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犯罪妄想
- 瘋人說:精神病院醫生手記
- 穆戈
- 19259字
- 2022-01-20 09:45:18
——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聲情并茂
早上,我剛進辦公室,就看到雨佳倉促掛下電話,心虛地看了我一眼。
雨佳跟我是同期的實習生,比我大一屆,因為去年的精神科實踐沒達標,今年回來重修,她比大家都有經驗,我們經常會請教她一些工作疑難。
我:“怎么不用手機?辦公室不能打私人電話?!?
雨佳支吾地說是病人家屬,我也沒追問,兀自換起了衣服,但看她神色依舊游移不定的。
查房時間到了,主任在門口喊了一聲,我拿起紙筆就跟上,雨佳卻沒有動,我疑惑地看她:“走?。俊?
雨佳:“我換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一愣:“什么時候換的?你不是才輪崗到男病房么?”
雨佳避著我的視線:“就早上跟主任提了一下,總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納悶,整個醫院雨佳最感興趣的就是男病區,之前在其他科室輪崗時也總心心念念著這里,跟我們介紹去年的經驗,臨床重癥二科男病區,重癥病例最多的地方,也是武力值最高的地方,照她的話,她喜歡獵奇,尤其適合這里,這會兒怎么說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來不及多問便走了,快到門口時,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換吧。”
我沒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門口了,我立馬跟上去,只給雨佳比了個手勢:回來說。
跟著主任查了幾個房間,每天他都會讓我負責問詢幾個病人,到724房,六個男病人都查完,正要離開,我眼前忽然晃過一道白光,很刺眼,我立馬看過去,是3號床的病人在玩手電筒,光晃到了我。
那個手電筒很小,是掛在鑰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許留銳器,鑰匙扣被換成了皮繩,上面只有一把圓頭鑰匙和一只小手電筒。
我看過去,他好像根本沒看到我,只是在把玩著手上的手電筒。
我避開光繼續走,沒邁出兩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這回動作大多了,那光幾乎是在我臉上來回打轉,明目張膽,我無法忽略了,再看過去,他依然沒看我,但我不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了。
主任看我沒跟上去問了一句:“怎么了?”
主任一回頭,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過去,發現那3號床的病人老實得緊,手電筒都關了。
我:“……沒什么?!?
主任出了病房后,那光又晃了過來,在我臉上來回游移。
這下我確認他是故意的。
回到辦公室雨佳已經不在了,帶教老師說她收拾完換去女病房了。
我坐下閱讀病例,腦子里卻滿是方才724房3號床的病人,那個在我臉上來回打轉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還是只是個常規癥狀?我記得這名患者是精神分裂癥。
我無意識地在紙上比劃那光在我臉上游移的軌跡,漸漸發現那軌跡好像有規律,是重復的,我拿筆將它畫了出來,像是一個數字。
“9?”
他在我臉上畫個9干什么?
我盯著紙上的數字9,告訴自己應該是多慮了,停止我的聯想,該認真讀病例下午還要跟主任匯報,可思緒不受控制,就如同告訴一個人:不要在心里想一頭白熊。他反而會一直想這頭白熊,這是心理學上著名的強迫思維論證。
我現在心里就頑固地住著724房3號床那頭“白熊”。
9,手電筒,照明。
我靈光一閃:“9,明,救命?”
724-3的病人在跟我求救?
先是一凜,而后失笑,是我想多了吧?但諧音語詞聯想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狀,用它來做求救信號很符合患者的思維。
可我怎么覺得這套路有點熟悉,在哪里看到過。
下午的活動時間,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724號房外張望了一下,里面只有兩個患者在,其余都去活動室了。
我進去后,那兩個患者盯住我,我關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讓他們放輕松,做自己的事,但并沒有什么用,他們如鷹隼般的視線還是黏在我身上。
一貫如此,患者直白的目光,會跟上任何一個進入他們領域的新鮮物什,木訥地專注地,并無探究地盯住你,若是剛開始實習時,獨自在這樣一個無人監看的小空間里被盯住,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起碼會有些不知如何自處,現在卻能忽略掉他們,徑直走到3號床前。
這也許不是好事,對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險的征兆。
3號床的患者也不在,我看了看他床頭的名字:駱馬山。
名字里帶雙馬,是很會逃跑嗎?
