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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乾隆朝的文治與文壇風氣

如果僅從文化方面來考察,我就要說乾隆一朝是足以與歷史上任何一個我們想得到的文化盛世相比擬的時代。高宗雖然以武功自命為“十全老人”,但后人對乾隆朝的聯想肯定是文治而非武功。乾隆朝最耀眼的文治盛事有這么幾方面:一是高宗登基伊始就將世宗未及舉行的博學宏詞付諸實施??滴蹰g趙維烈編《歷代賦鈔》,凡例稱“本朝文治之盛,比隆三代,媲美唐虞,一時英才輩出,莫不鼓吹休明,導揚徽美。天子復重詞科,旁求隱逸,如賈、董、班、馬者,類能以文章名世,詎敢或遺?”[28]也可用來形容乾隆初博學宏詞的盛況。二是翰林院考試制度更加完密,凡翰詹大臣分館、散館、大考,均以試帖、律賦優劣定官職升降,故翰林院一時成為試帖、律賦創作的中心,唐代試帖詩的選評、注釋和當代館閣帖試的編集,也成為一時風氣。在這股風氣中賦亦沾及,如沈鈞德《歷代賦鈔》自序所說:“恭逢神主御天,文思廣運,昭回之光,下被萬物,宇內懷鉛握槧之徒,斐然向風,以鏃厲古學為務,館閣場屋皆試詩,賦雜之,由是賦體大盛,軼駕元、明,骎骎乎不懈而及于古矣?!?a id="w029">[29]翰林院考試詩賦,必然對文人的律賦和試帖詩寫作推波助瀾,使這兩種應試文體在清代再度興盛。三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詔鄉、會試恢復試五言試律。相比康熙年間的罷科舉來說,雍正、乾隆兩朝都對科舉的影響有所強化。章學誠《答沈楓墀論學》回顧本朝開國以來的文教風氣,有云:“國初崇尚實學,特舉詞科,史館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碩彥,磊落相望,可謂一時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館閣無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許年,學士又以《四書》文義相為矜尚。仆年十五六時,猶聞老生宿儒自尊所業,至目通經服古謂之雜學,詩古文辭謂之雜作。士不工《四書》文不得為通,又成不可藥之蠱矣?!?a id="w030">[30]功令恢復試詩,很大程度上扭轉了這種風氣,不僅重開唐代士人應試必須能做五言試律詩的風尚,更推動了蒙學詩法書籍編纂、出版的旺盛和普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功令恢復試詩的首科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鄉試,錢載、紀昀、翁方綱、錢大昕、王鳴盛等一批新進翰林就被選派赴各省典試,無形中擴大了漢學陣營的影響力,包括在詩學方面。四是翻譯儒釋經典,乾隆三十七年(1772)設滿文經館,歷時十九年將《大藏經》譯成滿文,使佛經漢、藏、蒙、滿文俱全,題曰《清文全藏經》,還將大量儒家經典譯成滿文。五是文獻編纂,同在乾隆三十七年詔開館修《四庫全書》,收古今四部書籍計三萬五千多種,七萬九千余卷,編為三萬六千冊,總計約八億字。分鈔七部,除內廷所藏四部外,分貯于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和杭州文瀾閣的“南三閣”本,允許士人登閣閱覽,有力推動了古書的普及,乾隆后期至嘉慶、道光間學術的繁榮與此有密切關系。乾隆朝館閣臣僚編纂的大型文獻總集,數量更富于康熙朝。文學方面有《全唐文》,系康熙間所編《全唐詩》之后古代卷帙最大的斷代文學總集;書法方面有《三希堂法帖》,收魏、晉至明末134位書家三百余件法書,勒石五百余方,成一代巨觀;典章制度方面,則有續“三《通》”等。許多文士藉這些文獻編纂活動而進身,如章學誠所說,“今天子右文稽古,三通四庫諸館以次而開,詞臣多由編纂超遷,而寒士挾策依人,亦以精于校讎輒得優館,甚且資以進身”[31],大大激勵了天下士子的向學之心。同時,在《四庫全書》編纂中,館臣據《永樂大典》輯錄佚書385種,開日后馬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王謨輯《漢魏遺書鈔》、黃奭輯《漢學堂叢書》的先河。阮元編?!妒涀⑹琛罚幙痘是褰浗狻罚幾搿督浖朐b》,無不循其軌轍,利用其文獻。而清代學術也受其沾溉,“自此諸儒治學規模,漸由褊隘而入于廣闊矣”[32]。

