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理論溯源
- 田韶峻
- 8753字
- 2021-04-23 18:30:23
第二節 群體性指稱概念之演變
“工農兵”在作為一個正式的詞語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前,有許多相似的群體概念的提法,諸如近代以來,人們沒有單獨區分工、農、兵的使用,而是用了更具普遍性的統稱,含義也與之相近,如國民、平民、民眾、工農、大眾等。
吉林大學姬蕾在其博士學位論文《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個人主義話語》中曾詳盡考察了“國民”這一詞語在中國的使用。“國民”這個詞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通常表示“一國之民”。在中國古代,“國民”與“民”在內涵上是一致的,即相對于“君”而存在的被統治對象,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國民”之義。[18]而在清末,“國民”具有了現代內涵:“國民”的概念已經由與“君”相對的古代意義過渡到了擁有參與國家建設的權利與義務、人人享有平等權利等具有現代思想內涵的意義。[19]
“五四”時期,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的“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口號,[20]倡導“國民文學”。這里所謂的“國民”是一個與古代“貴族”相對的概念,指的是所有普通的平民百姓,相對于傳統帝王將相和達官貴人。這里的“國民”已經體現出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不再是被壓迫者的形象,而是國家的主人,城市市民階層是“國民”的主體。
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讓人們對身居下層的普通群眾刮目相看,他們作為一個群體也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
1918年11月16日,蔡元培在慶祝協約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勝的演講大會上做了《勞工神圣》的演講,他認為,“我說的勞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勞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業,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力,都是勞工。所以農是種植的工;商是轉運的工;學校職員、著述家、發明家,是教育的工;我們都是勞工。我們要自己認識勞工的價值。勞工神圣!”[21]李大釗認為,歐戰的勝利是“全世界的庶民”的勝利,“我們慶祝,不是為那一國或那一國的一部分人慶祝,是為全世界的庶民慶?!?,并指出“社會的結果,是資本主義失敗,勞工主義戰勝”,并預言“民主主義勞工主義既然占了勝利,今后世界的人人都成了庶民,也就都成了工人”,“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最后他呼吁全體人民都應當去當工人:“我們要想在世界上當一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諸位呀!快去作工呵!”[22]這種對普通人的重視在當時知識界成為一種思潮,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五四”時期,新文學先驅者們開始逐漸意識到,文學的視角必須轉向現實社會中的人,尤其是普通的社會下層的人。