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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早慧現象文化趨向的嬗變

綜合來看先秦時期的早慧記載,大致可以感受到如下基本特點:一是傳說色彩比較濃厚,更大程度上表現的是一種社會心態,非必有其實;[36]二是隨著列國之間紛爭日趨白熱化,早慧事例越來越具有注重事功的內在價值追求,這在甘羅、子奇的事跡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秦漢王朝上承戰國,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早慧現象自然沿襲了戰國注重事功的流風余韻。前引楚漢戰爭中外黃令舍人之子勸說項羽停止坑殺平民、呂后時張辟強剖析政治形勢,都有力地體現了這一特征。不僅秦漢時期的早期如此,甚至可以說,整個西漢一代的早慧現象亦大體如此。

漢武帝時期的御史大夫張湯,“其父為長安丞,出,湯為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湯掘窟得盜鼠及余肉,劾鼠掠治,傳爰書,訊鞫論報,并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其父見之,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大驚,遂使書獄”。[37]小兒治獄雖然具有游戲性質,但其判案文書竟然“文辭如老獄吏”,某種意義上頗似“生而知之”者。[38]桑弘羊也是漢武帝時期的早慧者,“弘羊,雒陽賈人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39]西漢晚期的丞相張禹,“禹為兒,數隨家至市,喜觀于卜相者前。久之,頗曉其別蓍布卦意,時從旁言。卜者愛之,又奇其面貌,謂禹父:‘是兒多知,可令學經。’”[40]占卜在現代人看來屬于怪力亂神,但秦漢時代的占卜是一種對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構成深刻影響的實用型學問。

張湯、桑弘羊、張禹是西漢時期年代較晚的早慧者,三人的早慧從內容上看,均可視為以實用為旨歸。進入東漢時期,早慧現象的特征發生了顯著的轉變,學問型、道德型早慧大放異彩。[41]道德型早慧的涌現,其原因是復雜的,有取士之法的影響,也與東漢人“尚名節”[42]的時代風氣有關。不過,這里要強調的是,道德型早慧本身以及對之產生影響的社會因素皆與儒、道等思想(或稱“文化”)流派在東漢的特殊發展狀態存在密不可分的內在關聯。

漢初很長時期內,學問是不大興盛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43]這個記載表明,漢初對“年少”的界定很寬泛,以十八歲的年紀而“頗通諸子百家之書”,在時人看來已非常難得。漢武帝以后,儒術漸起,習經之風日濃。在《漢書》中常見到“少好學明經”的說法,[44]在利祿的誘惑下,“少好學”的行為本身并不奇怪。不過,從《漢書》的敘述方式中,很難判斷所謂“明經”的狀態是否在少年時即已達到。史載韋玄成“少好學,修父業,尤謙遜下士。出遇知識步行,輒下從者,與載送之,以為常。其接人,貧賤者益加敬,繇是名譽日廣。以明經擢為諫大夫”。[45]看來,“明經”或許是“少好學”以來多年學習的結果,并不能說明“少好學”具有早慧特質。

與西漢相比,東漢從建國伊始便是個“學習型社會”,[46]光武帝本人以及他的許多開國將領皆習經,此風持續興盛,其登峰造極的歷史表現便是孕育了汝南袁氏、弘農楊氏等累世通經、累世高官的大家族。出現荀悅、任延等未成年便通一經或數經的早慧者,正與這一社會文化背景相對應。關于這一對應關系,說得更直接一點兒,就是社會文化土壤與人才產出的關系,屬于常識。這里想要特別指出的是,在學問型早慧大行其道的東漢社會,這一早慧者群體內部在文化取向上存在差異,除了大多數早慧者服膺入世的傳統儒家理念,還有一些學問型早慧者偏向于避世保身的道家。

