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文學前沿與評論(第三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學科 劉躍進
- 3633字
- 2021-04-23 18:17:24
三 文人弘歷與官方文藝趣味
如果要在中國古代歷史上評出一個文藝興趣最濃的皇帝,那一定非清高宗莫屬。他六歲就傅,過目成誦,文藝興趣濃厚且廣泛,自稱“平生結習最于詩”[61],登極不久便超擢江南老名士沈德潛為總理“詩”務大臣[62],君臣唱和,并屬其編校御集。趙翼也記載,高宗每日召見諸大臣后,“或作書,或作畫,而詩尤為常課,日必數首,皆用朱筆作草,令內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詩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筆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63]。晚年自言:“予以望九之年,所集篇什幾與全唐一代詩人篇什相埒,可不謂藝林佳話乎?”[64]故臣下也稱頌“自古吟詠之富,未有過于我皇上者”[65]。《御制樂善堂全集》和《御制詩集》存詩多至471卷,約43000首,確是現知古今詩人中寫作最海量的作者。可惜其中不乏臣僚代筆或潤色之作,水平也未臻上乘,故向來不入評論家之眼。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熱心于文藝活動,并挾九五之尊的話語優勢將自己的文藝趣味施加于臣僚士民。
與圣祖僅以編纂大型文學總集、類書推動文學事業不同,高宗非常明確地要以自己的文學趣味左右文壇風氣。《御選唐宋文醇》(簡稱《文醇》)、《御選唐宋詩醇》(簡稱《詩醇》)、《欽定四書文》三書,頒于黌序,直接為一代士人樹立閱讀、寫作的儀型典范。《欽定四書文》(簡稱《四書文》)“申明清真雅正之訓”,所收“皆辭達理醇”之作[66],進一步確立了雍正十年(1732)世宗諭“所拔之文,務令雅正清真,理法兼備”的宗旨。《文醇》《詩醇》則重新確定了唐宋詩文大家的人選。回顧文學的歷史,還從來沒有哪個帝王如此直接地根據自己的趣味來塑造當時的文學觀念。其時主持《詩醇》編纂的是錢陳群與梁詩正,韓愈詩序據邊連寶推測出自錢陳群之手[67],蘇東坡詩選出自汪師韓之手[68],而杜甫詩序則出于御撰: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孰謂詩僅緣情綺靡而無關學識哉?然《三百篇》之詩,不拘格律而音響中度,所謂太羹不和而有至味也。漢變四言為五言,間亦有七言之體,至魏晉而音韻愈盛,入唐而格律益精。鹽梅之設,太羹之害也;七竅之鑿,混沌之賊也。至有不言性情而華靡是務,無勸懲之實,有淫慝之聲,于詩教之溫柔敦厚,不大相剌謬乎?[69]
這無異于對詩歌創作頒布了四條原則性的指導意見,一是道德上的正當性,二是學識的必要性,三是反對追求聲律和修辭的形式之美,四是重申美刺勸懲和溫柔敦厚的詩教,大旨仍不出儒家傳統詩學觀念。對當時臣民來說,一、四更像是門面話,倒是二、三還有點近于新精神,重學問、重言情而不務華靡,后來確實成為乾隆詩壇的主導傾向。乾隆十五年(1750),高宗親自審定《御選唐宋詩醇》四十七卷,撰序刊行,成為古來第一部君主御選的詩歌選集,為廟堂臣僚和天下士子所矚目。據周相錄考察,高宗的詩歌審美趣味主要集中在中唐白居易、元稹一派,嘗和白居易詩20題、元稹詩9題共111首,韓愈之作也頗有涉及[70]。《御選唐宋詩醇》以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陸游六家以概唐、宋詩,足見瓣香所在。
方孝岳論及清代官修書,說:“關于這些書的宗旨,不可不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提要所說雖多是館閣贊頌之辭,但我們欲知道當時政府中所提倡的文學面目,當然必以他們自己所說的為主。”[71]那么《四庫提要》是怎么介紹《御選唐宋詩醇》的呢?先是說明選擇六家的理由:
詩至唐而極其盛,至宋而極其變。盛極或伏其衰,變極或失其正。亦惟兩代之詩最為總雜,于其中通評甲乙,要當以此六家為大宗。蓋李白源出《離騷》,而才華超妙,為唐人第一;杜甫源出于《國風》、二《雅》,而性情真摯,亦為唐人第一;自是而外,平易而最近乎情者,無過白居易;奇創而不詭乎理者,無過韓愈。錄此四集,已足包括眾長。至于北宋之詩,蘇、黃并騖;南宋之詩,范、陸齊名。然江西宗派,實變化于韓、杜之間,既錄杜、韓,可無庸復見。《石湖集》篇什無多,才力識解亦均不能出《劍南集》上。既舉白以概元,自當存陸而刪范。權衡至當,洵千古之定評矣。
然后列舉本朝最流行的王漁洋諸選存在的缺陷,揭示其旨趣所在,剖析其持論之偏頗,以見不足為典范:
考國朝諸家選本,惟王士禎書最為學者所傳。其《古詩選》,五言不錄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陸游,七言不錄白居易,已自為一家之言。至《唐賢三昧集》,非惟白居易、韓愈皆所不載,即李白、杜甫亦一字不登。蓋明詩摹擬之弊,極于太倉、歷城;纖佻之弊,極于公安、竟陵。物窮則變,故國初多以宋詩為宗。宋詩又弊,士禎乃持嚴羽余論,倡神韻之說以救之。故其推為極軌者,惟王、孟、韋、柳諸家。然《詩》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論詩一則謂歸于溫柔敦厚,一則謂可以興觀群怨,原非以品題泉石、摹繪煙霞。洎乎畸士逸人,各標幽賞,乃別為山水清音,實詩之一體,不足以盡詩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溫柔敦厚之義,故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士禎又不究興觀群怨之原,故光景流連,變而為虛響。[72]
研究者已指出,四庫館臣的這段議論旨在調和當時宗唐宗宋各執一端的詩學爭論,以平和廣大之音,消弭紛爭之氣,樹立溫厚中正的盛世之風[73]。我更認為,它在宣揚高宗的宸衷——以儒家傳統詩教為詩學準則、以唐宋六大家詩作來厘定詩歌典范的同時,還以官方身份批評了王漁洋詩學的偏頗,等于吹響了否定王漁洋詩學正宗典范性的號角,引發乾隆中期開始的對王漁洋詩學的全面批判。不難想見,在那個時代,這部御選唐宋詩的問世,將會給詩壇帶來多么強烈的影響!書中特別讓人驚異的,主要是兩點:首先是對韓愈的評價,肯定“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其詩亦卓絕千古”,針對宋代以來對韓詩的否定言論,推崇韓詩是“本之雅頌以大暢其厥辭者也”,“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誠不減于李,其渾涵汪茫、千匯萬狀,誠不減于杜;而風骨崚嶒、腕力矯變,得李杜之神而不襲其貌,則又拔奇于二子之外而自成一家”[74]。自王士禎推崇韓愈古詩聲律的典范性,葉燮將韓愈與杜甫、蘇軾并列為古今三大家,對韓愈詩歌的評價雖有大幅度提升,但還只是詩壇少數派的意見,今蒙御旨欽定,情況就不一樣了。且看邊連寶《病余長語》是怎么說的:
論韓詩者多矣,未有如此段之明確者,且其推衍詩派,以王孟主《風》,韓主《雅》《頌》,又謂千古以來,未有以少含蓄為《雅》《頌》之病者,旨哉言乎。其所以開示來學者至矣!然則嚴滄浪之專尚妙悟,王阮亭之專主神韻,殆所謂擬桃源為樂土而輒謂洪河太華之人,求仙佛之玄虛而反以圣賢經天緯地為多事者乎?真方隅之見也![75]
這位北“隨園”先生邊連寶也算是個有個性、有見解的詩人,其《病余長語》中議論多矯矯不群,但對《御選唐宋詩醇》的議論則熱烈贊嘆,欽服如此,足見在那個時代,獲得欽定地位的官書對詩壇會產生多大影響。乾隆中期詩壇各派不約而同地皈依韓愈,其中很難說沒有《詩醇》的影響。這種影響加速了韓愈的經典化進程,同時向嘉、道以后的詩學注入更多韓詩的影響因子。
《詩醇》讓人驚異的另一點是白居易地位的提升。這本來源于高宗對白居易淺白詩風的偏愛,但因為他在“最近乎情”的層面上肯定其平易,這就給了白詩一個很高的定位。正如王宏林所指出的,“從選本的角度而言,首次把白詩和李、杜、韓相提并論的是《御選唐宋詩醇》。此前的選本無不對白詩毀譽相雜,唯此選認為白詩源于杜甫且得杜詩之神”[76]。這直接影響到乾隆間詩家對白居易的態度,即便是沈德潛這王漁洋、葉燮詩學(都對白居易評價不高)的傳人,也不得不在重訂《唐詩別裁集》時調整對白居易的評價。同樣不喜歡元、白一路詩風的翁方綱、紀昀,也不敢否定白居易詩,紀昀評李商隱《井泥四十韻》云:“元白體也。意淺而味薄,學之易至于率俚。問:元白體竟不佳耶?曰亦是詩中正派。其佳在真樸,其病在好鋪張,好盡,好為欲言不言尖薄語,好為隨筆潦倒語。在二公自有佳處,學之者利其便易,其弊有不可勝言者也。”[77]我懷疑這是紀昀早年批義山詩的評價,后來出版時略有潤飾,雖然承認元白是詩中正派,但總體上仍無好評,對后學末流之弊則懷有絕大的警惕。
御選《文醇》《詩醇》的社會影響,還表現在后來科舉的試策每就二書的旨趣發問。如錢載《乾隆三十九年江西鄉試策問五首》其三問:“我皇上欽定《唐宋文醇》,以嘉惠天下士子。廬陵、臨川、南豐,諸生之鄉先賢也,亦既服習之矣,豈不能取其文之適于治道者而深言之與?”[78]《乾隆四十四年恩科江西鄉試策問五首》其五問:“我皇上嘉惠士林,欽定《唐宋文醇》,以疏其源,以培其本。復御選《四書文》,以懸之鵠而正其趨。又復頒《唐宋詩醇》,澤之風雅,而博其趣。(中略)今諸生之學于此三書也有年矣,試舉唐宋十家文之所得若何,且歐、王、曾皆鄉先賢也,能言其所以得者若何,與唐宋諸家之詩其旨趣若何?”[79]《乾隆四十五年江南鄉試策問五首》其二問:“我皇上欽定《四書文》,嘉惠士子,(中略)復欽定《唐宋文醇》《唐宋詩醇》,頒于黌序,俾由此學古深造,以上通乎四子六經,且非徒大正其科居之業。今既寢食于斯矣,盍深言《文醇》《詩醇》諸家之所得者若何?”[80]考試制度的約束使帝王的個人趣味直接變成官方標準,滲透到士人群體的教育和甄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