周作人發表《人的文學》與《平民文學》等文,第一次從理論上明確闡發并提出了“人”是文學描寫的中心,提出“平民文學”,呼吁“不必記載英雄豪杰的事業,才子佳人的幸福,只應記載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因為“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是世上不常見的人;普通的男女是大多數,我們也便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其事更為普遍”;[23]1918年4月,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也提出“今日的貧民社會,如工廠之男女工人,人力車夫,內地農家,各處大負販及小店鋪,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學上占一位置”,[24]所以新文學作家應該以這些材料為素材進行創作。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從1918年開始,越來越多的新文學作家開始表現“勞工”的題材,魯迅的《一件小事》、胡適的《人力車夫》、沈尹默的《人力車夫》、郁達夫的《薄奠》等都是以人力車夫為主人公的作品?!缎虑嗄辍芬苍M織編輯部以“人力車夫”為題寫詩。
不管是“國民文學”,還是“平民文學”,其中的“國民”和“平民”含義幾乎相同,都是擁有獨立人格、具備主體性的群體的統稱,是現代意義上的稱謂。從倡導者的闡述中,不難發現這兩種口號注重和強調的是人格的平等以及對個體的尊重,因此倡導者們顯然已將人類的大多數納入自己的視野,予以重視,但只是泛泛而談,并沒有明確界定“平民”的內涵。
“民眾”這個詞在早期共產黨人的文集里比比皆是,筆者翻閱了《鄧中夏文集》《惲代英文集》《李大釗文集》等,發現這些思想先驅在其著述中大量使用“民眾”這一詞語?!爸袊拿癖姡畲蟛糠质寝r民,其次便是小資產階級,再其次便是勞動者了”;[25]“民眾固可利用,但利用民眾的總策源地,須得有個真誠互相了解的團體”;[26]“農民占全國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所以是民眾的一大部分”;[27]“號召民眾起來反對這種軍閥禍國殃民的戰爭,準備工農貧民兵士的武裝暴動,打倒這些革命叛徒新軍閥”,“民眾的革命戰爭反對所謂北伐”;[28]李大釗在《知識階級的勝利》中指出:“我們很盼望知識階級作民眾的先驅,民眾作知識階級的后盾。知識階級的意義,就是一部分忠于民眾作民眾運動的先驅者”。[29]可以看出,在早期共產黨人的著述里,“民眾”更多的是在社會學、政治學意義上使用,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
“民眾”這一概念進入文壇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以后,這時,“民眾”才開始廣泛流行和使用。[30]由于“走向民間”社會思潮的影響,“民眾”在文學中的位置也日漸重要,并且逐步成為新文學作家的主流詞語。但如何認識文藝和“民眾”的關系在文壇卻有著不同的聲音,以《文學旬刊》為中心的“文學民眾化”的論爭便是圍繞此問題展開。
1921年10月,朱自清在上海的《時事新報》的“雙十增刊”上發表了《民眾文學談》一文,在比較全面論述民眾文學的基礎上否定了文學走向全部民眾化的可能性。俞平伯不同意此觀點,發表了《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進行商榷。1922年1月,《文學旬刊》開設了“民眾文學的討論”專欄,從而擴大了“文學民眾化”論爭范圍,值得注意的是論爭雙方對“民眾”內涵的界定。
俞平伯認為:“所謂民眾,實在包含著很廣大,從僅識文字的,農人,工人,貴婦人們直到那些自命文采風流的老先生。雖他們有些目空一切,未必肯承受我們所賜的高號,但我們卻認定他們是我們所謂民眾底一分子?!?a id="w31">[31]這一界定相當廣泛,俞平伯是以有沒有“真知識”為標準來區分“民眾”和“知識分子”的。朱自清的看法不同,他提出中國的“民眾是相對地齊一”的見解,并進行了分類,“我們所謂民眾,大約有這三類:一,鄉間的農夫、農婦……二,城市里的工人、店伙、傭仆、婦女以及兵士等……三,高等小學高年級學生和中等學校學生、商店或公司底辦事人、其他各機關底低級辦事人、半通的文人和婦女”。[32]朱自清從思想啟蒙的現實出發,他的界定顯然更符合中國的社會現實。