他的床位還算干凈,床頭柜上東西很少,那把帶著小手電筒的圓頭鑰匙就在上面,我彎腰細看了一下,發現那圓頭鑰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長期如此積累下的。
這個白色的粉末……
我的視線立刻集中到床頭后面的墻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貼近枕邊的位置發現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恐瞬間就起來了。
一陣涼意竄上脊背,那是一整塊墻面的“十”字。
應該是用那圓頭鑰匙刻的,墻粉都粘在了枕頭上有些發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上半部分比下半部分短,起落都有勾筆,看得出他刻的應該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么?!?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我背后響起,我掩飾著驚嚇,淡定地轉身,親切道:“你回來了,活動去了?”
駱馬山:“嗯?!?
他的目光沉著鎮定,好像能看穿我的不安,然后把那不安勾出來,用他的鎮定來回鞭笞。
他甚至不用說話,他一定知道,他越鎮定,我越不安,他游刃有余極了,是個在關系里的上位者,似乎并不打算施舍善意,他要不要放大他的鎮定來折磨我,拔出我更多的不安,只能隨他的心情,而我無能為力。
至少從他的態度上,他認為我應該無能為力。
我:“剛才查房,你的床鋪衛生好像不過關,我過來提醒你一下?!?
駱馬山看向床鋪,眼皮輕簡地上下一翻:“哪里不干凈。”
我也跟著看了過去:“不太整潔,你人不在的話,還是把床鋪好吧?!?
駱馬山用下巴指了床頭:“是那里不干凈嗎?”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過粘了墻粉的床頭,沒想到他竟是主動提了。
我只得也看過去:“嗯,枕頭霉了,叫阿姨換吧?!?
駱馬山擺手:“換了也會臟?!?
他在等著我問為什么,明目張膽地鋪開陷進。
我沒有問:“我幫你去跟阿姨說一聲?!?
說完我緩步離開,還沒到門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來了。
我忍住沒有回頭,告訴自己別沖動,這么跟自己說完,心里的白熊立刻沖了出來。
我轉身,就看到他正按著手電,笑看著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的眼睛里。
“我可以收走它的。”我說。
駱馬山關掉了手電,手往旁一攤,姿態瀟灑,像是在說ok讓你。
他這狀態太熟練了,熟練得讓我感到一絲怪異,卻又說不上來,特別是他又穿著病服。
我看了一眼724房的其他兩位患者,他們不知何時已經移開了視線。
“他們聽不懂。”駱馬山的語氣和表情都透著一股不屑。
我看向他,深吸一口氣:“你找我想說什么?”
駱馬山:“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你確定這是個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備相當的表征欲,他們往往會不斷地尋機會訴說自身的“秘密”,哪怕人盡皆知后,他們還是會固執地將其認作秘密。
駱馬山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我嘆了口氣:“你說吧,為什么向我求救。”
他聽到這句好似有些高興,隨即表情風云突變起來:“不是我求救,是我老婆。”
我:“你老婆?”
駱馬山壓低聲音:“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氣罐的櫥柜里,你幫我去把她放出來?!?
我:“……”
我可能沒控制好表情,臉上有些尷尬,他露出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拜托你,你去把她放出來吧,她的身體都臭了?!?
他說著竟是要哭出來。
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襲擊到,幾乎差點就信了。
我沉默片刻:“你說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殺的?”
駱馬山:“是我?!?
我:“那是誰把你送來醫院的?”
駱馬山的反應很快:“是我爸媽,他們不想讓我擔罪,他們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來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
我想起了上午,以為破解了什么求救密碼,而有些許隱秘興奮的自己,覺得有點蠢。
我:“你不想把她留在黑暗的地方?是你把她送進去的?!?
駱馬山:“是,是我,但那是她應得的!她活該!”
我敷衍道:“那你要放她出來干嘛,繼續唄,不是活該么?!?
駱馬山搖頭:“夠了,夠了的,懲罰結束?!?
我捕捉到了兩個字,懲罰。
我:“你只是想懲罰她,不是想殺她?”
他沒有回答,還是緊盯著我,哀求道:“求你了醫生,幫我把她放出來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我看著他:“你怎么知道她想出來?她告訴你了?也許比起出來見你,她更想在里面長眠?!?
駱馬山頓住了,露出驚訝和思索的神情,好一會兒沒接話。
我趁機想走,剛走一步,他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沉著冷靜,和先前的哀求不同,是我方才在床頭見他時的狀態,一到那種狀態,我就又覺得自己被他攝住了,他在關系里是上位者。
好奇怪,好像被他強行拖入了一種氛圍。
“是她說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綁在煤氣罐上自殺?!瘪橊R山說。
我只得轉身,盯住他:“她什么時候跟你說這個的?”
駱馬山:“結婚的時候?!?