高宗比歷史上任何一位君主都汲汲于樹立自己文明之君的形象。為他寫作傳記的美國學者歐立德說:“通過將自己訓練為一個藝術鑒賞家和實踐者,乾隆想要展現給眾人的是一個理想的君子形象,就其言談和行為而言,乾隆企圖在文章與武德之間取得完美平衡:精通射術并不足以讓他贏得文官的尊敬,其中一些文官為世家大族,他們擁有的藏書比皇家還多。為了鞏固皇權和他個人的權威,乾隆必須為自己建構一個睿智君主的形象,以顯示他和他治下的臣民一樣精通詩歌、藝術、歷史和哲學。這顯然并非易事。在某種程度上,乾隆是成功的;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他的努力因自負、褊狹和過激而打了折扣。不過,無論如何看待他的文化品位和天分,乾隆對于那一時代領域所產生的影響,兩者都不容忽視?!?a id="w033">[33]高宗不僅急于示天下以文治之君的形象,而且從登基開始就力圖擺脫圣祖那種在文學方面的小學生形象,以及對文學只是表達一種趣味。他甫掌大寶即充滿自信地要以指導者的身份發言,即位期年就在乾隆元年(1736)八月選擇讀書心得260則,刊為《日知薈說》四卷。書中的議論遍涉經傳諸史百家之書,足見學有本原,深造有得。尤其是諄諄于君臣相與之道,反思歷代治亂興衰的根源,使臣下不能不“私慶圣心實能以致知誠意之學體驗于當躬,而重為四海生民幸也”[34]。其卷三寫道:

韓子曰:“《易》奇而法,《詩》正而葩?!笔埂兑住吠狡娑环?,與陰陽術數家言何以異?使《詩》徒葩而不正,與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者又何以殊哉?故《易》之道大矣,而云“懼以終始,其要無咎”;《詩》之教廣矣,而一言以蔽曰“思無邪”。思無邪則正也,懼以終始則法也。史稱昌黎因文以見道,又云有衛道之功。觀此二語,自非見道者,何能言簡而義備若是哉![35]

這里演繹韓愈《師說》中兩句,未見得有什么獨到創見,但一派融合折中的態度清晰可辨。卷二在談到傳統的三不朽觀念時,又說:

吾謂立德而無傳道之言以牖來者,安知不使人疑為黃叔度之儔;立功而不本于內圣外王之學,安知不為管、商雜霸之治?至立言則蘇、張、莊、列皆能之,適以為生心亂政。要必如漢之仲舒、隋之文中子、唐之昌黎,然后可謂立言。而仲舒、文中子、昌黎未始不本于道德仁義以為言,條對時事又章章有本末,可見施行。由是觀之,必合三者而皆有之,庶幾可稱不朽焉耳。[36]

這里對古人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觀念又做了融合和折中,講究互補互濟而不偏廢。后來他畢生致力于合三者而皆極其至,成為古代帝王中集文韜武略于一體、極文治武功于一生的千古一人。不難想見,這種融合折中的文化觀念、以淵博多能自期的人生理想,將在多大程度上示天下臣民以表率,影響一世的風氣!