盡管“文學民眾化”論爭的參與者所期望的“民眾文學運動”并沒有如期發生,但是“文學民眾化”論爭卻是首次將文學與民眾的關系置于中國現代社會整體中進行探索。[33]
文學語詞上的“民眾”向“大眾”的轉化發生在“革命文學”論爭期間。
“大眾”一詞在“五四”時期出現的頻率不高,更多的是“平民”“庶民”等,瞿秋白在這個時期也多用“平民”,他界定的“平民”指的是無產階級和其他平民,不包括資產階級。雖然與“民眾”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大眾”內涵的變化卻是根本性的。英國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斯認為:“大眾”(themasses)的意義一方面“在許多保守的思想里,它是一個輕蔑語,用來表達‘多頭群眾’(manyhead)或是‘烏合之眾’(mob)”意指“低下的、無知的與不穩定”;而另一方面“在許多社會主義的思想里,它卻是個具有正面意涵的語匯,被當成一個正面的或可能是正面的社會動力”。[34]現代意義上的“大眾”顯然是第二種意義所指。應該說,“大眾”概念的引入不僅使“文學大眾化”論爭具有了意識形態的意義,也使“大眾”本身擁有了階級的屬性。大革命失敗后,創造社、太陽社和我們社等文學團體的成員齊聚上海,于1927年底醞釀、提出了“革命文學”口號,并與魯迅、茅盾、周作人和郁達夫等“五四”時期的一代作家展開了激烈的論爭。1928年2月,“革命文學”論戰中的成仿吾發表了《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一文,文中提出:“我們遠落在時代的后面,我們在以一個將被‘奧伏赫變’的階級為主體,以他的‘意德沃羅基’為內容……我們要努力獲得階級意識,我們要使我們的媒質接近農工大眾的用語,我們要以農工大眾為我們的對象?!?a id="w35">[35]這是在現代中國文學發展中最早使用“大眾”一詞。這里的“大眾”已經不能用“民眾”來取代,雖然只是詞語中的一個微小改變,但其中卻隱含了“階級意識”的萌醒。
當時文界沒有更多的人響應成仿吾的這種“階級化”“大眾”的提法。需要注意的是,1928年9月,郁達夫在他自己和夏萊蒂主編的《大眾文藝》上,指出“大眾文藝”的名字取自日本,但又不同于日本那種“低級的迎合一般社會心理的通俗戀愛或武俠小說”的“大眾小說”:
“大眾文藝”這一個名字,取自日本目下正在流行的所謂“大眾小說”。日本的所謂“大眾小說”,是指那種低級的迎合一般社會心理的通俗戀愛或武俠小說等而言?,F在我們所借用的這個名字,范圍可沒有把它限得那么狹。我們的意思,以為文藝應該是大眾的東西,并不能如有些人所說,應該將她局限隸屬于一個階級的。更不能創立出一個新名詞來,向政府去登錄,而將文藝作為一團體或幾個人的專賣特許的商品的。因為近來資本主義發達到了極點,連有些文學團體,都在組織信托公司,打算壟斷專賣文藝了,我們就覺得對此危機,有起來振作一下的必要,所以就和現代書局訂立合同,來發印這一個月刊《大眾文藝》。
我們只覺得文藝是大眾的,文藝是為大眾的,文藝也須是關于大眾的。[36]
郁達夫明確提出文藝“應該是大眾的東西”,“文藝是大眾的,文藝是為大眾的,文藝也須是關于大眾的”。在他看來,所謂“大眾文藝”,不是“一團體或幾個人的專賣特許的商品”,不能“局限隸屬于一個階級”,但郁達夫并沒有界定“大眾”的具體含義,只是在較寬泛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因為這里的“大眾”是“非階級化”的,因此郁達夫的主張立即引起創造社同仁的強烈反擊:彭康抨擊郁達夫的《大眾文藝》“是從‘小我’出發的‘大眾’”,其用意則是“以這兩字偷偷地替換‘普羅列塔利亞’來攻擊革命文藝”,他認為“革命文藝要把守階級的立場”,從前的人們“想瞞過文藝有階級性的理論及抹殺文藝已為一個階級所壟斷的事實”,批評郁達夫“不愿文藝隸屬于某一階級因而否定它底階級性,這不是對于理論的盲目,便是有意識的反動!”[37]可見,“大眾”在這里要在“階級”的話語背景下來理解。
