象的影響大小。故此,本文從政治經濟學視角提出一個基于國家理性選擇的分析框架。

(一)理論假設

1.國家是一個行為體

此假設主要針對當今主流經濟學領域基于個人主義方法[37]不將國家視為一個行為體的觀點。按照個體主義方法論,科學研究必須堅持從個體到整體的研究路徑,即只從個人的角度研究組織,如國家或企業,而不能倒過來,因為只有個體能夠思考和行動。這必然從邏輯上排除對國家的研究,使國家成為經濟學中的“黑箱”。[38]當然個體主義視角的觀點對于解釋組織內經濟現象有其合理性,但不能成為教條,例如從方法論個人主義視角就無法解釋“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宏觀現象,因此需要依被解釋問題的不同而變通。[39]實際上,國家作為組織,是一種特殊的行為體,是一種群體性存在,它有自己的邊界、管理原則和獎懲機制乃至行動力,是類似于法律上的“人”。諾思就認為,在一個擁有規則和制度的國際框架內,國家也可被視為行為人。[40]因此根據特許公司發展的歷史事實,本文假設國家是一個具有自身利益和自主性的行為體。[41]

2.國家具有持續的經濟偏好

方法論個人主義者認為不存在公共利益,只承認“集合的個人利益”。[42]而本文認為,既然國家是個行為主體,那么就可假設國家擁有自身的利益。通常國家利益多種多樣,但主要體現在軍事安全和經濟利益方面。在此只考慮經濟利益,即假設國家具有擴大其經濟利益的長期偏好。

3.國家能在特定的約束條件下進行理性選擇

一個簡單的常識是,如果國家、企業等組織不能整體地理性行動,就不可能持續存在,而其持續存在本身就是集體理性存在的基礎。按照西蒙的說法,決策如果以組織目標為指導,就是“組織”理性的。[43]按照湯普森的解讀,[44]組織理性體現在:①組織必須面對的限制條件;②組織必須應對的可能事件;③組織可控制的變量。[45]實際上這種假設在其他學科中并非少見,當今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家也多將國家視作一個理性的利己主義的行為體,例如新現實主義的理論家華爾茲和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家基歐漢都將國家人格化為理性人假定,張宇燕、李增剛甚至認為國家比個人更理性。[46]如果這種理性能夠存在的話,那么國家成為經濟學意義上的理性經濟“人”,[47]能基于特定的信息與機會集選擇實現其經濟目標的行動。[48]

最后還需假設,具體的經濟環境為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的重商主義時代,彼時個體理性和市場機制處于早期的待發育狀態。當然筆者在此并不否認商人自利動機在公司制企業形成中的作用,但考慮到特許公司的早期發展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國家的推動,本文在此并不過多地考慮商人自身的能動性(既有的企業理論能很好地解釋這一點),只是從什么樣的國家會推動且能推動公司制發展的角度進行理論建構。

基于上述假設,本文將滿足上述條件的國家視作一個具有經濟偏好的理性國家,并提出以下經濟學命題。

(二)理論命題

1.經濟理性的國家會推動先驅公司發展

具有經濟偏好理性國家的目標選擇集為:收入增長、增加就業、投資、出口、獲取海外資源、促進產業發展、培養跨國經營人才等。一般情況下,這些目標并非相互沖突,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促進、相輔相成。如果一國追求GDP、就業或投資增長,則該國就必須發展公司,因為它是解決就業、促進投資進而帶動經濟增長的工具。同樣,為了發展進出口、發展新興產業并形成增長極,也需發展公司,這樣公司又成為開拓國際市場的工具和促進創新的工具。這些構成了國家促進公司發展的核心理由。

為了更清晰地解釋,不妨設想一下人類現在對火星的探索,這類似于16世紀以前歐洲的探險家和各國政府開拓與探索新的通往中國和印度的貿易航道時的情形。各國政府均意識到,開拓火星貿易航路非常必要。為了獲取火星貿易的利益,理性的國家會怎樣行動呢?按照標準經濟學的觀點,應該優先選擇讓公民個體通過合伙契約自主地選擇探索火星貿易的方式。出于火星探險前期投入高、過程風險大、結果不確定等原因,民間和社會即使有意也無力從事。在這種情況下,為促進發展和管理火星貿易,國家必須出面參與,甚至牽頭設計貿易方式。無論如何,所選模式都必須是:一則是享有特權的法人機構(模式1是行政法人,模式2是公司法人);二則都須享有特別優惠的權利,如特許壟斷(即獨家開展火星貿易的權利,才能保證火星探測和貿易的順利開展)等。因此對于先驅公司來說,國家的支持主要體現在賦予其法人資格和壟斷兩項特權。為什么問題的關鍵在于法人資格和壟斷呢?下面分析特許法人和特許壟斷的內在邏輯。

2.法人是國家設計的一種降低交易費用的機制

從理論上講,個人通過自由契約建立組織符合經濟效率原則,畢竟集眾人之力的合伙制的經濟績效遠大于單個業主制績效之和。但由于囚徒困境和大集團集體行動的困難(不僅與團體的規模有關,也與成本-收益的比值有關),根本不存在自發的協調機制,使經濟提升到一種新的更高效的均衡。[49]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通過國家引入法人,對眾人組成的組織進行認定,賦予其名稱,授予其相關權利,使其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才能使組織像自然人一樣具有統一的(不可分的)行動力。對內,組織可行使管理權力,出臺政策和規定,減少內部沖突、不確定性、協商和談判成本等,避免個體理性導致的集體無理性困局;對外,組織能像一個自然人一樣同交易對手簽約、交易、借貸,以組織的名義起訴與被訴,甚至制定行業統一的交易規則(準公權力)等。其經濟意義在于:首先,法人的一切權利與義務均在其名稱之下實現。法律之所以承認公司等商事組織的“人格”,可視作為便利經濟活動起見。[50]其次,法人所有制使集中管理成為可能,內部科層體制既減少了企業內部的協商和摩擦成本,也能發揮出企業的團隊生產效率。再次,只有獲得法人人格,有限責任才能真正形成?!胺ㄈ艘蚬蓶|有限責任而獨立”是現代公司最具實質意義的特征。最后,法人資格便利了投資者自由轉讓股份。股份自由轉讓促使管理者進行效率化經營。很明顯,這些特征決定了商事法人制度具有經濟合理性,即它是一種節約交易費用的發明(其作用類似于科斯談到的法律的作用)。