我:“什么樣的丈夫,會讓一個妻子在新婚時說出這樣的話?”
駱馬山沉默。
我:“她說的是自殺,她是自殺的么?!?
駱馬山笑起來:“她是個騙子,還膽小,她做不到,我要幫她的,她希望我幫她的?!?
他說了下去,整個人越發沉靜,語速緩慢有節奏,我很輕易地被他帶進了這種話語氛圍,一種懺悔式的傾訴。
駱馬山:“8月3日晚上10點,她回來,衣衫不整,一身酒氣,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我問她要不要給個交代,她罵我,撒酒瘋,我去廚房把煤氣罐拉出來,讓她自己上去,她瘋了一樣拿刀要砍我,結果砍到了自己,我拿鹽撒上去,她痛得大叫,我讓她上煤氣罐,她不肯,整個房子地逃,血蹭了一地?!?
“在差不多11點的時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了煤氣罐上綁好,動靜太大了,樓下鄰居來敲了兩次門,11點半的時候,保安來了一次,我沒開門,她被堵著嘴,叫不出聲,我熄了燈,保安也就走了?!?
“12點,我給她吞了我的鑰匙,用潔廁劑喂她,她那個時候已經沒力氣了,很順利地喝了下去,但我的鑰匙在她的喉嚨口卡住了,我伸手進去讓她吐出來,再吞了一次,這回進去了,很順暢,她開始抽搐,我看著她,等到1點的時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開煤氣,關燈出門,我拿走了她的鑰匙?!?
駱馬山攤開手里的圓頭鑰匙。
我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看了看他床頭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說了一些細節,我開始懷疑這可能是真的,他給出的細節太細了,包括時間節點,其實就常人而言,說得越詳細越密,越像謊言,精神分裂癥不同,他們的妄想是籠統粗糙的,而且夸張,即使細致也總能找到前后的邏輯矛盾和漏洞,可他在我幾番質詢下都沒有顯出什么馬腳來。
但他的話語里,又讓我感受到一種敘事的氛圍,這個故事他顯然已經說過無數遍了,非常熟練,我一時有些難辨真假,甚至偏向于是真的。
最讓我沉浸的不是他說的故事,而是他懺悔的狀態,我無法不相信眼前這個人的罪,他身上滿滿的罪感,深以為自己有罪,這點騙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卻像是跪著的。
我沉默許久,問他:“你殺了她覺得理所當然,卻又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駱馬山抬起頭:“她該死,我也該被懲罰。”
病房外面忽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門被打開了,主任先進來,后面跟著兩個警察,主任看到我,皺了下眉,隨即沒管我,指了一下駱馬山:“就是他。”
那兩個警察上來:“你是駱馬山?”
駱馬山點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狂喜。
警察:“你出來跟我們聊一下?!?
駱馬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跟著警察走了。
我問主任:“這是怎么回事?”
主任皺著眉,沒回答我:“下來開會?!?
我隨主任去了一樓大會議室,所有實習生都在,臨床一科二科,心身科,老年科,康復科,CDC,門診部,鑒毒部,十多個實習生,和他們的帶教老師排排站在兩邊。
站在最前面的是主管主任,體態雍容的一個四十歲婦女,此刻正滿臉怒容,第一天開實習生大會時,就是她警告我們別站在道德制高點輕信患者。
主管主任:“到底是誰報的警!再不站出來你們這一屆的實踐考核統統作廢!”
我一頭霧水,報警?是剛才來找駱馬山的?
所有人都沒吭聲,主管主任的眼睛瞟到我這邊來了,我下意識縮起了脖子,之前向她討教過精神疾病到底是不是病的問題,她認為是病,一定得治,我認為不是,吵過一回。
我輕聲問其他實習生:“怎么回事?”
一人耳語道:“有個實習生報警說醫院藏了個殺人犯,現在在查那個實習生是誰,沒人肯承認?!?
殺人犯?駱馬山嗎?
我想起了早上的一幕,在人群中找起了雨佳,果然看到她此刻面色發白,躲在一群人后面,頭低得很低。
我前后一合計,大概明白了,難怪她今天突然要調換病房,我那時候進去她剛掛電話,估計就是在報警。
雨佳不像是會惹事的,畢竟是第二年來重修的,居然會這么做,我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所以她也聽過了駱馬山的“秘密”?