真正將“大眾”置于文藝研究領域并使之成為專業術語的是林伯修,1929年林伯修著文指出,“革命文學”在過去的時間里“已是確確實實地取得存在的權利”,已經由“革命文學”發展到“普羅文學”,而對于“普羅文學”而言,所面對的實際問題則是“大眾化”。
普羅文學,它是普羅底一種武器。它要完成它作為武器的使命,必得要使大眾理解;“使大眾愛護;能結合大眾底感情與思想及意志,而加以抬高?!边@是普羅文學底實踐性底必然的要求;同時,也是普羅文學底大眾化問題底理論的根據。因為普羅文學,如若不能達到使大眾理解底程度——大眾化,它便不能得到大眾的愛護,便不能結合大眾底感情與思想及意志而加以抬高;又怎能夠戰勝資產階級文學而從它的意德沃羅基底支配之下奪取大眾呢?[38]
文中,林伯修在分析了“革命文學”所面對的讀者之后,十分明確指出“大眾”的構成:
在社會底階級構成很是復雜的現階段的中國,決不是單指勞苦的工農大眾,也不是抽象的無差別的一般大眾——所謂“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of the people”的The People,而是指那由各個的工人,農民,兵士,小有產者等等所構成的各種各色的大眾層。[39]
陳子展對此也做了自己的解釋:“所謂大眾,固然不妨廣泛的說是國民的全體,可是主要的分子還是占全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農民,以及手工業者,新式產業工人,小商人,店員,小販等等”。[40]可以看出,他和林伯修對“大眾”解釋的比較寬泛,幾乎涵蓋了全體,缺乏明顯的“階級意識”,故未能被主流接受。
事實是,在“革命文學”論爭時期,雖然已經明確了“大眾”的階級意味,但很多倡導者在具體使用時,仍然對其所包含的階級意蘊并不十分明確,在文壇曾一度出現了“大眾”“民眾”“工農大眾”“工農群眾”等混用的現象。
甚至連首創者成仿吾本人也在混用,在他署名為厚生的文章《維持我們對于時代的信仰》中,他也曾多次使用了“民眾”,“民眾信仰革命的成功,就如他們信仰陽春的必到”,“但是文藝家本身先要充實起來,他自己沒有獲得的東西,他是無從給與民眾,他必對于時代有堅決的信仰”;[41]在另一篇《智識階級的革命份子團結起來!》中則用“農工大眾”,“農工大眾的成長——長成到他們能夠實現自己的解放,必須有文化的相當的成熟”。[42]彭康在《“除掉”魯迅的“除掉”!》中也在使用“農工大眾”,“大凡在一個‘大時代,動搖的時代,轉換的時代’,尤其是在‘階級的對立大抵已經十分銳利化,農工大眾日日顯得著重’的時代,為物質的生產關系所規定的兩個階級對立著斗爭起來,是當然的事”。[43]沈起予《藝術運動底根本概念》指出普羅列塔利亞藝術“并不是千篇一律底政治論文,亦不是解釋社會主義底說教文章,它必須要使大眾理解;使大眾愛護;能結合大眾底感情與思想及意志而加以抬高”,這種“真正能夠鼓動及宣傳大眾底藝術,就是達到確立普羅列塔利亞藝術底途徑”。[44]1928年5月20日,《我們月刊》創刊號上,厚生在《革命文學的展望》中提出,“普羅列塔利亞文學的作者”“要怎樣獲得大眾?”緊接著他又把“民眾”與“大眾”等同使用:
我們要怎樣養成普羅列塔利亞文學的作者?要怎樣獲得大眾?
普羅列塔利亞文學的作品必須得民眾理解與歡愛。
作者的意德沃羅基的修養及用語的接近大眾,這些實是普羅列塔利亞文學目前最要的急務。
我們要獲得大眾。這“獲得大眾”并不是醉眼陶然的老朽所誤解的“子萬民”,而是結合大眾的思想,感情與意志,加以高揚,使達到解放自己的目的。
我們要獲得大眾,我們的文學必須得到大眾的理解與歡愛。[45]
郭沫若在此時期未區分“工農群眾”和“民眾”,他在《留聲機器的回音——文藝青年應取的態度的考察》一文中這樣寫道“他先要接近工農群眾去獲得無產階級的精神”;[46]而他發表在《創造月刊》第1卷第3期的《革命與文學》一文卻又在使用“民眾”,“我們中國的民眾大都到了無產階級的地位了,表同情于民眾,表同情于國民革命的人,他們根本上不能不和帝國主義反抗。不表同情于民眾,不表同情于國民革命的人,如像一些軍閥,官僚,買辦,劣紳等等,他們的結局會與帝國主義聯成一線來壓迫我們”。[47]曰歸的《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的文學》提出,“現在中國在政治舞臺上專政的人物……他們要利用民眾……要壓迫大多數的民眾了”。