3.壟斷是一種確保先驅企業生存和發展的激勵機制

交易成本雖然重要,但如果不考察收益,就無法解釋公司為何能夠并持續存在。雖然壟斷并不必然與交易成本無關(存在內部化收益),但壟斷的存在仍有其必要性。

對于先驅企業來說,獲得壟斷特權是必需的。[51]首先,先驅公司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創新性的事業,其原理類似于現今世界各國普遍實行專利法,沒有專利法的保護(壟斷權利),就沒有火星貿易公司的創新性探索。其次,先驅企業面臨著大量的不確定因素和經營風險,克服風險的重要性遠遠高于企業管理的重要性(而交易成本理論重點強調的是企業降低交易成本的重要性),沒有壟斷就沒有規模收益遞增,[52]沒有規模收益遞增先驅企業就無生存和發展能力,也就沒有創新的正外部性。當然,由于壟斷是國家特許的,只有國家可以駕馭壟斷,根據其對公共利益的貢獻大小動態設定壟斷時間限制或做出減少負面影響的安排。

三 歷史實證

基于上述理論分析,下面重點根據重商主義時代特許公司發展的歷史事實,對上述理論假設、命題進行歷史實證考察。

(一)假設的證實

1.國家作為獨立行為體

雖然政治學界普遍認為,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始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但民族國家本身至少在16世紀就已存在于西歐,英國就是先行者,其核心標志在于英國最早獲得了“主權”,不再受羅馬教會制約。宗教改革前,出于宗教上的顧慮,人們服從于教廷認可的統治者;宗教改革后,英格蘭國教的確立意味著中世紀只知有教、不知有國的混沌局面被徹底打破,英國人開始認同本民族的統治者,這強化了英吉利民族及其國家概念的存在,共同的語言、地理上的獨立和較為完備的國家機構等因素也加速了這一過程。伊麗莎白時代英國的所作所為,如驅逐西班牙的戰爭等,是英吉利民族及國家對外職能的首次實踐,充分證明了英國主權的實現,從此獨立的國家本身就是英國領土上一切權力的來源,也是其權力的終極來源,[53]對外成為一個國際法意義上的“法人”。[54]這種民族國家與改革了的國家教會聯合使民族國家的全權性所導致的后果很難被高估。[55]

2.國家具有持續的經濟偏好

當時歐洲的政治和社會結構及英國本身的特點塑造了英國持續發展經濟的偏好。首先,當時歐洲小國林立和戰爭不斷的政治和社會狀況決定了新獨立的主權國家是好戰的。[56]為了保持政治獨立,應對外來入侵,需要保持經濟獨立和強大。因此沒有軍事沖突和預料會發生的戰爭,就缺少采取建設性政策的動力。這種政策構成了現代經濟發展得以產生的母體的一部分。[57]其次,民族國家脫離了羅馬教會而真正獨立,也使其擁有了獨立的經濟意識。要知道,14世紀羅馬教廷從英國收取的“圣職授職費”就相當于英王收入的5倍。[58]為了維持永久性的國家軍隊或者雇用外國的雇傭軍,歷代英國國王常常為維持開支,尤其是維持戰爭開支,不得不向外國商人和商人集團尋求資金支持。當然英格蘭的宗教改革要比德法等歐陸國家幸運,避免了宗教戰爭,可以在更早的時間執行民族主義的經濟政策。最后,地理大發現后,西班牙獲得了美洲源源不斷金銀輸入,葡萄牙則壟斷了亞洲對歐洲的貿易,對西葡兩國財富的嫉妒與羨慕激發了英國強化自身國力和開拓海外市場的動力。例如,伊麗莎白女王就深受在與西班牙戰爭中催生的愛國情懷的激勵,認識到西班牙的統治不僅威脅了英國人的宗教信仰自由,而且威脅到了英國的經濟現狀,著手制定和實施了海外拓展、殖民和商業擴張計劃。[59]

上述種種因素,使得獲得財富與經濟強大成為當時英國的首要選擇,持續數百年的重商主義就是這種偏好的集中體現。當時主流的重商主義者通?;蛎骰虬档匾庵冈黾訃腋嗟呢敻?,這一目的通過國家行為來實現并為國家利益服務。[60]因此,國家就成了經濟領域的主角。由于國家的存在時間遠遠長于個人的生命,所以英明的決策者當然會意識到,“竭澤而漁”的政策不可持續,不利于國家的長期發展,營造經濟可長期持續發展的良好環境才是國家的理智選擇。而一旦享受到海外貿易和殖民地開發的財富與利潤,就會形成路徑依賴,從而使國家的偏好鎖定,制定的政策具有長期性。[61]

3.國家的經濟理性

雖然沒有系統的證據證明早期奉行重商主義的英國決策者會持續地理性行動,但從事后結果看,英國兩百多年的重商主義政策展現了明顯的國家經濟理性。16世紀初期甚至中葉的英國仍然以農業為主,航海能力和造船技術長期落后于西歐其他國家,英國商人在國內市場不占優勢,也沒有海外優勢,經濟實力相對弱小,但到18世紀英國就已成為世界第一的軍事和經濟強國,其重商主義的經濟理性功不可沒。[62]作為15~18世紀占統治地位的經濟理念——重商主義,其主導觀念在于“國家權力”,是一種有著經濟目的色彩的政治體制,其對財富的追求多與政治或國家戰略相聯系。[63]因為國家利益是持久的,[64]利益集團或黨派政治的利益是短暫的,不僅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而且光榮革命之后的議會,[65]都奉行了重商主義的政策。按照凱恩斯的解讀,重商主義的經濟理性可表述如下:各國追求本國的經濟利益,而非整個世界的利益;政府關心貿易順差是因為它會增加貨幣供給量,從而降低國內利息率,進而增加對國內的投資。[66]因此重商主義的根本在于認識到貨幣本身的重要性,即貴金屬時代的貨幣M的增加可促進國民收入增長和就業。

上述三項假設的實證考察證實了重商主義的英國不僅是個經濟行為體,而且奉行了一套賦有經濟理性的政策方案。歐洲其他國家同樣如此。除眾所周知的法國的柯爾貝爾體制(這種體制幾乎和重商主義是同義語)外,還有荷蘭?!拔覀內绻恢苯涌疾靽宜鸬淖饔?,就不能完滿地闡明荷蘭稱霸的歷史?!?a id="w67">[67]這在非歐洲地區根本看不到。因此韋伯認為,只有在那里(理性的國家),現代資本主義才能發展。[68]重商主義絕不只是單純的理性主義,準確地說,它更加“實用”,因為它以達到特定的結果為目標。[69]如同企業具有形式上的貨幣計算的理性一樣,行政體制中決策的官僚們也理性地制定著行政法規指南。許多學者對英國重商主義時代的行政效率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此不贅述。[70]如果說企業的效率取決于其能否感知到獲利的機會并實現獲利、估計成功的概率、利用資源冒險獲取潛在收益的話,那么國家的效率也是如此。只不過國家計算的是所有可能關涉其中的企業等組織構成的整體效益[71](具體分析見后)。下面就以重商主義時代的英國推動特許公司發展的實踐檢驗國家工具理論的相關命題或推論。