雨佳似是察覺到了視線,向我看來,臉色更白了,我都來不及露出一個微笑,她的頭就低得更低,恨不得鉆地里去。
我想提醒她這樣會更容易被懷疑,可她一副覺得我肯定會泄密的樣子,也讓我既心疼又不爽。
我和雨佳本來就是最容易被懷疑的,這兩周我們剛好輪轉到男病房,其他人雖然也輪轉過男病房,但畢竟現在換崗了。
主管主任:“沒人承認是吧!行,打電話叫你們王吉老師來,讓他來問你們。”
此話一出,實習生們瞬間急了,王吉老師是心院管畢業實踐的,能不能通過實踐順利畢業,他至關重要。
雨佳踉蹌了,我看她幾乎要昏厥了,她已經延畢一年了,今年要是不過又得延畢。
主管主任真的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了,實習生們面面相覷,氛圍緊張。
一直沉默的主任出聲道:“馮主任,警方對駱馬山一直就留意著,他們本來也是要過來的?!?
主管主任:“問題不是他們過不過來,而是私自報警這個行為,我開實習生會的時候有沒有說過,別隨便站在患者那邊和醫院為敵,之前有名實習生自以為是用患者的秘密去和醫生質對,后來實習生走了,那名醫生卻被患者暴打致殘,實習實習,不是玩過家家!你們也是要對醫院負責的!”
主任沒再說什么,大家都沉默了,主管主任發了一通火后,平靜了不少,又訓了幾句,把我們放了,沒再打電話,讓主任留意著找到人之后嚴厲訓斥。
回科室的路上,主任把雨佳喊走了,我在辦公室等,半小時后雨佳才紅著眼出來了,我連忙問她怎么樣,會影響實踐分數嗎?雨佳哭了會兒說不會,主任答應瞞下來,我松了口氣,剛想再安慰她幾句,主任卻把我喊進去了。
主任:“你之前在他病房干嘛?”
我:“是他找我的,我好奇?!?
“好奇?”主任把一本病例甩給我,“讓你們看病例,就知道找新鮮?腦子呢?聽患者講話前先看病例?!?
我忙翻開病例,首先就去找他的家屬關系,配偶關系寫著離異,而不是喪偶。
我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每試圖相信一次患者,結果出來后,對人的信任可能都會跟著打折扣。
我大致翻了翻病例,很厚,上面寫著36次住院史,精神分裂,犯罪妄想,幾乎大部分入院都是由警察送來的,因為他總是去自首。
我:“犯罪妄想。”
主任:“很少見?”
我:“沒看到過類似的病例。”
主任:“那你是看得真少。”
我:“……”
主任:“跟我過來。”
主任帶上了我和雨佳去見那兩個警察,駱馬山已經詢問完畢被放回去了,我可以想象出他失望而歸的模樣。
其中一個警察語氣不太好:“我們也挺忙的,像今天這種誤報的情況你們今后還是注意一下吧?!?
主任連連點頭,雨佳頭更低了。
另一個警察打圓場:“也是我們出來時沒溝通好,之前這個患者也是我們警局送過來的,但不是我們兩個接的班,今天我一看到這人,就有數了,又是他,一年里要來自首好幾次?!?
我:“第一次是8月4日的時候嗎?”
警察看向我:“這個我倒是也不記得了,五年前的事了,這五年他但凡出院,都會來自首,第一次我同事是信了的,他滿手血地過來,我們出動了不少人去了他家,他說得真的很細,兇器,藏尸地點,死亡時間,包括殺人動機……后來發現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想的,那血也是他自己往身上劃了一刀流的,他老婆早跟他離婚了,人都到國外去了,就為這個,我們還專門把她召回來一次,見到活人了,這事算徹底了結了?!?
警察笑了笑,似是覺得荒唐:“你們是沒看到,他家里當時真的遍地是血,看得出是經歷過劇烈掙扎的,弄回去一驗,都是他自己的血,我都想不到他在自己家是怎么折騰的這一出,戲精?!?
我聽著有些不太舒服:“他老婆回來后,你們有讓他和老婆見面嗎?”
警察:“那肯定啊,這人說什么都不信,就讓他當面和他老婆對質,但他那個樣子吧,不知道怎么說,就像瞎了一樣,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好像看不到,當她不存在。”
我:“那他老婆呢?有說什么嗎?”
警察笑了一下:“你問題還真多,我其實記不太清了,他老婆就出現過那一回,好像當時打罵了他很久吧?!?
我:“打罵了很久,他還是當沒看到?沒反應?”
警察:“就是很奇怪才把他送來了,明明看到了,也知道自己是在被罵被打,但沒反應。”
我沉默片刻:“他不是沒反應,他是在腦子里反應,可能在當時,他老婆已經在他腦子里被殺了千萬次了。”
兩個警察一頓,看了我一會。
我:“有沒有可能哪一次是真的呢?”