事實上,高宗的文治理念及其訓飭對臣民的影響及與清代文學生態的關系,學界一直有所關注[37]。其中最重要、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他首先表現出一種包容的氣度。高宗在經學上始終持折中的態度,乾隆三年(1738)沈德潛鄉試答《經學》一題寫道:“我皇上昌明經學,特命頒發圣祖仁皇帝御纂四經,又詔儒臣纂修三《禮》,合漢、唐、宋諸儒而折乎大中,誠知道統之傳在于尊經,千載不易逢之佳會也?!?a id="w038">[38]僅三年時間,高宗已成功地將自己尊經傳道、折中古今的理念普及于士子的意識中。他同時又推廣圣祖以文教為先的治道,令各省督撫將軍等督導宣講世宗演繹圣祖十六條圣訓的《圣諭廣訓》。乾隆二十二年(1757)功令試詩,使經義、學識、辭章得到平衡,所謂“于《四書》經義觀其學養,于試律觀其才華,于論策觀其器識”[39],從而使科舉成為激勵文學而不是像明代以來扼制文學的社會機制。查錫齡《半修集自序》云:“今上即位之五十有四年,凡海內奇材異能之士,無不輻輳于朝,于是廷議思得兼長之士,謂宗洙泗而不宗濂洛,則義理不明;工駢儷而不按古今,則綜賅不備;善帖括而不兼風騷,則性情不治。”[40]扼要地道出了乾隆朝文化政策的優越及士人的普遍認同。

乾隆朝的文化形象,很大程度得力于乾、嘉學風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那個時代士人對博學的崇尚,是足以和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博雅趣味相比擬的。國內學術界一直有中國的文藝復興之說,或以晚明的思想解放當之,但歐洲的文藝復興首先是由復興古學而形成的大百科全書派發起的,晚明的空疏不學絕不足以當之,乾隆朝的博雅學風倒略有近似。錢大昕、戴震、王鳴盛、趙翼、洪亮吉、惠棟、紀昀、邵晉涵、徐松、孫星衍、汪中、王念孫、凌廷堪、焦循、段玉裁、阮元、郝懿行……這些乾、嘉學術的代表人物,沒有一個不是博覽群書、通曉古今的學者。被公認為乾隆朝最博學的錢大昕,段玉裁稱其“于儒者應有之藝,無弗習,無弗精”,“始以辭章鳴一時,既乃研精經史,因文見道。于經文之舛誤,經義之聚訟而難決者,皆能剖析源流。凡文字、音韻、訓詁之精微,地理之沿革,歷代官制之體例,氏族之流派,古人姓字、里居、官爵、事實、年齒之紛繁,古今石刻畫篆隸可訂六書、故實可裨史傳者,以及古《九章算術》,自漢迄今中西歷法,無不了如指掌”[41]。其他像戴震、徐松、焦循這樣的學者,也都是百科全書式的博學家,上至天文星象歷算,下至地理水道、醫藥卜筮,無所不通,真正有古人所謂一物不知以為深恥的精神。而且這個時代的學者,強烈地表現出一種為知識而知識的單純的求知欲,更是引人注目。錢大昕自稱“予少好記誦之學,友朋恒以入海算沙相誚。予應之曰:‘宣尼言博弈猶賢乎已,我所好猶博弈耳,未必有益于己,亦尚無損于人,以當博弈可矣。’”[42]這種甘為無益之學,以學為游戲的態度,正是當時學人那種求知欲旺盛和精力充沛的表現。段玉裁羅列錢大昕學問所涉及的范圍,熱烈贊嘆:“夫自古儒林,能以一藝成名者罕;合眾藝而精之,殆未之有也!”[43]他們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誕生博學通儒的時代并為此自豪。

通常所說的乾嘉之學,主要指漢學,漢學又以考據為擅場。世人對漢學尤其是考據學風常抱有一種偏見,似乎它只重考據而無視義理。這是不符合實際的,漢學家對經學出于這樣一種理解:“深思夫通經學古之所由,知義理必從考據入,未有考據舛而可言義理者?!本唧w說來,“聲音、文字、象數、名物,探頤鉤深,久之得其窾綮。漢人之傳注,唐人之義疏,盡能通其旨要”[44],是為由考據而探尋義理的途徑。錢大昕說得更清楚:“夫窮經者必通訓詁,訓詁明而后知義理之趣。后儒不知訓詁,欲以鄉壁虛造之說,求義理所在,夫是以支離而失其宗?!?a id="w045">[45]王念孫序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主張:“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a id="w046">[46]訓詁考據只是手段,目標仍在于究明義理,所以優秀的漢學家絕不會是迂腐的學究。不信看看錢大昕《大學論下》的這幾段議論:

《大學》論平天下,至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帝王之能事畢矣。然而所好之不可不慎也。民之所好者利,而上亦好之,則必至奪民之利;利聚于上而悖出之,患隨之矣。夫利之為言,賴也。上下所賴以用者惟財,而財之源出于土,有人而土可治,土治而出賦稅以奉上,財用于是乎不竭。