(二)命題的證實

1.經濟理性的國家會推動特許公司發展

16~17世紀的歐洲各國的君主們都在利用其權力為特許公司的發展創造條件,甚至是直接參與公司的創建。除荷蘭聯省政府主導的東、西印度公司外,其他國家如法國亨利四世、路易十三(黎塞留)、路易十四(柯爾貝爾)時期的政府不僅參與組建甚至創建公司,而且還直接管理公司。北歐的丹麥和瑞典等國的特許公司也完全由國家創辦。下面重點探討英國的情況,因為英國最具代表性。[72]

出于歷史原因,早期英國的特許狀最早并非授予英國商人,而是授予漢薩同盟等外國商人。1474年簽訂的《烏特勒支條約》就使漢薩商人獲得了比不列顛商人還要優惠的關稅特權。他們出口呢布時只需繳納相當于英國商人85%的關稅。[73]當時漢薩商人和其他外來者(主要是意大利人)控制著英國海外貿易的40%,[74]而英國的本土商業貿易卻微不足道。更嚴重的是這些外國商人在商業競爭中同德國與西班牙站在一起,成為英國政府和公司的對立面。[75]

對外貿易對一國越是重要,該國政府同商人的關系就越緊密。[76]在這種情況下,英國政府支持本國商人的海外冒險也就自然而然了。[77]1554~1680年英國共成立49家特許的貿易股份公司,1688~1695年,英國的股份公司數目從32家增加到150家。[78]這些特許公司均是國家管轄之下的存在,始終按照國家主權原則行事,為英國的國家利益服務(具體績效見后續討論)。

2.法人制度降低了特許公司的交易費用

歷史上“只有國王才能設立法人組織”,[79]“國王創造法人,猶如上帝創制自然人”。[80]雖然法人概念誕生于羅馬法時代,誕生于13~14世紀的意大利公國,但這些公國的法人概念主要運用于行政、宗教等領域。[81]1564年7月,英國伊麗莎白女王為商人冒險家公司頒發特許狀,授予它正式名稱,使其成為“一個永恒的團體和具有政治權力的公司”,從而將法人概念引入經濟領域,實現與營利性商業組織的結合,法人制度便具有了劃時代的創新意義,[82]就像桑巴特所說,組織有了生命。[83]這樣就解決了一個長期困擾組織的高交易費用問題,從而演化出現代公司的關鍵特征,也體現出了法人制度的重要性。

就公司內部交易成本的降低來看。首先,法人制度賦予公司以名稱,且公司名稱亦可因展期而持續,使公司人格具有遠比個人生命更長的永續性(perpetual succession)。荷蘭的特許公司由于沒有法人地位和名稱,任何人都可隨意稱呼。[84]這可能是荷蘭的公司體制沒有對后來的公司制度發揮影響力的主要原因。其次,法人制度賦予公司合法地召開股東會和選舉董事會的權利(由諸多特許狀予以承認),使之成為公司權力的核心,從而對公司實行集中管理,避免了合伙制無權力中心的困局。再次,法人制度許可的股權轉讓(由諸多特許狀予以承認)避免了投資者撤資對公司資本穩定運用造成的傷害,公司股份可繼承,股份轉讓不影響公司財產,成員死亡等亦與公司人格無關,從而逐步演化出了現代意義上的“資本”[85]。例如1600年成立的英國東印度公司,1614年開始真正的合股制(此時的股份非現代意義上的股票),1657年設立永久性資本。另外特許公司股份向所有臣民敞開且股份是可轉讓的(由諸多特許狀予以承認),如1688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在倫敦證券交易所交易,推動了股票市場的發展。最后,法人制度催生了有限責任。特許公司初期的法人特權(由諸多特許狀予以承認)使公司可向股東攤派虧損以滿足債權人的償債請求。1662年的法案賦予個別公司有限責任,其初衷雖是為了防止股東侵占公司財產,而非保護股東的私有財產,[86]但卻具有重大意義:一方面確保了“法人因有限責任而獨立”,另一方面也為私商和非特許企業的發展提供了示范的榜樣。如在英國,隨著特許公司的發展,開始誕生非特許的合股企業,如管理及資本轉讓具有封閉特性的普通合伙和半開放性的有限合伙,甚至是名為合伙但實際資本已分為諸多股份且股份轉讓無須其他合伙人認可的事實上(而非法律上)的合股公司。當然在英國普通法中,這些企業仍均被視為合伙組織。[87]直到19世紀中葉英國通過《有限責任法案》,公司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有限責任的制度最終得以確立。[88]

從市場交易成本的降低來看,由于其規模、實力、威望和市場支配力,特許公司可以在一個價格波動很大而且存在很大不確定的市場中克服小企業面臨的市場價格不穩定和規模狹小所造成的風險。例如,英國早期的呢絨出口“分散、混亂和無序”,伊麗莎白統治時期通過商人冒險家公司的呢絨出口就體現出一種“有序管理,節制貿易”的特性,并以其穩定性和持久性著稱。同時,公司也對發包制中的履約、質量標準等進行規范,使得市場變得更加透明。另外,公司以組織的名義進行交易,市場也就組織化了,從而建立起了一套不斷完善的交易規則,為市場的發展創造了適宜的環境。

初期法人資格是一種特權,如1624年英國頒布的《專賣法》就規定不能將壟斷權給予私人或個人,只將法人資格給予特許公司,體現了其在國家戰略中的優先性。因此,“估量法人公司的價值,其出發點與其說是團體成員的利益,不如說是行會組織與國家對外政策的利益;與其說是商法,不如說是公共利益”。[89]方流芳教授認為,法人制度的起源與“私法自治”觀念格格不入,國家之所以確認商業社團的法人地位——一種以團體名義受領、行使和持有行業壟斷權的資格,正是將商業社團改造成推行公共政策的工具。

3.壟斷確保了特許公司的生存與發展

對于早期貿易者來說,壟斷無疑是他們最想得到的,卻亦是政府所希望支持的。正如布羅代爾所說,“大公司的壟斷具有雙重的或三重的特征:壟斷意味著十分強烈的資本主義活動;沒有國家給予的優惠條件,公司就不可能實行壟斷,公司依靠壟斷獨占了與許多地區的遠程貿易”。[90]故在早期特許狀中,壟斷權為必然載明的內容。