警察:“什么真的?”
我:“他老婆現在真的還活著嗎?你們剛才說她只出現過一次,那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這樣麻痹你們,讓你們覺得他一定不會殺人,反正她在國外,你們鞭長莫及,其實她已經被他殺了?!?
主任拽了我一下,那警察笑道:“你想得還挺多,這個我們自然會注意,每次他來自首我們都會確認的,見不到真人,也會盡可能地電話聯系,視頻通話等等?!?
我還想問什么,另一個警察打斷了我:“小同志,術業有專攻。”
我閉嘴了。
回去的時候,主任沉著臉,問我:“你想確認什么?”
我沒回答。確認我的信任值幾分錢。
第二天,剛到科室,就聽到一陣哄鬧,我尋聲趕去前臺,就見一群護士擁在柜臺說話,中間好像圍著什么人,我擠進去,發現被圍著的也是一個護士,但她此時面色慘白,渾身都臟濕透了,脖子上很明顯的勒痕,還有異味,像是廁所的味道。
邊上的護士說她昨晚值夜班,被一個病人拖進廁所襲擊了。
那護士哆嗦道:“不是襲擊,我覺得他是要殺我?!?
她的狀態很不好,看著有些神經質。
我聽到某個字眼,心里有些預感:“是哪個病人?”
護士:“724房3床的?!?
我心一沉,他居然開始動手了,他先前只是強烈的犯罪妄想,從沒有動手過,什么刺激了他,昨天的警察?
護士說是昨晚聽到有人在走廊尿尿,她去查看,又見不到人,阿姨已經下班,她沒法,只得去廁所拿拖把稍微拖一下,她一進廁所就被駱馬山堵住嘴挾持了,把她的頭往廁坑里摁,那廁坑的洞被他用拖把堵上了,里面蓄滿了水,她差點沒能喘上氣淹死。
我:“那他現在人呢?”
護士:“主任帶走了,太可怕了,你沒看到,被帶走的時候他還在笑啊?!?
我沉默許久:“他當然會笑,他終于能得逞了?!?
我再去把駱馬山的病例翻了出來,從第一頁開始仔仔細細的看,發現了一些端倪,他在某次和醫生的問談記錄中,聊到了愛看小說,里面記錄了兩本小說名字,是網絡小說,看名字應該是懸疑類的。
我用手機查到這兩篇文,都很長,大致翻了翻,發現這兩篇文有三個共同點:一個是都有殺妻橋段,第二個是書的主角都是罪犯,第三點,是這犯罪主角的下場都很慘,而這主角的性格都和駱馬山很像。
或者說,駱馬山在模仿書里的犯罪主角性格。
包括作案手法,其中一篇里有類似“9明”的求救橋段,難怪我覺得熟悉,這種梗太常見了,我在短視頻里刷到過,文里也有床頭刻字的橋段,但那主角是刻在木床板下,不是在墻上,是用指甲刻的,不是鑰匙扣,刻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十字。
我甚至還找到了殺護士的橋段,也是把護士挾持到廁所里動手。
他在扮演一個罪人。
我終于明白,他身上那種始終讓我違和的怪異,是他的狀態,舉手投足,都太熟練了,像是排練過許多次,像是他心中有腳本,一言一行一句,都在凹人設,他與我對話時,把我拖入了一種戲劇氛圍,他想控制我按照他的“劇本”走,或者說控制被他吸引來的人。
他是一步接一步的,當小的動作,刻十字,求救信號等都完成了,才按照劇情進行下一步,對護士下手。
直到,有人能把他繩之以法。
他對這個罪人的角色如此地聲情并茂,以至于打動了所有讀者,包括我,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聲情并茂。
我去了他病房,看到房里其他兩位患者時,我忽然莫名地問:“你們知道自己跟一個“殺人犯”住在一起嗎?”
一個病人道:“殺了他老婆?”
我:“你知道?”
病人裂嘴:“我們都知道啊?!?
他說這話時,臉上有和駱馬山昨天說“他們聽不懂”時相似的不屑。
駱馬山回來了,他看到我,繞過我,去整理床鋪,要轉去高危病房了。
我對著他讀出小說里殺護士的橋段,駱馬山面不改色:“這是什么?”
我:“你愛看的,并且正在模仿的小說。”
駱馬山:“我沒有看過。”
我:“病例里清楚寫著你看過,你愛看,你做的事,都和里面一模一樣,你想走向和主角一樣的結局?!?
