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古代文學前沿與評論(第三輯)作者名: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學科 劉躍進本章字數(shù): 5131字更新時間: 2021-04-23 18:17:24
四 文人入幕與地方文學風氣
君主右文足以影響一代風氣,非僅朝中滿漢大臣都雅好文藝,熱心著述,地方長官、封疆大吏也無不崇尚文學,延攬才學之士入幕,形成清代獨特的幕府文化。我們知道,唐代幕府的僚佐出于府主自聘,申報朝廷授以職銜;宋代幕府僚屬皆命于朝,“賓主邈不通情,殆與郡縣官等。閫寄兵謀,無從咨訪;川泳云飛,豈復有相得之樂?”[81]清代的幕僚也是自聘,但朝廷無職官除授,與府主誼屬主賓,因而史學界也稱“幕友”,從理論上說更受府主禮遇。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朝廷取消童試名額限制,天下諸生數(shù)量急劇增加,而鄉(xiāng)、會試中式名額不加多,致使社會上平添許多游士,為幕府招納博學能文之才提供了條件,而大量冗余文人也藉此得到一個謀生的出路。周星譽《王君星傳》已注意到:
國家當康熙、乾隆之間,時和政美,天子右文,王公大臣相習成風,延攬儒素。當代文學之士,以詩文結主知、致身通顯者,踵趾相錯。下至卿相、節(jié)鎮(zhèn),開閣置館,厚其廩餼,以海內之望,田野韋布,一藝足稱,無不坐致贏足。[82]
乾隆間因烽息兵弭之久,督撫藩臬均以文臣居之,多招納文士為幕友,不付以刑名錢谷之務,而專事公文案牘,兼任西席,課授子弟,暇則相與商略學術,賞玩金石書畫,詩酒唱和之余,采掇文史,編纂書籍。這樣的風雅在前代幕府中也不是沒有,比如中唐時代顏真卿的幕府就以雅集聯(lián)唱和編纂《韻海鏡源》著聞,但那只是偶爾一見的個案,像乾隆間南北各地文士如云的幕府,實乃前所未見的奇特景觀。因而近人全增佑說:“于時督撫學政,頗廣開幕府,禮致文人,而不盡責以公事。此等入幕之賓,初不同于刑錢幕友,此種幕府不啻為一學府,其府主往往為學術界名流前輩,故人才之造就于此為盛。”[83]當時以聚集文人學士著名的幕府,嚴迪昌已提到盧見曾、朱筠、朱珪、王昶、翁方綱、曾燠、畢沅、阮元等[84],我還可以補充錢陳群、方觀承、孫星衍、朱一蜚[85]、雷鋐、謝啟昆等。這些人物的公署,如翁方綱的小石帆亭,王昶的蘭泉書屋、蒲褐山房,朱筠的椒花吟舫,曾燠的邗上題襟館,阮元的定香亭、揅經(jīng)室、瑯環(huán)仙館,都是著聞一時的文藝沙龍,雅集唱和,傳誦于時。最為人樂道的,如盧見曾任兩淮鹽運使時,“凡名公巨卿、騷人詞客至于其地者,公必與選佳日,命輕舟,奏絲竹,游于平山堂下,坐客既醉,擘箋分韻,嘯傲風月”[86]。又承漁洋遺風,發(fā)起紅橋唱和,盛傳一時。嘉慶初曾燠繼任該職,名士歸附,再修風雅盛事,編有《邗上題襟集》。畢沅幕府也是詩酒之會,常年不絕,編有《樂游聯(lián)唱集》。
當時著名的幕府,賓客少則數(shù)十人,多至上百人,人才濟濟之盛,可謂古來罕有。阮元巡撫浙江、總督兩廣,在杭州、廣州創(chuàng)立的詁經(jīng)精舍和學海堂,更是青年才俊的淵藪。據(jù)尚小明通過《清代樸學大師列傳》《清代學者生卒及著述表》《清史列傳》(儒林、文苑)三書統(tǒng)計,從康熙中到嘉慶末,學人有游幕經(jīng)歷者占總數(shù)的35%~40%[87]。這個數(shù)據(jù)足以顯示乾隆前后士人游幕風氣之盛,其中許多寒畯之士藉由府主的賞拔而成名。