對企業來說,當時辦企業的風險非常大,如果不許以壟斷和限制性的保護措施,企業根本無法生存下去。[91]以英國東印度公司為例,首先,公司建立之初的航行規模與荷蘭相比較小,對于這種要面對海外競爭的公司,需要國家賦予其特權以便其生存。其次,面臨國內私商的競爭。如英國東印度公司在經營開始不久就面臨私商力量的不斷壯大和他們對公司勢力范圍及壟斷權的滲透,使得英國東印度公司在17世紀30年代末陷入嚴重危機甚至出現了解體的危險。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這種境遇,也是其他特許公司的商人所經常遇到的。[92]對此,熊彼特特別強調,斯密和古典經濟學家對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的壟斷的不合批評原則的態度“走得太遠了”,“即使在最極端事例中,這也是錯誤的”。[93]

對政府來說,由于戰爭、商業發展等壓力,每個國家的目標無疑是確保其在所在區域的市場中盡可能地占有最大比例。如商人冒險家公司擁有出口羊毛與呢絨的壟斷權是為在歐洲大陸進行集中銷售英國的毛紡織品,對英國有利。同時,貿易機會的發現,如同申請專利,當然需要給予壟斷特權支持。英國1624年的壟斷法案常常被作為第一部專利法而引用。[94]授予莫斯科公司壟斷權部分目的在于開辟同俄羅斯的貿易,部分在于鼓勵公司繼續尋找東北通道。[95]另外,早期特許狀的有效期限幾乎都不是永久性的,特許公司不同特許狀的有效期亦各不相同,但原始特許狀可以不斷地被展期,一方面適應變化了的時代及公司自身發展的狀況,另一方面意味著國家始終擁有終止公司繼續設立的權力。[96]

在早期歐洲的實踐中,特許公司享有特權和一定的特殊優勢為的是國家財富的增加,否則,光榮革命后的英國議會法案在鼓勵自由出口的同時,就不會仍保留利凡特公司、東陸公司、俄羅斯(莫斯科)公司和非洲公司等的壟斷權。[97]

(三)特許公司的綜合功效

從結果看,英國組建特許公司的目的不僅僅在于提高公司本身的投資回報率,更在于其所產生的在生產率、就業、國際收支及稅收收入等方面的正外部性或宏觀效率。[98]下面按凱恩斯總結的重商主義邏輯簡要考察英國推動特許公司發展的巨大功效。從國民收入增加看,到17世紀晚期和18世紀早期,英國人的可支配收入比歐洲任何地方都多。[99]從源頭上看,財富的增長多半來自對外貿易。[100]從利率的降低看,利率從1500年的10%分別降至1624年的8%和1714年的5%。[101]從投資增長看,17世紀生產性資本的年形成率在長時期內平均達到國民收入的3%或4%的水平,這些資本品主要包括農場牲畜、建筑物、商船貨物、船只和金塊等。從17世紀中葉開始,英國公私兩部門均不斷地加大對河流、公路和橋梁等交通運輸領域的投資。進入18世紀,在英國,包括建筑物、道路、橋梁、遠洋船舶、碼頭、家畜等資本儲備繼續加速擴張,而英國的對內對外貿易的擴張導致了并得益于交通運輸領域投資的增長。18世紀英國得自商業增長的財富積累,為其在該世紀后25年新型工業的發展提供了所需資本。[102]因此馬克思認為,貿易壟斷公司是資本積累的強有力手段。[103]從投資增加帶來的就業增加看,如英國東印度公司建立早期的20年間,在泰晤士河畔建立了2個造船廠,共建造了76艘船,成為倫敦最大的勞動力雇傭者,[104]而當時英國大部分人口依靠國外市場維持生計。[105]從技術變革和產業發展看,利率降低和投資增加使得技術變革成本較低,[106]不僅促進了英國原有工業部門,如毛紡織業和呢絨業的發展,同時還促進了新興工業部門如造船業、采礦業甚至是棉紡織業的進步。如商人冒險家公司的呢絨出口為英國國內的毛紡織工業提供了廣大的歐洲大陸市場,為其發展贏取了更大的空間,加之后來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棉花進口和轉口,進一步促進了英國棉紡織工業的發展,不僅打垮了印度棉紡織工業,也使其成為后來產業革命的先導部門。從航運能力看,據麥迪森的估算,英國商船的運載量從1570年的51000噸上升到1670年的260000噸,1780年躍升為1000000噸,已遠超其競爭對手。[107]上述產業升級和擴張的事實,如果以英國的工業品出口指數來衡量,則1700年為100(基期),到1730年達到142,1750年達到176。[108]因此馬克思認為,商業的霸權帶來工業的優勢。[109]

從事后的結果看,特許公司的正外部性無疑是巨大的。它們不僅是國家促進財富、投資、就業增長和管理貿易[110]的工具,同時也是發現新大陸、開辟新的貿易航道、推動制度和技術創新以及獲取國際競爭優勢的工具。因此,現代資本主義與現代國家密切相關。[111]國家不僅是市場經濟發展最原始、最根本的動力,而且是市場深化的推進者。如果這種解讀正確的話,那么中國沒有誕生現代企業制度的可能原因就在于,古代中國沒有誕生賦有經濟理性的國家制度,也就沒能建立企業的法人制度(漢代的鹽鐵官營僅僅是一種壟斷經營形式)。

四 自由注冊公司時代理論的適用性

隨著貿易的增長,獨立的自由商人興起,特許公司的官僚機構復雜低效,殖民地管理方式的改變等,導致早期的特許公司逐漸退出歷史舞臺。1605~1606年英國下議院解散西班牙公司,1806年商人冒險家公司、1825年非洲公司、1858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或被政府機構代替,或被廢止。[112]這既是市場力量逐步取勝的結果,也是管理當局理性選擇的結果,因為這既適應了當時環境的要求,又符合英國的整體利益。1855年的有限責任法和1862年現代意義上的公司法的誕生,英國開始迎來自由注冊公司時代。隨著經濟的發展、市場秩序的完善,國家的經濟治理開始從重國家干預向減少干預的模式轉變,特許法人和特許壟斷的主體部分也逐步演變成普通法人和市場競爭型壟斷,公司成為現代經濟中最重要的組織形式。