東漢前期,潁川人杜安,“字伯夷,少有志節,年十三入太學,號奇童。京師貴戚慕其名,或遺之書,安不發,悉壁藏之。及后捕案貴戚賓客,安開壁出書,印封如故,竟不離其患,時人貴之”。[47]時人所貴的,正是杜安遠離人事糾紛的先見之明。東漢中期,陳留人吳恢獲任南海太守,其子吳祐年十二,亦隨父到南海。吳恢計劃在簡牘上抄寫經書,吳祐認為,南海雖然僻陋,但珍珠、象牙之類的珍奇之物不少。當年伏波將軍馬援南征交趾,還朝時帶了幾車草藥,便遭人誣陷,指責他搜羅了不少奇珍異寶。如今父親以簡牘寫經,一支簡牘也寫不了幾個字,而經書文字多,一部書寫下來,簡牘已堆積如山。將來離任時,載之上道,很容易遭人非議。“嫌疑之間,誠先賢所慎也。”這便是吳祐對其父說這番話的主導思想。吳恢聽后,認為“吳氏世不乏季子矣”。[48]季子即春秋時期的吳國王子季札,此人屢次拒絕登王位,吳恢將兒子比作季札,看重的正是他所具有的謹慎、退讓之風。

東漢中后期,潁川有鐘覲。他是名士李膺的姑表兄弟,“與膺年齊,并有令名。覲又好學慕古,有退讓之行。為童幼時,膺祖太尉修言:‘覲似我家性,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于刑戮者也。’復以膺妹妻之。覲辟州宰,未嘗屈就。膺謂覲曰:‘孟軻以為人無好惡是非之心,非人也。弟于人何太無皂白邪!’覲嘗以膺之言白(鐘)皓,皓曰:‘元禮(李膺字),祖公在位,諸父并盛,韓公之甥,故得然耳。國武子好招人過,以為怨本,今豈其時!保身全家,汝道是也。’覲早亡,膺雖荷功名,位至卿佐,而卒隕身世禍”。[49]鐘皓是鐘覲的父親、李膺的姑父。他擔心李膺固執“好惡是非之心”“好招人過”,恐有后禍。而鐘覲面對仕途誘惑,“未嘗屈就”,守身克己,“有退讓之行”,在鐘皓看來,這樣的個性實為“保身全家”之道。鐘皓的言論深刻地揭示了東漢有識者對出世、入世這兩種早慧類型的優劣判斷。

東漢泛起道家文化取向的早慧現象,并不是先秦道家或漢初黃老自主復興所致。實際上,它是儒者群體在經過與皇權的長期互動之后發生分化的結果。自西漢中期步入漢帝國的權力世界以來,幸與棄、達與窮等普遍生存狀態難免對儒者群體的心理造成持久的沖擊。進入東漢時代,讀書人數量很多,生存空間又要受到外戚、宦官等權勢群體的擠壓,他們的出路、命運問題比前朝更為嚴峻。在此情形下,一部分儒者勇往直前,“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50]志掃天下。而另一些儒者轉向保守,考慮的是如何保身持家,道家的處世理論正好為他們提供了指導。

在東漢道家、原始道教興起的社會背景下,甚至還出現了一種現象,與部分儒者群體處世態度道家化的傾向相映成趣。《太平經》記載后圣九玄帝君的早年事跡:“既誕之旦,有三日出東方。既育之后,有九龍吐神水。故因靈谷而氏族,用曜景為名字。厥年三歲,體道凝真,言成金華。五歲,常仰日欣初,對月嘆終。上觀陽氣之煥赫,下睹陰道以虧殘。于是斂魂和魄,守胎寶神,錄精填血,固液凝筋。七歲,乃學吞光服霞,咀嚼日根。行年二七,而有金姿玉顏,棄俗離情,擁化救世,精感太素,受教三元,習以三洞,業以九方。”[51]同儒家心目中上古圣王的光輝形象一樣,后圣九玄帝君作為早期道教的偶像,也被塑造成了玄而又玄的早慧者形象,此番想象只有在東漢道家文化滋長的情況下方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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