如阮亨《瀛舟筆談》記載:“兩浙詩士為余兄最所賞拔者,每引居幕府,為亨等之師友,前后凡十人:青田端木先生國瑚、鄞縣童先生槐、錢塘陳孝廉文述、錢塘陳明經(jīng)鴻壽、嘉興吳明經(jīng)文溥、會稽顧明經(jīng)延綸、平湖朱先生為弼、烏程張明經(jīng)鑒、歸安邵孝廉保初、石門方茂才廷瑚。余兄嘗欲撰十子詩,名曰《官齋十子集》,未果成也。”[88]幕府這種大規(guī)模的文士雅集和詩詠活動,使乾隆詩壇格局較清初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嘉道間人已注意到乾隆間幕府文學活動的影響,錢泳《履園叢話》寫道:
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沈文愨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曾中丞之與阮宮保,又近時之提倡也。然亦如園花之開,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兩淮運使,刻《邗上題襟集》,東南之士,群然向風,惟恐不及;迨總理鹽政時,又是一番境界矣。宮保為浙江學政,刻《兩浙軒錄》,東南之士,亦群然向風,唯恐不及;迨總制粵東時,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瓊花吐艷,惟爛漫于芳春;璧月含暉,只團欒于三五,其義一也。[89]
這里本意是強調公卿主持風雅就像月圓花開自有其時,時節(jié)一過星移物換,即有另一番景象。如阮元出任浙江提學使時,留意風雅,囑幕下文士采擷浙江人士詩詠,編纂《兩浙軒錄》,寫作《定香亭筆談》;而到后來任兩廣總督時,則創(chuàng)設學海堂,編刻《皇清經(jīng)解》,心思專注于經(jīng)學和教育了。但錢泳畢竟注意到阮元、曾燠這些封疆大吏對地方風雅的提倡之力,還是很有意義的。他還詳記了曾燠在揚州鹽運使任上與文人往來唱和的風雅:
南城曾賓谷中丞以名翰林出為兩淮轉運使者十三年。揚州當東南之沖,其時川蜀未平,羽書狎至,冠蓋交馳,日不暇給,而中丞則旦接賓客,晝理簡牘,夜誦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題襟館,與一時賢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簡齋、王夢樓、王蘭泉、吳谷人、張警堂、陳東浦、謝薌泉、王葑町、錢裵山、周載軒、陳桂堂、李嗇生、楊西禾、吳山尊、伊耐園,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黃賁生、王惕甫、宋芝山、吳蘭雪、胡香海、胡黃海、吳退庵、吳白庵、詹石琴、儲玉琴、陳理堂、郭厚庵、蔣伯生、蔣藕船、何豈匏、錢玉魚、樂蓮裳、劉霞裳諸君時相往來,較之西昆酬唱,殆有過之。[90]
阮元所招攬的端木國瑚、童槐、陳文述、陳鴻壽、吳文溥、朱為弼、張鑒等,還只限于浙籍士人;曾燠處于南北要沖揚州,接引、延聘的更都是一時名公,即以錢泳開列的名單而言也足夠分量。對這些士人來說,像曾燠幕府這樣著名的沙龍,正是他們交結名流、激揚聲譽、博取進身機會的一個有輻射力的名利場。
有關清代幕府、士子游幕與乾、嘉文壇的關系,從鄭天挺《清代的幕府》《清代幕府制度的變遷》二文到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已有很好的論述。近年學界對乾嘉間士人游幕帶來的幕府唱和之盛、幕僚由文學向考據(jù)的興趣轉向、游幕士人的心態(tài)等問題也有了更深入的分析[91],讓我們覺得對文人游幕這一由來已久的現(xiàn)象有必要重新加以認識。這里要補充的一點是,當時幕府廣攬人才并不單純是為了標榜風雅,其中還潛藏著實際的文壇勢力的培植與競爭。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卷四論王昶云:
藩從先生游垂三十年,論學談藝,多蒙鑒許。后先生因袁大令枚以詩鳴江浙間,從游者若鶩若蟻,乃痛詆簡齋,隱然樹敵,比之輕清魔。提唱風雅,以三唐為宗,而江浙李赤者流,以至吏胥之子、負販之人,能用韻不失粘者,皆在門下。嘉慶四年,藩從京師南還,至武林,謁先生于萬松書院,從容言曰:“明時湛甘泉,富商大賈多從之講學,識者非之。今先生以五七言詩爭立門戶,而門下士皆不通經(jīng)史,粗知文義者,一經(jīng)盼飾,自命通儒,何補于人心學術哉?且昔年先生謂笥河師太丘道廣,藩謂今日殆有甚焉。”默然不答。是時,依草附木之輩,聞予言,大怒,造謗語構怨,幾削著錄之籍。然而藩終不忍背師立異也。[92]
王昶既曾佐云貴總督幕多年,也曾任兩淮鹽運,江西、陜西按察,云南、江西布政使,他編纂的《金石萃編》《明詞綜》《國朝詞綜》《湖海文傳》《湖海詩傳》等書,都是卷帙繁多的大型總集,沒有幕僚們的襄助,是很難以個人之力編成的。江藩所載王昶招攬生徒、樹幟門墻之事,或許是個極端的例子,但幕府以各種方式延攬賢士,爭奪人才,卻是不爭的事實。府主的文化工程很大程度上要依賴幕賓的協(xié)力,像畢沅《史籍考》《續(xù)資治通鑒》《關中金石記》《中州金石記》都是幕下章學誠、邵晉涵、孫星衍、張塤、嚴長明、錢坫等文士襄助完成;謝啟昆所纂《西魏書》《小學考》《廣西通志》,續(xù)纂《史籍考》,也主要借助于陳鳣、錢大昭、胡虔之力。曾燠因篤嗜駢體文,還囑幕僚編纂了一部《國朝駢體正宗》。阮元所主持編纂的《經(jīng)籍纂詁》《十三經(jīng)注疏》《皇清經(jīng)解》《疇人傳》諸大書,更都是依靠他那個多至120人的幕僚團隊[93]。“皆自起凡例,擇友人、弟子分任之”[94]。在幕府纂修的書籍中,最具標志意義的乃是各省通志,此舉不僅促進了各地的方志編纂,也直接激發(fā)了地方詩歌總集編刊和地域詩學的勃興。
作為太平盛世的當然景觀,地方的文酒詩會也不亞于幕府文學的盛況。京師作為首善之區(qū),歷來文會最盛。乾隆十七年(1752)值皇太后六十大壽,以二月舉鄉(xiāng)試,王昶偕褚寅亮正月之金陵,寶山朱桓大會名士240余人于秦淮,為江南友聲二集[95],重現(xiàn)明末十郡大社的盛況。而臺閣官僚的生活,一直都持續(xù)著風雅化的趨向。乾隆間的實證學風更刺激了考訂金石、書畫的風氣,日常雅集題詠常以鑒定、賞玩金石書畫為題材。乾隆四十四年(1779)冬,翁方綱囑羅聘寫《東坡戴氈笠折梅花像》供奉于蘇齋,十一月十九日因羅聘次日出都,遂約程晉芳、張塤、吳錫麒、桂馥、黃景仁、洪亮吉等人聚于蘇齋,為東坡預祝生日,兼為羅聘餞行,從此遂為故事,每年十二月十九日于蘇齋聚會為東坡祝生日。法式善仿效之,則于六月九日為李東陽祝生日,都成為傳誦一時的韻事。王昶《官閣消寒集序》載:“乾隆丁酉冬,予為通政司副使,職事清簡,暇輒與錢閣學籜石,朱竹君、翁覃溪、陸耳山三學士,曹中允習庵,程編修魚門,舉消寒文酒之會。會自七八人至二十余人,詩自古今體至聯(lián)句、詩余,歲率二三舉,都下指為盛事。”[96]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冬,“是時翁振三宮詹、曹來殷學士、陸健男大理皆奉使督學,都門無復有詩酒之會矣。”[97]