但即使如此,公司的國家工具理論依然適用,因為以下三個命題依然成立。首先,公司仍然是一國解決就業、增加投資和對外經濟擴張的工具,各國仍在支持本國企業的發展。特許公司仍存在于盎格魯-撒克遜國家中。[113]不僅歐洲,美國也如此。早在18世紀,美國財政部長漢米爾頓的“關于制造業的報告”就已將美國政府角色定位為企業經營的支持者,美國法院修改“第十四修正案”就使其成為保護公司法人的工具,如果公共部門官員忠于職守并依靠企業家追求強大經濟實力的話,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會給予企業家們特權地位,這種職責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114]經濟史學家McCraw也認為,美國企業的發展深深根植于國家本身,其法人公司成立的本意就包括“履行部分公眾責任后能享有的特權”。[115]各國政府依然是該國經濟領域最大的購買者、借款人、出租人、雇主、財產所有者、承租人和擔保人,且規模前所未有。[116]因此,政治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經濟的發展。[117]國家的經濟偏好是內生的,其政策選擇也是內生的。[118]其次,注冊公司法人條件的放寬恰恰證明了法人的功效。現代經濟中,不僅法人制度在各國被廣泛推廣,個人和家庭生產企業也已被公司制企業所代替,商事法人已成為市場經濟中最核心、最重要的組織形式。但是商事法人(公司)由公法人變為私法人并非意味著法人與公權力無關,公權力仍是營利性私法人的母體,即使放寬公司法人成立的標準,成立公司依然需要依法登記注冊或備案。最后,壟斷依然是國家支持企業發展的靈活選擇的激勵機制。在當今的發達國家,許多經濟活動并不是通過市場機制引導或協調的,而是由大型公司完成的。[119]大企業因為能進行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的投資,已成為資本主義經濟增長的引擎,擁有大企業的國家可以保持持續的經濟增長,否則增長緩慢。[120]因此美國的三大汽車公司、微軟、谷歌等公司在美國的市場地位和英國廣播公司90多年100%的壟斷地位并不奇怪。壟斷仍是國家視情況而定的選擇工具,其選擇不僅要考慮壟斷的收益與成本(甚至是機會收益和機會成本),還應該考慮國家本身所希望達到的規范性的政策目標。[121]

當然需要注意的是,一則,在新形勢和開放的經濟環境中,國家對壟斷企業的支持采取了更新、更隱蔽的手法,如以國家的經濟安全、戰略性產業為名的并購保護、國家訂貨、科研支持等,[122]它們仍然代表著這些國家結構性實力的持續存在。[123]二則,企業在國際化競爭中面對相同的約束可能會出現組織形式全球趨同的勢頭[124]并非意味著公司可以超越國家而存在。只要民族國家存在,各國就會視本國企業的生存與發展為攸關國家經濟利益的事。因此,在當今全球化條件下,如何適應新形勢,完善國家經濟的治理體系,優化法人制度結構和壟斷治理機制(靈活選擇壟斷的對象、行業、時限)仍可進一步探討[125]。

五 結論

就公司早期存在和發展的角度而言,與其說法人制度和特許壟斷重要,不如說賦有經濟理性的國家重要:經濟理性的國家不僅是公司存在和發展的必要推動者,也是法人制度和特許壟斷制度的供給者,因為公司是國家經濟擴展的工具。其背后的經濟學邏輯在于:①現代民族國家是一個內生的經濟組織(雖然它還有其他屬性);②法人制度是一種降低交易成本的機制,是公司存在和發展的必要條件;③壟斷是一種激勵手段,是先驅公司存在的輔助條件。

因此,現代資本主義發端于西歐可能與西歐最早誕生現代國家制度和國際體系有關,而漢代中國的鹽鐵官營體制之所以不能發展出現代公司制,可能是由于傳統中國沒能誕生出賦有經濟理性的現代國家制度(自然也就不能產生出公司法人制度)。


[1] 本文原載于《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

[2] 胡明,經濟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商學院教授,國際商務系副主任,研究方向:開放宏觀經濟學、貨幣經濟學。

[3] 本文的現代企業制度是指具有法人資格、股東承擔有限責任的股份公司。

[4] 參見〔德〕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78,第784頁;還可參見〔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張錦冬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3,第227頁。

[5] 參見〔德〕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78,第784頁;還可參見〔法〕米歇爾·博德《資本主義史:1500—1980》,吳艾美、楊慧玫譯,東方出版社,1986,第14頁。

[6] Max Weber,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ew York:Scribner’s Weber,1958),p.174.

[7] 據方流芳教授考證,近代中文語境中最早的公司特指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其核心之意指官設獨占,“公”含有“官”的意思,中文把當時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名稱和“公”聯系在一起,表述了“官設獨占”的隱喻。因此中國最初的現代企業以“局”“司”等官場術語命名,如19世紀70年代洋務運動中的輪船招商局、上海機器織布局等(有法人資格,可發行和交易股票,有科層體系)。1875年光緒皇帝的諭旨中使用了“公司”一詞而沒有沿用“局”。到了1903年,清政府頒布《大清公司律》,“公司”一詞泛指一切具有法人資格的中外企業。參見方流芳《公司詞義考》,《中外法學》2000年第3期。

[8] 目前,中國既面臨國內對壟斷行業高額利潤的抱怨和國進民退的爭議,又面臨外國政府要求中國提高國有企業分紅比例和減少國有企業信貸優惠等方面的外部壓力。

[9] 合伙制(Partnership)分為普通合伙和有限合伙。普通合伙也叫索塞特(Societas),產生于羅馬法時代,中世紀時已非常流行。其核心特征是每一合伙人對合伙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有限合伙則直接來源于大陸法系的一種叫康孟達(Commenda)的合伙模式,其與索塞特最為重要的區別在于康孟達成員責任的混合形態,亦即同一康孟達之中,不僅有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的普通合伙人,同時還有以投資為限承擔有限責任的有限合伙人。

[10] 特許規制公司(Regulated Company)起源于歐洲中世紀的基爾特(guilds)——一種自愿建立的行業協會。隨著勢力的不斷壯大,基爾特向皇家申請特許,以求獲得特定領域的管理特權或壟斷經營權,從而發展成為特許基爾特,后演變成從事海外特許貿易的公司。這種公司以統一的名稱從事經營,但沒有共同賬號,不進行集資合股,不分紅,成員須繳納會費,遵從公司規約,獨自經營,因此這種公司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現代企業,仍相當于一個行業管理組織。由于其結構松散,成員通過繳納會費即可維持成員資格,并可隨意退出,內部沖突嚴重,后與合伙企業融合,演變為特許公司。

[11] 〔日〕大塚久雄:《股份公司發展史論》,胡企林、胡欣欣、江瑞平、韓朝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第162頁。

[12] 虞政平:《論早期特許公司——現代股份公司之淵源》,《政法論壇》2000年第5期,第52~67頁。

[13] 楊瑞龍、楊其靜:《企業理論:現代觀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第4頁;Michael C.Jensen,and William H.Meckling,“Theory of the Firm:Managerial Behavior,Agency Costs,and Ownership Structure,” 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 3(1990):366-384。

[14] 〔英〕羅杰·E.巴克豪斯:《西方經濟學史》,莫竹芩、袁野譯,海南出版社,2007,第19頁。

[15] 〔美〕詹姆斯·W.湯普遜:《中世紀晚期歐洲經濟社會史》,徐家玲譯,商務印書館,1996,第600~601頁。

[16] 參見Blumberg(1986:579),轉引自虞政平《論早期特許公司——現代股份公司之淵源》,《政法論壇》2000年第5期。

[17] 張力:《法人獨立財產之研究——從歷史考察到功能解析》,博士學位論文,西南政法大學,2005。

[18] 李清池:《商事組織的法律構造——經濟功能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第141~152頁。