駱馬山似是很不愉快被這么說:“那是它抄襲我的人生。”
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駱馬山?!?
我真怕他喊出小說里的犯罪主角名字。
他在這件事上又出了什么問題,我有些疲于思考了,也許是他模仿得久了,忘掉了模仿,也許是他病癥的擴展,他的妄想成了角色妄想,又也許是別的什么。
我:“對,你是駱馬山,你不是他們,也變不成他們?!?
駱馬山不語。
我:“如果是他們,那小護士今天就不會活著,你,駱馬山,不敢殺人,所以只能如此,不停地在腦中殺人?!?
駱馬山看著我,似是沒聽懂我在說什么,我想我看到了警察先生所說的那種怪異,明明看到了,像是不存在,明明聽到了,像是沒說過。
駱馬山收拾完了東西,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高危病房,這個對你來說算懲罰嗎?不算吧,但聊勝于無,就好像監獄不能收你,那來這里,也是聊勝于無?!?
“可你還是膽小,你非得要別人來承認你的罪?!?
駱馬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主任:“駱馬山不是犯罪妄想,而是罪惡妄想,他的目的不是犯罪,而是懲罰自己,他極端地認為自己有罪?!?
主任:“理由呢?”
我:“小護士還活著,他老婆也活著,他模仿犯罪,其實是在把其他人的罪攬到自己身上來,他接下來應該還會不斷地犯事,直到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懲罰?!?
主任:“他想要什么懲罰?”
我:“我不知道?!?
主任:“那你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我不語。
主任:“他的問題在哪你知道么。”
我:“哪?!?
主任:“他堅信自己有罪,可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你沒罪,你只是有病?!?
“下班了,回去洗洗睡吧。”
這小老頭總是如此,我每次真誠地想跟他討教什么,總會被敷衍回去,可再琢磨,又似乎不是敷衍。
人是不是活得愚鈍點才好。
我最喜歡的一個心理咨詢案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對一個孩子做的。那孩子覺得自己身上有電流,總是忍不住抽搐,那老師便告訴他,來,腳掌抓地,現在把你身體里的電流都從腳灌入大地,那孩子照做,老師說,好了,電都去了大地了,你身上現在沒有電了,那孩子果然沒有再抽搐過。
這位老師只花了五分鐘,治好了這樣一個疑難案例。
他是怎么治的?用孩子的現象場。他沒有告訴他,你身上沒有電,而是用孩子的“真實”解決他的“真實”。
可這個似乎不能對大人用,因為大人的“真實”代價太大了,我想告訴駱馬山,我相信你殺了妻子,相信你的十惡不赦,去放肆地懲罰自己吧,可我承擔不了他真實的后果。
他萬一真的去尋解脫了呢,我想象著他聽完我的話,大哭一場,大笑一場,然后拉開窗,扎扎實實地跳下去,摔成了一朵懺悔的美麗紅花。
我回去后,確實洗洗就躺下了,但是夜不能寐,心里的白熊不斷回放著駱馬山跳樓的畫面。
是否駱馬山心里的白熊,也如此不斷地回放著他殺妻的畫面。
之后我再去翻看駱馬山病例的時候,發現多了一頁,診斷寫著:罪惡妄想。簽著主任的名字。
鐘情妄想
臨床二科男病房近日不太平,一名患者控告一名護工猥褻自己,他稱那名護工在扶他上廁所時,摸了他的屁股。
護工是男的,患者是男的,一來二去,這件本來稍顯嚴肅的事,就在病區以一種狎昵的閑言碎語流傳開來。
患者本人倒是挺意得志滿,那位護工被停工了,據說他申訴了許久,堅決表示自己沒有,但耐不過患者家屬來鬧,醫院給了停工處理。
這名患者叫孫志翔,41歲,是名作曲家,在酷狗上有發表曲目,還能搜得到,入院之前,正在家里整理鄧麗君全部曲譜,打算成集發表。
他向醫院申請了一臺收音機,放在床頭日日都要聽,說若是沒有收音機,會影響他的創作情緒,雖然他來住了一個多月,一首曲子都沒寫,每次問到那上次作曲是何時了,又總會含糊其辭地讓它過去。
他右腿有問題,是一直坐在輪椅上的,但只要收音機一開,他跟著那些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又總能在輪椅上就搖起來。
相比于停工的那位護工,孫志翔,可真是過得太滋潤了。
早上查房,孫志翔狀態還不錯,他的診斷是偏執型精神分裂障礙,目前接觸下來,我倒沒察覺多少偏執。
進房間前,主任只交代了我一句話:“別長時間看他?!?
