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文學前沿與評論(第三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學科 劉躍進
- 6886字
- 2021-04-23 18:17:23
一 乾隆朝社會、政治環境
即使如我在第一卷導論中那樣肯定了乾隆朝作為詩學史段落的合理性,作為整體判斷它仍存在一些不確定性。事實上這段歷史的意義,在兩種時間框架中本身就有不同的判斷,即究竟是盛世的頂點,還是衰世的開始?
乾隆朝的富庶,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相比順康雍三朝。雖然康熙朝的政治清和常給人盛世的聯想,但初期經歷明末戰亂的破壞尚未休息,接著就是平三藩,征討噶爾丹,興軍費巨,國庫收入嚴重不足,直省虧空與日俱增,以致戶部財政捉襟見肘,人民租稅負擔沉重,整個社會還說不上富裕。經過世宗改革財政,清查錢糧,耗羨歸公,又攤丁入地,按戶征稅,并且賦民輕而稅商重,既保證稅收的穩定,又減輕了貧民的人頭稅負擔,國庫日漸殷實,民生日見富足。高宗25歲繼位,對祖、父兩代的善政蕭規曹隨,相沿不改,保持了政治的延續性和連貫性,使國勢日漸走旺。
據《清史稿·食貨志》記載,“清承明季喪亂,人口凋殘,經累朝休養生息,故戶口之數,歲有增加”。康熙元年(1662)全國人口數為19203233人,到雍正元年(1723)增長到25326307人,雍正十二年(1734)達26417932人,七十多年僅增長37.6%。而到乾隆六十年(1795)竟激增至296968968人,六十年間增長了十多倍![3]到乾隆五十二年(1787),青浦一縣人口由順治朝的31525人增至546239人,也翻了十幾倍[4]。可見民生得到休息之一斑。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即賦稅增長的不成比例:賦稅僅由康熙初的銀2850余萬兩、糧612余萬石,增加到乾隆末的銀2990余萬兩、糧830余萬石,而戶部實在庫銀卻由康熙六年(1667)的248萬余兩、雍正元年(1723)的2371萬余兩增加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7390萬余兩。這種人口增長與賦稅增長的不成比例,賦稅增長與國庫積累的不成比例,未必像歷史學家認為的那樣,足以說明生產力增長不明顯,而應該是雍正初朝廷“永不加賦”的結果。在中國這樣的農業國家,生口日繁與勞動力、GDP的增加是有直接因果關系的,所以人口劇增讓人擔心的不是洪亮吉《生計篇》所述的物價騰踴、民生日艱的社會問題,倒是富足引發的奢靡之風,導致“民情游惰,田畝荒蕪”以致入不敷出。乾隆五十八年(1793)高宗諭“各省督撫及有牧民之職者,務當隨時勸諭,剴切化導,俾皆儉樸成風,服勤稼穡,惜物力而盡地利,共享升平之福。毋得相競奢靡,習于怠惰,用副朕愛養黎元、諄諄教戒之意”[5],正是針對這一現實及可能導致的后果的警惕。近年有學者因而稱乾隆時代為“饑餓的盛世”[6],如果不是過于夸張地理解“饑餓”二字,那么也可以感受為《紅樓夢》榮寧二府那種行將凋謝的榮華。但那凋謝的趨勢是很少有人意識到的,人們普遍生活在富裕繁華的盛世感覺中。尤其是那些遠離社會底層生活、游弋在文藝風雅中的文人,更是一派身處昌明盛世的自豪感覺。
從登基開始,高宗就顯示出要做一個有為君主的姿態,在農政、糧政兩方面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并以此為突破口,在整頓吏治和治理社會方面也作了一些探索。一方面為遭父皇迫害的那些叔叔恢復原有的地位和待遇,另一方面也為受到打擊的高官平反,暫時消解君臣之間的緊張和敵意。他竭力表明自己為政主中道,“既思法圣祖之寬大,以期民康物阜之休,而又慮臣下不善奉行,泄沓成風,漸趨于縱弛之習”,故嘗諭百僚:
天下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凡人之情,有所矯必有所偏,是以中道最難……必如古圣帝王,隨時隨事,以義理為權衡而得其中,乃可以類萬物之情,而成天下之務。故寬非縱弛之務,嚴非刻薄之謂,朕惡刻薄之有害于民生,亦惡縱弛之有妨于國事,爾諸臣尚其深自省察,交相勸勉,屏絕揣摩迎合之私心,庶幾無曠厥職,而實有補于政教,戒之慎之![7]
登基之初,他得張廷玉、陳宏謀、劉統勛等賢臣輔佐,自奉儉省,存恤災患,整治僧道,禁除盜賊、賭博、斗毆、娼妓四惡,克成十全武功。盡管中期以后,和珅當政,朝綱漸弛,貪污成風。如包世臣所說:“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見百為廢弛,賄賂公行,吏治污而民氣郁,殆將有變。”[8]但這在盛世光環的籠罩下,是很難覺察并預見其后果的。因此,無論我們對乾隆朝的整體國勢如何判斷,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乾隆朝六十年間基本是升平、富足的,滿漢民族間的緊張關系漸趨松弛,漢人對清朝的政治和文化認同進一步提升。前輩學者孟森曾斷言,“蓋至世宗朝而法禁大備,純以漢族傳統之治體為治體”[9],而到乾隆朝則漢人的抵觸感和不適感已日益淡化,像錢穆說的“漢人反動心理,殆亦消失凈盡”[10]。這對一個多民族王朝來說原是政治安定的必要前提,可是這一現實卻讓十全武功皇帝清高宗感到了深刻的不安,他感到一種危機正像冰層下洶涌的暗流,在沖擊著王朝的根基。
美國學者歐立德(Mark C.Elliott)指出:“至乾隆登基之時,滿洲人正日益面臨著淪為自己成功的犧牲品之危機。在與漢人生活的一個世紀中,高生活水準、輕率魯莽、自命不凡及不事生產的綜合影響正嚴重威脅著滿洲人,那些令人敬畏的、高素質的軍事精英正在趨于變成一個寄生的、不再輝煌的勇士階層,而且,他們已經不再能用母語交流。因此,乾隆時期正是滿洲身份認同發生重大危機之時,清朝的未來懸而未決。”[11]這里的“清朝”自然是就世界史視域中的滿洲帝國而言的,高宗正面臨著滿洲帝國的政治基礎——八旗制度的瓦解,滿人正不可遏止地在加快漢化的速度。歐立德認為,高宗采取了兩項策略來化解危機,一是強化八旗體制,一是促進滿洲民族意識的復興。“乾隆以父親為榜樣,不知疲倦地去維持和加強諸如勇猛、節儉及騎射技巧等滿洲的傳統和美德。他盡其所能地去保護滿洲特有的認同,包括推進滿語的使用、整理并編輯歷史資料、書寫贊美滿洲故土的詩歌、整編宗教禮儀及慶祝滿洲的尚武文化等”[12]。面對滿人日趨漢化、八旗制度日趨瓦解的現實,高宗不得不考慮如何強化滿洲權威、抑制漢官勢力的問題。乾隆十三年(1748)他開始藉孝賢皇后去世之契機,拿三朝元老、朝廷重臣之一張廷玉開刀,以震懾漢族臣僚[13]。此后更通過編纂開國以來滿漢大臣表傳及明季貳臣傳、賜予明季殉節諸臣謚號等一系列手段,強化滿洲文化身份及其主體性。
這里不能不提到清代最為人詬病的文字獄問題。一般認為,文字獄起于宋代,到清代而極其至。蘇東坡以詠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而被誣為不臣,險遭禍戾;南宋胡銓、李光都因與客唱酬語涉怨謗而受懲處;王庭珪又因作詩送胡銓而罷官。這些案子比起清代的文字獄來就微不足道了,故自民國以來,“言有清敗德者,必舉文字獄,若莊氏史案,若呂留良、曾靜案,若查嗣庭、陸生楠、謝濟世等案,史乘班班可考”[14]。清代文字獄也因此在后人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乾隆朝的歷史更常被描繪成一個異常恐怖的社會,以魯迅《無聲的中國》為代表:
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比較地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歷史的,尤其是講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殺害了,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間,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所謂讀書人,便只好躲起來讀經,校刊古書,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時毫無關系的文章。[15]
對魯迅的這一說法,除了要注意它在歷史知識上存在的問題外,還要考慮其中借古諷今的現實批評色彩。魯迅雖然生活在可以自由辦報紙的民國時代,畢竟也不能沒有顧忌。當我們平心靜氣地遠距離觀察清代文字獄,考察它們所針對的對象及影響,就會同意前人說的,“康熙間屢次文字獄,雖文網深密,然因天下未定,其所對付者,亦半屬實意為難之人,霸者為自衛計,尚非得已也”[16]。作為滿族統治的王朝,清廷對漢人的政治反抗和文化抵斥始終抱有高度的警惕。自康熙二年(1663)莊氏《明史》案以降,歷經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雍正七年(1729)呂留良《詩史》案,乾隆三十二年(1767)齊周華獄,四十二年(1777)王錫侯獄、翌年徐述夔獄,可見清廷的文化高壓是伴隨著政治平定而逐漸增強的。這些著名的文字獄案所涉及的人和事,都實有關系,并非捕風捉影,有意羅織。比如那個最有名的“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的故事,后人常會認為是曲解附會,強加罪名,但據陳作霖《炳燭里談》記載:
上元車大師鼎晉,奉詔校《全唐詩》。其弟鼎豐有句云:“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一日,與弟鼎賁小飲,酒杯為明瓷,底有“成化年造”字樣。鼎豐翻其杯以示酒干,曰:“大明天下今重見。”鼎賁置其壺于旁,曰:“且把壺兒擱一邊。”取壺、胡同音也。后二人以呂留良案牽連被戮,鼎晉以憂死。[17]
若此事屬實,那么車氏兄弟確有訕謗之語,無論予以什么懲處,在那個時代都是正當、合法的。再比如私家修史,宋紹興十九年(1149)就曾頒令嚴禁,許人告發;嘉泰二年(1202)二月亦曾禁私史,“有商人私持起居郎熊克《中興小紀》及《九朝通略》等書欲渡淮,盱眙軍以聞,遂命諸道郡邑書坊所鬻書,凡事干國體者,悉令毀棄”[18]。類似這等普通史書尚且禁毀,若文涉訕謗或許也不免罹禍吧?歐洲歷史上教會掌權的時代,觸犯宗教自然觀的科學家會被燒死,不知道編纂政治立場叛逆的歷史、文學典籍,會不會遭受懲罰?
但有一點我想是可以肯定的,凡被當時道德、法律、習俗視為不正當的言行,繩以任何嚴刑峻法都不會在社會上造成恐怖氣氛,因為大多數循規蹈矩的人都會覺得與自己無關。只有蓄意羅織罪名、捕風捉影的誣告,不在此列。而羅織和誣告,即使在那個時代也不是正當、合法的行為,通常不為人君所認可。袁枚《隨園詩話》卷四載:“陳滄州先生守蘇州,《重游虎丘》詩云:‘雪艇松龕閱歲時,廿年蹤跡鳥魚知。春風再掃生公石,落照仍銜短簿祠。雨后萬松全邏匝,云中雙塔半迷離。夕佳亭上憑闌處,紅葉空山繞夢思。’‘塵鞅刪余半晌閑,青鞋布襪也看山。離宮路出云霄上,法駕春留紫翠間。代謝已憐金氣盡,再來偏笑石頭頑。楝花風后游人歇,一任鷗盟數往還。’