[19] 〔美〕約翰·亨利·梅利曼:《大陸法系》(第二版),顧培東、祿正平譯,法律出版社,2004,第22頁。

[20] 〔美〕理查德·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蔣兆康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第514頁。

[21] 〔美〕理查德·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蔣兆康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第176頁。

[22] 波斯納認為,法律機制(特別是普通法)像市場機制一樣也用機會成本的代價引導人們促進效率最大化,特別是將之用于解釋股權交易、有限責任、代理成本等問題時。當然,科斯也認為法律體系能夠影響經濟體系運行的方式,但卻是在討論社會成本和市場擴大問題之時談到的,而不是分析企業的存在,兩個問題完全不同。載于〔美〕奧利弗·E.威廉姆森、西德尼·G.溫特編《企業的性質》,姚海鑫、邢源源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77~78頁。

[23] E.Lipson,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The Age of Mercantilism (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1948),p.227.

[24] 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101頁。

[25] 虞政平:《論早期特許公司——現代股份公司之淵源》,《政法論壇》2000年第5期,第52~67頁。

[26] 但諾思的國家觀似乎又是矛盾的,他在不同的地方對國家作用的評價并不完全相同。參見North Douglass C.,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 (New York:W.W.Norton,1980),Chapter3;〔美〕道格拉斯·C.諾思《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杭行譯,格致出版社,2008,第18~19頁、第110頁、第149頁、第152頁、第154頁、第177~178頁、第193頁。

[27] 參見〔美〕奧利佛·威廉姆森、斯科特·馬斯滕編《交易成本經濟學》,李自杰、蔡銘譯,人民出版社,2008,第67頁。當然科斯也談到了政府在市場交易和企業內部組織相同交易采取的區別對待的方法,如利用政府的稅收調節,就會使企業出現,否則企業的存在就毫無理由。這就為在專業化的交換經濟中出現企業提供了一個理由。但他考慮的重點是企業已經存在,則政府的稅收(如銷售稅)只能使企業變大,參見〔美〕奧利弗·E.威廉姆森、西德尼·G.溫特編《企業的性質》,姚海鑫、邢源源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27頁。

[28] 〔美〕約翰·L.坎貝爾等:《美國經濟治理》,董運生、王巖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309~325頁。

[29] Linda Weiss,Creating Capitalism:The State and Small Business Since 1945(Basil Blackwell,1988).

[30] 〔美〕奧利弗·E.威廉姆森:《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段毅才、王偉譯,商務印書館,2002,第381頁。

[31] Max Weber,Economy and Society: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Volume 2)(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pp.705-729.

[32] Max Weber,General Economic History (Transaction Publishers,1981),p.228.

[33] Coleman(1993),轉引自〔瑞典〕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經濟社會學原理》,周長城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第155頁。

[34] 〔美〕奧利弗·E.威廉姆森、西德尼·G.溫特編《企業的性質》,姚海鑫、邢源源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68頁。

[35] 〔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一卷),朱泱、孫鴻敬、李宏譯,商務印書館,1996,第228~234頁。

[36] 薩普認為,“如果不理解導致企業出現的那些總的力量,就很難說明企業的模式”[載于〔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五卷),高德步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414頁]。

[37] 這種研究方法主要由經濟學界的奧地利學派和公共選擇學派倡導,但對主流經濟學,甚至主流社會科學產生著重要的影響。

[38] D.C.North,“Structure and Performance:The Task of Economic History,”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16(1978):963-978.

[39] 即使大家公認哈耶克是一個本體論個人主義者,但他在晚期也逐步相信方法論個人主義不是解釋社會現象的唯一方法,因為它無法覆蓋所有的事例,相反,群體選擇論者的論證對于處理某些依然存在的疑難問題來說,是現有的最好方法。他本人的研究充分證明了研究社會現象有各種不同的方法。因此考德威爾認為,哈耶克不是教條的方法論個人主義者,他愿意在許多不同的層面尋找解釋,這取決于他所研究的問題,故而最好將哈耶克稱為“整體論個人主義者”。參見〔美〕布魯斯·考德威爾《哈耶克評傳》,馮克利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421~424頁。

[40] 〔美〕杰弗里·M.霍奇遜:《制度經濟學的演化》,楊虎濤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419頁。

[41] 當然,這種爭議涉及非常棘手的方法論個體主義與整體主義的問題,需專文論述。

[42] 〔美〕理查德·R.納爾遜、悉尼·G.溫特:《經濟變遷的演化理論》,胡世凱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Ⅴ頁。

[43] 〔美〕赫伯特·A.西蒙:《管理行為》,詹正茂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1,第76頁;Herbert A.Simon,Models of Man (New York:John Wiley & Sons,1957),p.ⅩⅩⅣ。

[44] 〔美〕湯普森:《行動中的組織——行政理論的社會科學基礎》,敬乂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29頁。

[45] 實際上,阿羅并沒有像布坎南那樣否認集體理性的存在,參見〔美〕肯尼思·約瑟夫·阿羅《社會選擇:個性與多準則》,錢曉敏、孟岳良譯,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0,第13頁、第101頁、第158頁。他所做的僅僅是指出基于個體理性的集體理性無法實現的條件。實際上在談到研究不可能定理的緣起時,阿羅認為其受到當時普遍將國家視作一個理性的行為者的觀念的影響。參見〔美〕肯尼思·約瑟夫·阿羅《組織的極限》,萬謙譯,華夏出版社,2006,第98頁。

[46] 分別參見〔美〕肯尼思·華爾茲《國際政治理論》,信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122頁;〔美〕羅伯特·基歐漢《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紛爭》,蘇長和、信強、何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67頁;張宇燕、李增剛《國際經濟政治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76~79頁。

[47] 實際上,關于理性有多種定義,如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實質理性、實踐理性和程序理性等,本文無法對此進行詳細討論,需專文論述,在此只是遵從經濟學一般意義上的用法,主要指工具理性,即基于特定經濟目標的手段或工具選擇。

[48] 關于上述三個假設的更詳細討論,還可參見胡明《中國金融業監管與國家的理性選擇》,《金融研究》2010年第2期,第132~146頁。

[49] 由于改變制度的高昂固定成本、制度的公共物品特性、網絡外部性和普遍的信息問題,自由競爭一般來說不可能在制度層面出現,諾思也認為,政府提供的制度變革性協調是重要的。參見D.C.North,“A Transaction Cost Theory of Politics,” Journal of Theoretical Politics 2(1990):355-367。

[50] 李清池:《商事組織的法律構造——經濟功能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第141~152頁。