孫志翔跟當自己家似的招呼主任,有問必答,輪椅上的腿遮蓋著,當主任提出要查看時,也相當配合地撩起來。
他先是掀開披在腿上的小薄毯,掀一半,只露出一只腿,然后彎下腰,從褲腳處,一點點卷起,動作慢而細致,似乎刻意在拉長這個時刻,腿肉漸漸露出,卷到膝蓋,主任說停,他就停,手老實地扒著褲圈。
主任的手伸過去,捏他的膝蓋,他就顫栗地一縮:“有點涼?!?
主任捏了一會兒,詢問哪里痛,孫志翔老實回答,然后褲腳繼續往上卷,露出青筋直冒的腿,特別白,青筋像里頭蠕動的青蟲,紫色的小細血管也瞧得著,但并非是不健康的白,它白得很有力量,生機,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一雙站不起來的腿。
孫志翔還在繼續往上卷褲腿,到腿根了,主任說:“好了,停?!?
他才恍若驚醒般,收住了勁,緩緩下放褲腳,細致地攆卷,掩好那半邊毯子,還抖了抖。
然后朝因為看得入神忘了移開視線的我,笑了一下。
離開病房后,我問主任他的腿怎么回事,主任說他的腿不是病理性的,突然就無法行走了,檢查出來只是有些骨質疏松,不可能造成癱瘓。
主任:“下午他有個大督導,你做督導記錄吧?!?
我:“是因為護工猥褻事件嗎?”
主任:“不算是,他的病情本來也要接受督導,不肯好?!?
下午督導,專家是從總院來的,對心因性身體障礙類疾病研究頗有建樹。
心因性身體障礙,大抵是指一些因為心理原因而導致生理性障礙的疾病,比如毫無緣由的癱瘓,毫無緣由的劇痛,在生物醫學領域這也是常見的,像胃潰瘍等消化類疾病,很大程度就是心因性的。
而在精神領域這塊,心因性身體障礙更復雜些,比如肥胖,一個女孩肥胖,也許是因為她潛意識想消除自己的性別特征,好避開鬼父的侵擾,又也許是因為她不愿認同纖細苗條對身體管理過分的專制母親,又或者只是因為一次童年時的習得性恐懼,她看到了一個餓死在街邊孩子的新聞消息,把餓死的痛感內化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只能靠加倍的吃來消除那種恐懼。
導致肥胖的心因性原因,我隨便就可以列出數十種,人的心理是個復雜而易碎的小黑洞,它不分好壞地吸納環境經驗,再產生防御,于是什么原因都是可能的。
主任懷疑孫志翔的腿部癱瘓,是心因性身體障礙。
督導會議前,我早早地過去打印分發病例資料,做簽到表,準備茶水,這位督導總是習慣在督導前吃一種小餅干,我跑了好些地方,才買到了。
然后我問了個傻問題,劉醫生說那是個傻問題。
“要不要給患者準備茶水?”
劉醫生:“要是來的是個異食癥患者,專吃杯子,你說準備不準備?”
孫志翔顯然不是異食癥,但確實我參加過這么多次督導,沒有一次給患者提供過茶水,這似乎是個約定俗成的事,于是我也就沒瞎忙活。
督導吃完最后一塊小餅干,孫志翔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了,他見里頭有這么多人,似乎還挺高興,禮貌地給大家打招呼,視線掃過我和主任時,手撣了撣褲腿。
督導:“腿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
孫志翔:“大概一年前?!?
督導:“那時候發生過什么還記得嗎?總不會是突然就癱瘓的吧?!?
孫志翔想了想:“不記得了?!?
他笑:“好像就是突然癱瘓的?!?
督導:“褲腿撩起來?!?
孫志翔掀開毯子,撩起褲腿,這次沒有卷的動作,他一下就將褲腿拔至了膝蓋之上,督導一點點捏過去:“這里有感覺么?”
孫志翔:“沒有。”
督導:“那這里呢?”
孫志翔:“沒有?!?
督導:“放下吧。”
孫志翔一愣:“您上面還沒碰。”
督導笑:“碰了你會有感覺么?”
孫志翔不說話了,放下褲腳。
督導:“護工猥褻你的事情,說一說。”
孫志翔說得很詳細,當天下午,他想上廁所,喊了護工,護工推著他去了廁所,期間他們還有說有笑,孫志翔的雙腿癱瘓,沒有一點力氣,上廁所需要靠護工攙扶,他雙手穿過護工的肩膀,環住他,幾乎整個人都是掛在護工身上被拖過去的,坐上馬桶后,護工在放手前,摸了他的屁股。
督導:“他摸你是在27號,你為什么到29號才反映,中間兩天干嘛去了?”
