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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東漢社會對早慧現象的反思

東漢人對以“保身全家”為目的的早慧現象加以肯定,已經非常明顯地傳達出當時社會中的某些精英人士對進取型早慧的反思。[52]這種反思在三國時期達到了高峰,清代學者指出,“三國之俗以幼慧為忌”:“三國之末,離亂已久,人心皇皇,皆以茍全亂世為保身之計,幼而聰慧,人皆以為忌。令狐愚為白衣時,常有高志,眾人謂愚必興令狐氏。族父弘農太守邵獨以為愚性倜儻,不修德而愿大,必覆我宗。諸葛恪少有盛名,吳大帝深器重之,而恪父瑾常以為戚,曰非保家之主。父友奮威將軍張承亦以恪必敗諸葛氏。此可以知當時之風俗矣。”[53]所謂“必覆我宗”“必敗諸葛氏”“非保家之主”,皆可說明三國之人或將家族成員的早慧視作家族命運的不祥之兆。毋庸置疑,這一思想與東漢人鐘皓所提倡的“保身全家”一致。不過,三國時期“以幼慧為忌”觀念的盛行,應當不僅僅是一種心態的延續,東漢末年士大夫在亂世中的特殊遭際或許在禁忌心理形成過程中扮演著更為現實、更為重要的角色。

漢獻帝時期是漢政向曹魏政治轉換的關鍵階段。面對控制漢獻帝的軍閥,不少士人墜入厄運,其中不乏早慧者的身影。江夏人黃琬“早而辯慧”,與祖父黃瓊共同生活。建和元年(147)發生日食,但洛陽地區沒有看到。黃瓊時任魏郡太守,向朝廷匯報此事。“太后詔問所食多少,瓊思其對而未知所況。”黃琬時年七歲,提醒道:“何不言日食之余,如月之初?”黃瓊大驚,“即以其言應詔,而深奇愛之”。不過,在后來的政治生涯中,黃琬命途多舛,因為典選過程中得罪“權富子弟”,“被廢棄幾二十年”。漢獻帝初平年間,他與王允同謀誅董卓,董卓部將李傕“遂收琬下獄死,時年五十二”。[54]陳留人邊讓,“少辯博,能屬文”,然而“恃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建安中,其鄉人有構讓于操,操告郡就殺之”。[55]建安十三年,曹操殺孔融,族滅其家。類似事件的現實殘酷性,在當時士林中勢必引發對“保身全家”理念更為強烈而迫切的認同,而早慧者的人格缺陷也相應地受到關注。

黃琬小時,“時司空盛允有疾,瓊遣琬候問,會江夏上蠻賊事副府,允發書視畢,微戲琬曰:‘江夏大邦,而蠻多士少。’琬奉手對曰:‘蠻夷猾夏,責在司空。’因拂衣辭去。允甚奇之”。[56]“江夏大邦,而蠻多士少”,本是長者逗弄孩童的戲謔之言,但黃琬不解其趣,搶白長輩。從拂袖而去的舉動來看,黃琬雖然聰明,但情商并不高。邊讓“侍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亦說明其恃才傲人的秉性。孔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仆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眾坐莫不嘆息。太中大夫陳煒后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為偉器。’”[57]從孔融、李膺的對話來看,孔融確有天縱之才。不過,觀孔融與陳煒的對話,給人的卻是一番不太美妙的感受。

何焯認為:“長大失學故無奇。融此對卻輕薄。”[58]此言不誣。有論者指出:“世言‘早慧者大未必佳’,自孔文舉小時,太中大夫陳韙(煒)已有是語。殆未必然,蓋人性穎脫者,固易為善,亦易為惡,在所以養之耳。”[59]養之不善,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大未必佳”乃是正常的結局,這不僅是后世的看法,即使在東漢,也不乏實例。比如東漢安帝劉祜,史家曾給出這樣的評價:“帝少號聰敏,及長多不德。”[60]董卓欲廢少帝,立獻帝,曾對袁紹說:“皇帝沖暗,非萬乘之主。陳留王猶勝,今欲立之。人有少智,大或癡,亦知復何如,為當且爾;卿不見靈帝乎?念此令人憤毒!”[61]所謂“人有少智,大或癡”,與“小而聰了,大未必奇”的說法,異曲同工。又如比孔融晚一些的楊修,出自弘農楊氏,“少有俊才,而德業之風盡矣。至魏初,坐事誅”。[62]這就是因教育、修養不到位而導致早慧者功德不終的例子。事理昭然,孔融卻必欲在言語間爭勝,在論辯中,悄然將陳氏的或然邏輯篡改為必然邏輯。這種不折不扣的詭辯,非但不能為個人形象加分,反而會給人以幼凌長的不遜印象。孔融成年后的某些篇章,以及與曹操的相處,皆不乏嘲謔之氣,應當說與童年時爭強好勝的性格有扯不開的關系。而曹操殺之,也與此有關。所謂“發辭偏宕,多致乖忤”,正謂此也。

孔融作為東漢晚期早慧者的代表,其人生教訓曾引起諸葛亮的關注。出自“荊楚名族”的來敏為避難而投奔益州牧劉璋,劉備奪蜀后,來敏對劉備舊部地位的快速上升感到不滿,多次口出怨言。諸葛亮斥責道:“來敏亂群,過于孔文舉。”[63]可見,孔融事跡是諸葛亮觀察蜀國政治形勢的一個參照,在諸葛亮心中,作為政治人物的孔融,其形象是負面的。如果在“亂群”的特點之外繼續觀察作為政治人物的孔融,我們還可以依稀感覺到,諸葛亮有關“重器”的言論,或許亦是有感于孔融的政治表現而發。

諸葛亮早先無子,過繼諸葛瑾之子為后。后來生下親子諸葛瞻,諸葛亮對兒子的憐愛,自不待言。可就在諸葛瞻八歲那年,諸葛亮給諸葛瑾寫信說:“瞻今已八歲,聰慧可愛,嫌其早成,恐不為重器耳。”[64]類似的話,兩漢之際的馬況也說過。馬況是馬援之兄,同郡人朱勃“年十二能誦《詩》、《書》。常候援兄況。勃衣方領,能矩步,辭言嫻雅,援裁知書,見之自失。況知其意,乃自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盡此耳,卒當從汝稟學,勿畏也。’朱勃未二十,右扶風請試守渭城宰,及援為將軍,封侯,而勃位不過縣令”。[65]所謂“小器速成”,與諸葛亮所言“嫌其早成,恐不為重器”同調。[66]不過,馬況旨在撫慰馬援,所言未必經過慎重考慮,而諸葛亮對兄長言愛子,言語間有喜有憂,這種情感狀態折射出的應是一種切身感受到的隱憂。因為在他生活的時代,可以聞見的早慧而不成“重器”的名士實在太多。

孔融在擔任北海相期間,“負其高氣,志在靖難,而才疏意廣,迄無成功”。這段履歷甚至成為政敵的笑柄。郗慮攀附曹操,與孔融不和。漢獻帝曾問孔融:郗慮的長處在哪里?孔融說:“可與適道,未可與權。”郗慮立即反駁道:“融昔宰北海,政散人流,其權安在?”[67]從政敵的嘲諷中明顯可以感覺到,對于時人來說,盡管孔融早慧夙成,名滿天下,但他的政治才干并沒有特別值得稱道的地方。不獨孔融,邊讓“以高才擢進,屢遷,出為九江太守,不以為能也”。[68]這些當世名士的經歷,諸葛亮不可能完全不知,由他們的遭遇進而引發諸葛氏對人生的思考,實屬情理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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