有小人者創為理財之說,謂可不加賦而國用足也。于是陰避加賦之名,陽行剝下之計。山海關市之利籠于有司,日增月益,曰“吾取諸商賈,非取諸民也”。然商亦四民之一,上之取于商者逾多,則貨益昂,而民之得貨益艱,商未病而民已病矣。又創為節用之說,謂“吏俸可減也,簿書期會之間小有違失,可奪其俸以示儆也”。大吏無以自給,則取之小吏;小吏無以自給,則仍取之民。雖不加賦,較之加賦殆有甚焉。

《大學》一篇,極言以利為利之害,初無一言及于理財。朱文公釋此章之意,云“務在與民同好惡而不專其利”,正謂同好惡之君子,當好仁而不可好利耳。天下之財自足供天下之用。財者天之所生,上與下共之者也。上不多取于下,則下不覬覦于上,上下各安其欲而無自利之心;吏不貪殘,國無奸盜,此久安長治至易至簡之道也,圣人豈有他謬巧哉?[47]

面對今天的現實,錢大昕一定會覺得事事都與《大學》之言悖:上不與民同好惡而惟專其利;山海關市之利日增月益;上取于商逾多,貨益昂,而民得之益艱;上與下不共其財,上下不安其欲而各有自利之心;吏多貪殘,國有奸盜……這還不足以證明,古人的經明則義理之趣見,是非常正確的信念?治經學能獲得這樣的見識,誰敢說是迂闊無益之學?崇尚博雅和征實之學的結果,必將帶來思想解放。漢學的代表人物戴震,正是思想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他詮釋“理”字,在肯定“人生而后有情有欲有知”的前提下,以“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為王道,詰問“《六經》、孔、孟之書,豈嘗以理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發為情欲者,而強制之也哉?”[48]從而斷言:“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酷吏之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49]嚴厲地抨擊了儒家倫理經宋代理學扭曲發展后產生的那種極端性和反人性色彩,發明此義的《孟子字義疏證》也因此而為后來恪守朱子學的人所不滿[50]。但這毫不影響戴震在當代的聲望,翁方綱雖不同意他對“理”的詮釋,但也只是用訓詁的方式提出他認為的戴震學說中存在的問題,只是學理層面的商榷而不存在意識形態的爭執。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與漢學的征實學風相伴的實事求是態度,會在很大程度上超越王朝的封建意識形態,帶來經學及一切傳統學問的學理化討論。

在清初“虛言告退,實學肇興”的風氣激蕩下[51],士人間已興起錢大昕所謂“頗有志經史之學,不欲專為詩人”的觀念[52],到乾隆年間這種意識更加明顯而強烈?!笆可卧髦拢y正不在論道,患無學耳”。因而“以實學為文,合經與文而為一”[53],成為當時文人的理想。張燾序王鳴盛文集,稱:

夫文章必本于經術,夫人而能言之。然文人治經,不過約其綱宗,撮其崖略,薰染其芳臭氣澤而已,若章句訓詁,固有所未暇及。而守訓詁家法者,又往往膠葛重膇,無以自運,而不復措思于修辭,是以文人與經師常不能兼也,先生獨能兼之。[54]