其時總督噶禮,以詩為誹謗,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獄。圣祖詔云:‘詩人諷詠,各有寄托。豈可有意羅織,以入人罪?’命復其官。尋擢霸昌道。”[19]陳鵬年的故事并非絕無僅有,倒不如說是常態。對呂留良案,世宗雖著文嚴厲申斥,但最終不殺曾靜,未焚呂留良之書,僅以其供辭刊布天下,以儆世人。這應該不會對一般恭順輸心的士大夫造成壓力,以致后人甚為贊許他操縱一世的謀略。鑒于當時“往往挾睚眥之怨,借影響之詞,攻訐詩書,指摘字句,有司見事風生,多方窮鞫,或致波累師生,株連親故,破家亡命”的現實[20],山東道御史曹一士于乾隆元年(1736)二月上《請寬妖言禁誣告折》云:
臣愚以為井田封建,不過迂儒之常談,不可以為生今反古;述懷詠史,不過詞人之習態,不可以為援古刺今。即有序跋偶違紀年,亦或草茅一時失檢,非必果懷悖逆,敢于明布篇章。若此類皆比附妖言,罪當不赦,將使天下告訐不休,士子以文為戒,殊非國家義以正法,仁以包蒙之至意也。臣伏讀皇上諭旨,凡奏疏中,從前避忌之事,一概掃除。仰見圣聰,廓然大度,即古敷奏采風之盛事。臣竊謂大廷之章奏尚捐忌諱,則在野之筆札焉用吹求?請敕下直省大吏,查從前有無此等獄案、現在不準援赦者,條列上請,候旨欽定。嗣后凡有舉首詩文書札悖逆譏刺者,審無的確形跡,即以所告之罪,依律反坐,以為挾仇誣告者戒。庶文章之株累悉蠲,告訐之刁風可息,使于風俗人心稍有裨益。[21]
當時刑部奉旨就曹折議覆:“應如所奏。至承審各官有率行比附成獄者,以故入人罪論。”諭旨從之。次月即赦免汪景祺、查嗣庭兩案緣坐親屬。高宗踐位十余年,自稱從未以文字責人,直到乾隆二十年(1755)胡中藻詩文一案才開戒。究之胡某不過是個才拙筆澀而又好舞文弄墨的官僚,常有些詞不達意的文字,高宗舉其詩文中悖逆之語,純粹是拿他開刀,藉以打擊鄂爾泰的勢力。也就是說,胡中藻實際上是高宗剪除朋黨勢力的犧牲品,并不是純因文字忤逆獲罪。類似胡中藻這種水平的臣僚,當時多有,頂多嚴旨申斥,不至于問罪[22]。但此風既開,別有用心者如法效尤,遂引發一連串以文字中傷、誣陷他人的惡劣案件。據郭成康、林鐵鈞《清朝文字獄》一書所列,自乾隆六年(1741)起,終乾隆一朝計有文字獄案一百四十余起,這難免予人言論環境險惡、世道黑暗的印象。但我閱讀有關文獻,覺得其中多屬官紳間互相傾軋,鄰里間挾忿誣告,嚴格意義上的文字獄不及半數,而出自朝廷所興、以遏制言論、禁錮思想、滅絕異端為目的的案件更是少而又少,并且給予嚴酷懲罰的也不是很多。為此我不禁懷疑,乾隆朝甚至整個清代文字獄的現實影響,在今天的歷史敘述中,是不是為龔自珍“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一聯所引導,而在某種程度上有所夸大?或者也像魯迅的議論一樣,含有借古諷今的現實批判意味在內?嚴迪昌舉以為據的李祖陶《與楊蓉渚明府書》,原文是這樣的:
夫文者所以明道,亦所以論事也。朝廷之上,有直言極諫之臣,故賈誼、陸贄之徒,往往痛哭流涕于章疏;草野之間,有盱衡抵掌之士,故蘇明允、陳同甫、唐荊川、艾千子輩,或指時政之闕失,或傷學術之偏頗,或痛文運之遷流,亦往往舉其抑塞磊落者,確鑿指陳于論策書札序記之間。其大者可為萬世蓍龜,其小者足為一時藥石。延至康熙中葉,此風未嘗少衰。此古人之文所以盛也。今則伣伣伈伈,如在云霧之中。始而朝廷之上避之,繼而草野之間亦避之。始而章疏之文避之,繼而序記碑志之文亦避之。其初由一二公之忌克,借語言文字以傾人;其后遂積為千萬人之心傳,各思斂筆惜墨以避禍。(中略)蓋古人之文,一涉筆必有關系于天下國家;今人之文,一涉筆唯恐觸礙于天下國家。此非功令實然,皆人情望風覘景,畏避太甚。見鱔而以為蛇,遇鼠而以為虎。消剛正之氣,長柔媚之風,此于世道人心,實有關系。[23]