[51] 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72頁。

[52] 標準的微觀經濟學已證明,自由競爭的結果是邊際收益遞減。這種情形非常不利于創新性企業的發展。如果創新的大部分收益分散于社會大眾,而非創新者獲得,則市場就可能處于無效率的納什均衡狀態,或“個體理性導致的集體無理性”的困局。

[53] 由于沒有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的現代主權國家概念,直至清代,清政府都沒有疆域和主權意識,民眾沒有現代意義的國家認同,導致傳統疆域大量流失。因此直至清代,中國的國家屬性屬東方傳統型的,而非現代型。

[54] 按照當時流行的國王兩體論,國王被認為有兩個身體,即自然身體(body natural)和政治身體(body politic),國王既是一個自然個體,又是一個具有人格的法人,這樣就區分了國王的職位和國王本人,明確區分國王的權利與權力。這就為后來的國家擬人化提供了依據。按照國家擬人化的觀念,國家作為政治體,其成員是全體民眾,國王只是其中的一員,兩者共同構成國家的政治體。參見張乃和《近代英國法人觀念的起源》,《世界歷史》2005年第5期,第45~55頁。

[55] 〔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5頁。

[56] 〔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一卷),朱泱、孫鴻敬、李宏譯,商務印書館,1996,第224~227頁。

[57] 〔美〕羅斯托:《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現代經濟的起源》,黃其祥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85頁。

[58] 厲以寧:《西方經濟史探索》,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第298頁。

[59] E.Lipson,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The Age of Mercantilism (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1948),pp.184-186.

[60] 〔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216頁。

[61] 需要指出的是,16~17世紀英國的這種經濟意識和中世紀地中海沿岸的城市公國明顯不同。后者由于不是現代民族國家,疆域不穩定,主權不獨立,也就無法形成持續的發展經濟偏好。比較一下中國的情況是有益的。當時的中國,由于國家相對統一且外來的軍事壓力不大,明朝和清朝的中國政府沒有發展經濟的偏好和戰略,不僅沒有為企業的發育和成長操過心,出過力,甚至反向剝奪。且不說鄭和下西洋并非出于經濟動機,單就當時政府缺乏數目字管理的傳統本身就意味著政府對國家的基本情況缺乏了解,自然不可能有發展經濟的持續動機。

[62] 當然這種理性并非統治者和商人們完全預先設定好的,也并非意味著統治者總是完全出于國家整體經濟利益行動的,但是經過經驗主義原則的錘煉并不斷調整,卻能大體遵循重商主義的內在原則。因此,這種理性是西蒙意義上的有限理性,存在著犯錯誤的可能性。

[63] 國家“強大”和“富足”并非相互排斥的概念,而是互補的概念。根據時間、地點和人物的不同,側重點有時在此,有時在彼,不過這兩個概念從未完全分離[〔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452頁]。

[64] 16世紀末期,“利益”還和“國家理性”是同義詞(參見〔英〕羅杰·E.巴克豪斯《西方經濟學史》,莫竹芩、袁野譯,海南出版社,2007,第74頁)。更多關于該時期國家理性的討論參見許章潤、翟志勇編《國家理性與現代國家》,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

[65] 英國經濟史學家坎寧安就將英國的重商主義稱為“議會的柯爾貝爾體制”。

[66] 參見〔美〕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徐毓枬譯,商務印書館,1999,第346~350頁。需要指出的是,凱恩斯的上述解讀依據的是赫克謝爾對重商主義的論述,但赫克謝爾并不認同這種解讀,特別是投資誘導長期小于儲蓄偏好的觀點。但即使如此,赫克謝爾也同意特許公司推動了投資的增加,只不過這種投資多來源于特許公司的利潤。參見Eli F.Heckscher,“Keynes and Mercantilism,” in Eli F.Heckscher,eds.,Mercantilism (Volume 2)(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3),pp.340-358。因此無論如何,通過特許公司可促進投資增加是確定無疑的。

[67] 〔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2卷),羅榮渠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64頁。

[68] 〔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720頁。

[69] 〔英〕大衛·蘭德斯:《解除束縛的普羅米修斯》,謝懷筑譯,華夏出版社,2007,第31~32頁。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政策選擇也遵循了這種實用主義的工具理性,如“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的政策選擇。

[70] 形式理性從未在歐洲以外的地區產生(雖然產生過實質理性)。參見〔德〕馬克斯·韋伯《經濟通史》,姚曾廙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第242~243頁。這里的形式理性肯定了計算的作用,既把它作為手段,也把它作為目的,以獲得普遍適用的抽象法規、法律和規則。許多歷史學家討論了重商主義時代國家企業化的經營[〔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唐家龍、吳模信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第642頁;〔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羅榮渠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173頁;〔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五卷),高德步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362頁]。

[71] 對于英國當時高效的行政效率,參見〔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2卷),羅榮渠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363頁;〔美〕S.R.愛潑斯坦《自由與增長:1300~1750年歐洲國家與市場的興起》,宋丙濤、彭凱翔譯,商務印書館,2011,第21~22頁;〔澳〕琳達·維斯、約翰·M.霍布森《國家與經濟發展——一個比較及歷史性的分析》,黃兆輝、廖志強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第48~54頁。

[72] 按照蘭德斯的觀點,“沒有一個國家比英國更多地對其商人階級的要求做出反應;沒有一個國家比英國更注意戰爭的商業含義”。載于〔英〕H.J.哈巴庫克、M.M.波斯坦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六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270頁。

[73] 閻照祥:《英國史》,人民出版社,2003,第163頁。

[74] D.C.Coleman,The Economy of England,1450-1750(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48.

[75] 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30頁。

[76] 〔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五卷),高德步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250頁

[77] 當然,韋伯、赫克謝爾等學者將英國當局給予商人們的支持看作為獲得融資所進行的交換。參見〔德〕馬克斯·韋伯《經濟通史》,姚曾廙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第178頁;Eli F.Heckscher,“Keynes and Mercantilism,” in Eli F.Heckscher,eds.,Mercantilism (Volume 2)(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3),p.442。當然此觀點并非錯誤,但也非事實的全部。

[78] 〔美〕道格拉斯·諾思、羅伯斯·托馬斯:《西方世界的興起》,厲以平、蔡磊譯,華夏出版社,1999,第192頁。

[79] 〔英〕克拉潘:《簡明不列顛經濟史》,范定九、王祖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第367頁。

[80] 方流芳:《中西公司法律地位歷史考察》,《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4期,第153~170頁。

[81] 即使如此,創造“虛擬人”(fictitious person),即和自然人具有一樣法律地位的法律主體,意味著組織也有其自身的利益,對社會發展來說具有無比重大的意義。參見James.S.Coleman,“The Rational Reconstruction of Society,”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58(1993):1-15。

[82] 法人化組織對近代公司制度發展的意義參見Eatwell John,Milgate Murray,and Newman Peter,“The New Palgrave:A Dictionary of Economics,” Macmillan 1(1987):676。

[83] 轉引自〔美〕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看得見的手——美國企業的管理革命》,重武譯,商務印書館,1987,第8頁。

[84] Eli F.Heckscher,“Keynes and Mercantilism,” in Eli F.Heckscher,eds.,Mercantilism (Volume 2)(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3),p.382.