[48]類似的混用例子我們在其他人的論述里還可以找出很多:長風在《新時代的文學的要求》中寫道,“沉睡的民眾已經蠕動起來了,幾百萬的機器勞動者,與一部分的貧苦農民,早已站在戰斗的前鋒上,呼號社會革命了”;[49]錢杏邨《英蘭的一生》在批評作品和時代精神脫離時,談到“從五卅慘案發生后,中國民族有了一種極大的轉變,就是民眾的革命精神,尤其是工農階級的反抗的偉大的革命精神,表現得一天比一天強烈”;[50]香谷在《革命的文學家!到民間去!》中也在用“民眾”一詞,“將中國農工階級痛苦的聲浪,擴大而使他散布到全社會,也是我們今日的重要責任之一”,“即使你不能這樣,你也應該時常走出室外,多多與民眾接觸”,[51]等等。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以上大量資料,一方面是展示在那個歷史時期,確實存在“大眾”“民眾”“工農大眾”“工農群眾”等詞語混用的情況,不可否認的是,在“革命文學”論爭時期,由于革命形勢的變化,工人、農民等普通平民正逐漸以自身的革命性取得歷史主體的合法性地位,而且其重要地位日漸不可小覷,故以“階級”的方式界定“大眾”在當時是主流的理解。但另一方面也應看到,倡導者們雖然已經意識到“大眾”身上的階級性,但“革命文學”論爭時期,可謂是“階級意識”的萌芽期和普及期,倡導者本身在主觀觀念上仍不夠堅決和鮮明,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的左聯時期,在其話語建構過程中,“大眾”的階級色彩才被進一步明確和突出,自此無人不理解這一群體性概念的階級內涵。
正如上文所論,在“革命文學”論爭時期,人們已經開始在階級意識的觀照下,重新審視民眾和大眾,到左聯時期,已不再含混使用以上群體性概念,明確提出“大眾”不是指所有的人,而是有著特定的群體,“這兒所謂的‘大眾’,并不是‘全民’”,“若是要把大眾解作人類中之多數的話,那也只有新興階級才算得大眾”。[52]“大眾”的指稱指向此時更加清晰,倡導者們直接引“工農”入“大眾”,出現“工農大眾”,在《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參加全國蘇維埃區域代表大會的代表報告后的決議案》中,提出為了建立“新的蘇維埃政權的新興文化”,必須“創造工農文化!”[53]左聯和“文總”“社聯”聯合創辦了“工農大眾的小周刊”,指出周刊負擔下列四項的任務:改造工農大眾的生活意識;鼓動和組織群眾斗爭;把文化運動的影響擴大到大眾中去;培養工農出身的文化人員。[54]而對于中國無產階級文學的任務,左聯在前兩項中明確規定,“一、發展工人通訊員及工人出身之作家,俾無產文學運動得深入工人群眾而成為工人群眾的運動。二、使工作進展于勞動階級的讀者,使無產文學普遍化,用種種方法加緊無產文學對于大眾的影響”。[55]在1930年2月《大眾文藝》編輯部舉行的文藝大眾化座談會上,郭沫若提請大家“要認清楚你的大眾是無產大眾,是全中國的工農大眾,是全世界的工農大眾”。[56]在之后的三次“文藝大眾化”討論中,對“大眾”的認識逐漸清晰,“大眾”與“工農大眾”對等,突出了“大眾”概念本身的階級色彩,如果說此前的“大眾”概念是模糊、不清晰的,那么,在左聯時期,這一概念已經具體化了,概念本身的指涉趨向單一化。
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從“大眾”具體化為“工農大眾”的清晰脈絡,同時賦予在“大眾”身上的“階級”色彩和意識形態意味也愈加鮮明和突出,為人們接受“工農兵”提供了理論準備。
“兵”何時進入人們思考“大眾”問題時的視野?其實在早期共產黨人的政治論述中,就已經出現了。鄧中夏在1923年12月8日發表的《革命主力的三個群眾——工人、農民、兵士》一文中提到,“俄國三月革命,誰也知道是始于資產階級要求民主主義的政治革命。論理,該是資產階級為主力,誰知發難革命的卻是工人和農民,助成革命的卻是兵士”,“我們可以看出革命運動中只有工人農民兵士三個群眾是主力,使我們堅信而無絲毫懷疑。此外如法蘭西大革命和土耳其獨立運動,都沒有不靠這三個群眾為主力的”;[57]同時,鄧中夏在另一篇文章中也提到,“空前的工農兵大聯合的示威與會議”“全國工農兵大聯合萬歲!”“全世界工農兵大聯合萬歲!”[58]瞿秋白的論述中也頗多,例如,“偉大的廣州工農兵暴動!”[59]“廣州工農兵暴動的信號!”[60]在政治思想領域,“工”“農”“兵”三者同時作為革命的主力軍并存,故而多聯合使用。