李祖陶系嘉慶十三年(1808)舉人,享年83歲,書作于何年不清楚,多半不在乾隆朝。嚴迪昌未引“此非功令實然”及“其初由一二公之忌克”云云,就模糊了作者將士人不敢議論時政歸結為士大夫傾軋中傷的主旨。實際上李氏討論的主要是言論禁蔽的問題,這在古代奏請廣開言路的奏疏中都會提到,與文字獄不是一碼事。這樣一想,看張問陶《秋日》詩:“心空妄見憑真氣,詩敢危言托圣朝。”雖不無頌美之嫌,但對朝廷不以詩文罪人似乎還抱有信心。洪亮吉自伊犁釋歸,曾燠題其《荷戈》《賜環》二集也說:“君得為詩是國恩,長歌萬里入關門。請看紹圣元符際,蘇軾文章戒不存。”言下容有為北江解嘲之意,但也未嘗不是實情。更兼嚴迪昌指出的,“由于學政命官和封疆大吏的愈趨于風雅化,詩人與朝廷名臣的密合為一,詩界的貴族化、縉紳化傾向必更加重。他們的‘嘉惠士林’,極一時詩酒流連之盛,對心態處于悸驚和抑郁的才士們也確實構成別樣的溫馨感,從而既多少淡化去一些文字大獄造成的恐怖氛圍,又必圓融入更見濃重的清真醇雅風調”[24]。由此我們對文字獄作用于文學的實際影響或許可以抱更寬松的理解,不必過于強調其嚴酷性。
當然,這么說絕不是抹殺清廷的文化專制色彩及其對社會的巨大影響。事實上,由于反清意識和抗清活動多集中于東南,文字獄案遂也多發于江浙一帶,不可避免地在江南士人心態上激起一定的反應。正如我在第一卷論虞山二馮的詩學觀念時指出的,馮班《陸敕先玄要齋稿序》稱“忠憤之詞,詩人不可茍作也。以是為教,必有臣誣其君,子謫其父者,溫柔敦厚其衰矣”,《再生稿序》稱“今善于刺時者,宜有文字之禍焉。少年或譏其無益教化,亦弗顧也”[25],無不坦率地表達了自己對“刺時”可能招致文字之禍的畏懼,希望后人能諒解他的苦衷。這應該是當時許多文士面對改朝換代后異常的政治局勢所共有的心理。迨乾隆中期,士人面對愈益強大的政治壓力,也越發明顯地感受到情感表達受到限制的環境氛圍。在性靈詩風開始熾盛的乾隆三十四年(1769)前后,任丘張方予等結詩社,邊連寶以康熙間曾有邊汝元等結還真社,初名之續真社,后改為慎社。邊中寶題詩曰:“隨園顏社以續真,旋更厥名署曰慎。真社先民只率真,才高態廣難逐趁。后生步之偭規矩,疏狂竊恐流西晉。……隨園乃更進一義,會意象形譯慎字。右旁從真左從心,真心貫注慎斯至。曰真曰慎約無二,為語同人尚慎旃。”[26]其間意識的變化讓人懷疑和文字獄在人們心頭留下的陰影有關。李重華《貞一齋詩說》有一段議論很值得玩味:“虞帝謂‘詩言志’,又曰‘勸之以九歌’,至孔子存錄,正則歌詠盛德,變則諷喻末流,立教蓋如此其大也。杜子美云:‘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是就言志中專指一端為言。須知古人誦詩以冶性情,將致諸實用,原非欲能自作詩。今既藉風雅一道,自附立言,則美刺二端,斷不得輕易著手。大致陶冶性靈為先,果得性靈和粹,即間有美刺,定能敦厚溫柔,不謬古人宗指;否則于己既導欲增悲,于世必指斥招尤,或諛人求悅,取戾自不小也。”[27]其中隱約流露出一絲對以文字獲罪的憂懼,這不能不說是當時的政治環境在人們心理上的曲折反映。
如此看來,說文字獄造成險惡的政治、言論環境或相反,都有一定的根據或理由,我們既無法否認這種環境的存在,也無法給它判定一個分值,以便與歷史上的朝代相比較。如果認為文字獄禁錮了人們對清朝政權的仇視和不滿的表達,扼殺了人們自由的思想和情感,那么我們就只能去設想和研究,那些仇視和不滿會出現在什么人和什么樣的情況下,而人們自由的思想和情感又會在哪里萌生?這需要更深入細致地考察,文人們生存的乾隆時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政治、文化環境,看看那是不是一個適合文人生活的時代,適合怎樣的文人生活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