[85] 該詞1630年代才出現。參見〔美〕托馬斯·K.麥格勞《現代資本主義》,趙文書、肖鎖章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第3頁。

[86] 參見張力《法人獨立財產之研究——從歷史考察到功能解析》,博士學位論文,西南政法大學,2005。

[87] 虞政平:《論早期特許公司——現代股份公司之淵源》,《政法論壇》2000年第5期,第52~67頁。

[88]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中國昔日的山西票號所承擔的無限責任是其后來衰落的根本原因,與其競爭的外國同行已按照有限責任公司運作。

[89] 轉引自方流芳《中西公司法律地位歷史考察》,《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4期,第153~170頁。

[90] 〔法〕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二卷),顧良、施康強譯,三聯書店,1992,第481頁。

[91] 當地理大發現宣告完成時,不同國家間海外的激烈競爭、經營風險無處不在,特別是,歐洲大陸以外的海外貿易初始的運營費用大,打擊海盜等防護費用高,貨物周轉周期長,經營中的意外災難頻發,運輸中的損耗大,市場價格波動的風險大,傳統的合伙形式無法從事這類海外“探險”。參見〔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張錦冬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3,第215~222頁。

[92] 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135頁。

[93] 〔美〕約瑟夫·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吳良健譯,商務印書館,2006,第168頁。

[94] 〔瑞典〕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經濟社會學原理》,周長城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第151頁。

[95] 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51頁、第58頁。

[96] 虞政平:《論早期特許公司——現代股份公司之淵源》,《政法論壇》2000年第5期,第52~67頁。

[97] E.Lipson,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The Age of Mercantilism (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1948),p.266.

[98] 劉元春:《國有企業宏觀效率論——理論及其驗證》,《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5期,第69~81頁。

[99] 參見D.C.Coleman,The Economy of England,1450-1750(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197。按照現代口徑估算,1688年英格蘭和威爾士地區的GNP總額為5080萬鎊,其中出口為510萬鎊,進口為440萬鎊,出口已超過GNP的10%,進口也接近這一數值,僅比現代英美經濟水平略低,可見當時英國經濟的“開放”程度。參見P.Deane,and W.A.Cole,British Economic Growth:1688-1959(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7),p.2。

[100] 〔英〕查爾斯·達維南特:《論英國的公共收入與貿易》,朱泱、胡企林譯,商務印書館,1995,第159~161頁。

[101] 參見〔意〕奇波拉主編《歐洲經濟史》(第二卷),貝昱、張菁譯,商務印書館,1988,第462頁、第469頁。更詳細的利率數據參見〔美〕S.R.愛潑斯坦《自由與增長:1300~1750年歐洲國家與市場的興起》,宋丙濤、彭凱翔譯,商務印書館,2011,第35頁。

[102] 〔英〕H.J.哈巴庫克、M.M.波斯坦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六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263~270頁。

[103] 〔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梗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72,第258頁。

[104] 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108頁。

[105] E.Lipson,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The Age of Mercantilism (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1948),p.184.

[106] 〔英〕大衛·蘭德斯:《解除束縛的普羅米修斯》,謝懷筑譯,華夏出版社,2007,第64頁。

[107] 同期的荷蘭商船的運載量分別為232000噸、568000噸和450000噸,世界合計分別為730000噸、1450000噸和3950000噸。參見〔英〕安格斯·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史》,伍曉鷹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第88頁。

[108] 轉引自李新寬《英國重商主義經濟體制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05,第99頁。

[109] 〔德〕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78,第822頁。

[110] 利凡特公司成立后,英國從地中海地區進口商品數量的下降就是該公司貿易控制的結果。參見王軍《16—18世紀英國特許公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第39頁,第45頁,第94頁。

[111] Neil.Fligstein,“Markets as Politics:A Political-Cultural Approach to Market Institution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61(1996):656-673.

[112] 法國東印度公司也有同樣的經歷,只是廢除的時間更早,約在18世紀后期兩次被廢除。荷蘭東印度公司隨著荷蘭勢力的衰敗,早在18世紀初期就已變得日益弱小。西葡兩國的機構隨拿破侖軍隊的占領而消失。

[113] 〔英〕E.E.里奇、C.H.威爾遜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四卷),張錦冬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3,第223頁。

[114] 〔美〕查爾斯·林德布洛姆:《政治與市場:世界的政治—經濟制度》,王逸舟譯,上海三聯書店,1994,第249~254頁。

[115] 轉引自〔澳〕琳達·維斯、約翰·M.霍布森《國家與經濟發展——一個比較及歷史性的分析》,黃兆輝、廖志強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第247頁。

[116] 〔美〕查爾斯·林德布洛姆:《政治與市場:世界的政治—經濟制度》,王逸舟譯,上海三聯書店,1994,第156頁。

[117] 參見J.A.Robinson,and D.Acemoglu,Why Nations Fail:The Origins of Power,Prosperity,and Poverty (Crown Business,2012)。當然,Robinson和Acemoglu將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稱為一個攫取性的政治體制卻有欠公允。另外,Roe也認為美國公司的治理結構是政治或政府決定的結果。參見Mark Roe,Strong Managers,Weak Owners:The Political Roots of American Corporate Financ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

[118] 中國的當代實踐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沒有對投機倒把的除罪化和政府對發展個體商業的支持,中國就沒有市場經濟。這充分證明市場經濟的發展初期,需要政府采取措施鼓勵和激發個體公民的商業動機,這和英國脫離中世紀基督教商業倫理束縛后采取的重視商業的激勵措施沒有太大的差別。

[119] 〔美〕斯蒂格利茨:《發展與發展政策》,紀沫、仝冰、海榮譯,中國金融出版社,2009,第25頁。

[120] A.D.Chandler,F.Amatori,and T.Hikino,Big Business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121] 這一點有助于分析中國的壟斷問題。問題不在于壟斷本身,而在于這種壟斷是否實現了政策目標(取決于基于目標的成本收益分析結果),是否應該設定時間限制(如果成本大于收益的話)。

[122] 感謝劉元春教授向筆者指出了這一點。

[123] R.Gilpin,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

[124] M.Jenson,“Eclipse of the Public Corporation,”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5(1989):61-73.

[125] 譬如說,近期中國著力構建的國家治理體系、降低公司注冊門檻等就是這方面最新的發展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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