據筆者所看到的材料,在文學領域,首次使用“兵”,最早是刊于1925年5月《文學周報》沈雁冰的《論無產階級藝術》:
無產階級藝術至少須是:
(一)沒有農民所有的家族主義與宗教思想;
(二)沒有兵士們所有的憎恨資產階級個人的心理;
(三)沒有知識階級所有的個人自由主義。[61]
之后,郭沫若在1926年5月《創造月刊》第1卷第3期《革命與文學》中號召青年要想成為革命的文學家,那么:
你們應該到兵間去,民間去,工廠間去,革命的漩渦中去,你們要曉得我們所要求的文學是表同情于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的文學,我們的要求已經和世界的要求是一致,我們昭告著我們,我們努力著向前猛進![62]
在沈雁冰和郭沫若筆下,“兵”是作為區別于“工”和“農”的領域出現的,從藝術創作的來源、內容考量,“兵”自然進入了他們的視野。而林伯修關注“兵”,則是從讀者接受的角度來談,他在《1929年急待解決的幾個關于文藝的問題》中指出“普羅文學所要接近的大眾……是指那由各個的工人,農民,兵士,小有產者等等所構成的各種各色的大眾層”。[63]以上材料對“兵”只是零星談及,頻率還遠遠不高。而大量使用“工農兵”是在左聯號召的“工農兵通訊員”運動期間。1930年8月4日,左聯執行委員會通過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新的情勢及我們的任務》指出,“堅決開展工農兵通信運動工作,因這些不是單純的通信工作而是組織工農士兵生活,提高他們文化水準政治教育,使他們起來為蘇維埃政權而斗爭的一種廣大教化運動”。率先開展這一運動的是蘇聯,蘇聯共產黨第十三次大會指出“工農通訊員是新的工農作家之預備隊”。[64]瞿秋白在寫于1931年的《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中提出,應該重視“描寫工人階級的生活,描寫貧民,農民,兵士的生活,描寫他們的斗爭”。[65]1931年11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執行委員會的決議《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在“新的任務”中規定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最重要的六項任務中,其中第四項是“組織工農兵通信員運動,壁報運動,及其他的工人農民的文化組織;并由此促成無產階級出身的作家與指導者之產生,擴大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在工農大眾間的影響”。[66]
抗戰時期,“兵”作為抗戰的主體力量,日益不可小覷,這樣“工農兵”在各種報刊上就屢見不鮮了。以群1938年5月1日在《文藝陣地》第1卷第2期上發表《關于抗戰文藝活動》,文中提出“我們的工作應該以工農士兵為對象,以學徒店員小市民為對象;但也不可放松以青年學生,知識分子為對象的文藝工作”;[67]文協提出“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口號,至此,文學正式進入兵的領域,老舍1941年7月25日在《中蘇文化月刊》上還專門以此為題目撰文。[68]
事實上,“兵”不僅活躍在前線,在文壇上作為新的“讀者群”,也表現出了這個群體的敏銳度。1942年春季的雜文風波,也是首先由軍隊的將領發現問題,賀龍、王震等將領“一眼就看出了問題”,[69]賀龍覺得暴露黑暗的作品會動搖軍心。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工”“農”很早就已經進入了文學領域,而“兵”是直到左聯時期,才真正引起文壇的關注。瞿秋白在其大眾化理論中,只是在對文學題材的要求中對“兵”有所提及,[70]真正將“兵”納入文藝中,并建構起“工農兵”文藝理論系統的乃是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