這是一個時代的信念,也是一個時代的學術榮耀。但對于文學來說,學術繁榮同時也產生一個問題,即它給那些不事經術的純文人造成一種無形的壓力。

閱讀乾隆時代的文獻,我們時常能感覺到,在博學風氣的籠罩下,文人的境遇前所未有地遭遇另一種逼仄,即學術對文學的擠壓。歷史地看,文人與學者的分流從漢代即已開始,文人即所謂“通儒”比經生更代表著才華和博雅。到唐代中葉,隨著社會變革和轉型過程的啟動,專工文辭的文儒逐漸為文學、經濟兼擅的新式通儒所取代,并在宋代更提升了學問的價碼,使文學與學術的分流終于在明代變得表面化[55]。清代文人首先以治不治經學劃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顧炎武、戴震、錢大昕一輩致力于經學者,一類是“不屑事章句,讀書通大義”者[56]。后者又以治不治學分為兩等,一等是錢謙益、王士禛、趙翼之類兼治學問者,一等是袁枚、黃景仁一輩純粹的作家。乾隆時代,致力于經學的學者固然淵博無似,就是兼治學問的文人像吳敬梓、紀昀、翁方綱、趙翼之類,學問范圍也遍及經學以外的百科知識,既包含傳統的史部、子部之學,也囊括雖晚起也屬于廣義史學的金石、掌故、譜錄、方志、校讎、書畫、樂律等領域。誠如方東樹所說:“國家景運昌明,通儒輩出。自群經諸史外,天文、歷算、輿地、小學,靡不該綜載籍,鉤索微沉,既博且精,超越前古,至矣盛矣,蔑以加矣!”[57]舉世崇尚學問的風氣,形成當時特有的重學輕文的價值導向和輿論氛圍。喬億父曾訓之“當作讀書人,毋為詩人”,喬億終棄舉業而肆力于詩,后來在《劍溪說詩》中表示“少壯不悟,今悔何及已”[58]。王鳴盛《贈任幼植序》告誡任大椿為學之途多歧,“有空談妙悟而徒遁于玄寂者矣,有泛濫雜博而不關于典要者矣,有溺意詞章、春華爛然而離其本實者矣,有揣摩繩尺、茍合流俗而中尠精意者矣”,激勵他以經學為當務之急,以“一代通儒”自期[59]。類似的例子很多,而以孫星衍、黃景仁兩人的境遇最具典型意義。孫星衍棄文治學,終為一代名儒。黃景仁殫精于詩,不事學問,友人一直勸他治經,仿佛不治經學就是不務正業,終以性情不合而不顧,潦倒以終。即使是黃景仁這樣名盛一時的天才詩人,在文壇、幕府和沙龍中也能感覺到,人們在嘉譽、傾慕之余又不免流露出的些許遺憾,面對親故友善的勸誡,內心深處不能不滋生一絲自卑之感或以反面形式表現出的自傲之意。像他們這樣的文人,除了以性靈或抒情為盾牌,抵抗來自學者群體的輕鄙和排斥,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自尊理由呢?于是學術與性情,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乾隆朝士人生活和文學觀念發生沖突的焦點,而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所以能在乾隆詩壇成為眾所關注的問題,也正暗示了籠罩在上述學術天幕下的文學生態。

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現實中更嚴酷的一面是,學術繁榮并沒有帶來真正的文化繁榮。我們閱讀乾隆間文人的作品和傳記,時常體味的卻是學術繁榮的表象背后文化人難以言喻的落寞感。一個最觸目驚心的現象就是,很多學問優長且仕途頗順利的人物,都過早地從官場抽身:袁枚,乾隆十七年(1752)辭陜西知縣之職不復出,時年三十七;王鳴盛,乾隆二十八年(1763)在光祿卿位,丁母憂歸鄉,服除后以父年高不赴京補職[60],時年四十四;王文治,乾隆三十二年(1767)在云南臨安知府任,以屬下虧缺庫項失察罷官,時年三十八;嚴長明,乾隆三十六年(1771)在侍讀學士任,乞歸不出,時年四十一;趙翼,乾隆三十七年(1772)在貴州備兵道任,以母老告歸,時年四十六;錢大昕,乾隆四十年(1775)在廣東學政位,丁父憂即以母老不出,時年四十七;姚鼐,乾隆四十三年(1778)值《四庫全書》修竣,即辭刑部郎中歸里,時年四十四;段玉裁,乾隆四十六年(1781)在四川巫山知縣任,以疾為由辭歸,時年四十七。再加上乾隆三十四年(1769)謫戍烏魯木齊的紀昀,嘉慶四年(1799)謫戍伊犁的洪亮吉,這些才學兼優的文人,其生平境遇若以傳統價值標準來衡量,終不免有些黯淡。更不要說喬億、吳敬梓、汪中、黃景仁、吳文溥、徐熊飛一輩純粹以文辭應世的文人。在生計慘淡和思想控制日漸嚴酷之余,可能還要受到高宗個人的文學趣味的無形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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