這是京師的情形,地方上的游宴詩詠很少會因某些人物的仕途升遷而消歇冷落。事實上到明清兩代,鄉(xiāng)紳階層很大程度上已充當了地方文化事業(yè)的主持者或贊助者。而文化沙龍由達官貴人的府邸下移到各地富商的宅第,似乎也是乾隆間出現(xiàn)的一個醒目現(xiàn)象。康熙間最有影響的沙龍都在京師,到乾隆時代各地出現(xiàn)許多文士的沙龍,最著名的如揚州馬氏兄弟小琳瓏山館,天津查為仁水西莊,杭州趙公千小山堂和吳焯瓶花齋,蘇州王庭魁小停云館,等等。當時富商本身就是文人或富商而附庸風雅的人很多,誠如袁枚所說,“升平日久,海內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顧阿瑛、徐良夫之風,蓄積書史,廣開壇坫”[98]。其中,最號富庶繁華的揚州,風氣也最盛,據(jù)李兆洛說:
邗上當雍正、乾隆間,業(yè)鹺策者大抵操奇贏,擁厚貲,矜飾風雅以市重。一時操竽挾瑟名一藝者,寄食門下,無不乘車揭劍,各得其意以去。至嘉慶時而鹺賈亟亟自顧不暇,無復能留意翰墨。[99]
揚州最著名的小琳瓏山館主人馬曰琯、曰璐兄弟,富甲一方,雅號文藝,收得徐乾學傳是樓、朱彝尊曝書亭兩家藏書[100],禮致四方文人,長年寄居其第,從事經(jīng)史考訂、詩文著述。而此刻,文士階層也因社會地位的淪落而不得不陷入各種依附關系中。
清初士大夫階層因對新朝抱有敵意,以“三大布衣”為代表的眾多高才博學之士都隱居不出,從而使在野士人因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而擁有較大的話語權。到清代中葉,士大夫階層已形成對新王朝的政治認同,文人的政治出路要么是由科舉進身成為官僚,要么出入幕府成為達官的幕賓,逐漸喪失在野的優(yōu)勢。即使像蔣士銓這樣官居清要的著名文士,仍不得不依附于尹繼善、裘曰修,至于像袁枚這樣依附權貴重臣以文治生更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象。再等而下之,就只能像厲鶚、全祖望那樣做富商的清客,利用其豐富的藏書來撰述自己的著作了。厲鶚的《宋詩紀事》一百卷正是居停馬氏小玲瓏山館多年,利用馬氏豐富的藏書編纂成書的。也只有憑借馬氏收藏之富,他才能編纂出這樣的著作。后來趙之謙曾深有感慨地說:“乾嘉間學人有啖飯?zhí)帲拦庖院螅瑹o乞食處矣。”[101]無論在西洋還是東方藝術史上,寄食制都是對藝術發(fā)展有促進作用,保證藝術走向精致和成熟境地的重要機制。乾隆年間文士寄居于富商家的情形很類似于寄食制,它不僅是當時詩學研究的一種方式,在很多情況下也直接催生了詩歌批評的寫作。因為文酒詩會歷來是詩歌批評的溫床,我們看到一些詩話的寫作直接與此有關。比如查為仁《蓮坡詩話》,沈楙德跋云:
夫人幸生隆盛之朝,得與當代名流,聯(lián)吟結社;因而摘其篇章,詳其姓氏,匯為一編,俾后之覽者,如親見吾謦欬于先生長者之前,而吾之篇章姓氏,亦藉此以傳,豈非人生一大快事哉![102]
當時有些詩話主要內容就是這類社集風雅的記錄。如薛雪《一瓢詩話》自序即言,“將數(shù)月以來與諸同學與諸弟子,或述前人,或攄己意,擬議詩古文辭之語,或莊或諧,錄其尤者為一集”。詩歌批評異常活躍的現(xiàn)實及寫作風氣,造成了乾隆時期詩話編撰、出版的旺盛勢頭,一大批以記載詩壇佚事為主旨、順便講論詩歌技藝的詩話絡繹問世,其代表之作就是查為仁《蓮坡詩話》、袁枚《隨園詩話》、李調元《雨村詩話》、法式善《梧門詩話》等以性靈派詩話為主的作品,其內容以評騭當代詩歌為主,與沈德潛、紀昀、洪亮吉等人代表的學理性的詩歌批評和翁方綱、趙翼所代表的學術性的詩歌研究相對立,形成一股新的潮流,它也開了嘉道以后詩話寫作多紀事少品評、以記錄性代替藝術性的風氣,并愈益占據(jù)詩話寫作的主流地位。嘉道以后詩話之多而濫,很大程度上與乾隆時期詩話寫作的散漫、輕率作風有關。章學誠對袁枚詩話的深惡痛絕,也應該溯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