孫志翔:“他照顧我也不容易,發生這種事也情有可原,本來想忍著的,要不是他說臟話?!?
督導:“說臟話?”
孫志翔:“他28號過來的時候,說我的屁股很滑?!?
督導點點頭:“你覺得這個是臟話?”
孫志翔:“那不然是什么?”
督導:“他說這個的時候,你覺得受到侮辱了嗎?”
孫志翔好一會兒沒說話,臉色卻有些潮紅,我記錄下了他的模樣。
督導:“你剛才說“發生這種事也情有可原”,為什么這么說?”
孫志翔:“人有沖動是很正常的事呀?!?
督導:“你覺得他對你有沖動?”
孫志翔:“很明顯咯?!?
督導:“他碰你的時候,你罵他了嗎?”
孫志翔:“沒有?!?
督導:“為什么沒有?”
孫志翔:“這有什么為什么的,沒有就沒有?!?
督導問起了孫志翔的生平,孫志翔全都老實回答了,他看起來像個過分配合的患者,唯一讓人覺得不體己的地方,是他說得太多了,我記錄得手快抽筋了。
督導:“有相好嗎?”
孫志翔的病例顯示未婚,了解患者的親密關系史是督導的必要環節。
孫志翔笑笑:“您是問哪一個?”
督導一頓:“挑你印象深刻的說。”
接下來,孫志翔講了四個他的愛情故事。
第一個愛情故事,主角是一位吉他手,他叫他春太(化名),日本人,兩人在一場演唱會上認識的,是一位簽約樂隊準備出道的青年小伙,說看重孫志翔的創作才華,要帶他一起去日本發展。
但那小伙并沒有履行約定,離開中國后,沒再回來,兩個月后,孫志翔首次入院。
入院原因是,他和樓上鄰居大吵大鬧,鄰居說他孤家寡人想給他介紹對象,他說自己有對象,然后罵了起來,非要逼著鄰居相信,被鄰居報警后帶來醫院的。
當時住院記錄良好,不到一個月,孫志翔就出院了。
督導:“出院后去了哪?”
孫志翔:“日本?!?
督導:“找他去了?”
孫志翔:“嗯?!?
督導:“找到了嗎?”
孫志翔:“找到了,但他已經結婚了,我去找了他妻子,把我們相愛的事情告訴她,但她說早就知道了,他總是提起我,他妻子表示不介意,還問我要不要留下來?!?
督導:“你怎么說的?”
孫志翔:“我當然說不行,沒名沒分的,算是怎么回事,他又不肯離婚,我威脅他要是不離婚,我就去網上開小號曝光他。”
督導:“然后呢?”
孫志翔:“他還是不同意,給我買了機票讓我回去,說只要來中國就會來看我,我同意了。”
督導:“你同意了,為什么同意?”
孫志翔:“我能在網上盯著他,他不敢亂來的?!?
孫志翔自己敘述時,邏輯還算清晰,細節也很完整,但在回答督導問題上,有時會稍顯牛頭不對不馬嘴,但他自己感覺不到,這是精神分裂思維混亂的典型特征,我在記錄上標明:對答稍顯不貼切。
那之后,這段戀情無疾而終了,因為那吉他手再沒去過中國,當督導問:“你不再去日本找他?”
孫志翔說:“去不了,他把我限制在國內了,一出去就會被抓。”
督導:“被誰抓?”
孫志翔:“春太?!?
督導:“他為什么抓你?”
孫志翔的臉上顯出春意:“還能為什么,關起來唄?!?
在座幾個實習生聽得有些想入非非。
我在記錄上標明:被害妄想,被監視妄想。
孫志翔的第二個愛情故事,主角是他的上司,上司是一個專制的男人,不成熟,脾氣差,醋勁大,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事就會跟他大吵大鬧。
分手是嫌他和其他男同事走得太近,所以報復地把他開除了。分手之后,還會去他家樓下蹲守,孫志翔甩不開,搬了好幾次家都被找到了。
督導:“那為什么不報警?”
孫志翔顯得有些緬懷:“到底愛過一場,哪里舍得,他就是小孩子氣了點,人還是蠻好的?!?
我發現孫志翔講話有誦詩的感覺,他的腔調里會自帶一些氛圍共鳴,用詞稍顯夸張,但和他的作曲氣質又不違和。
孫志翔:“他一直追來,我們就一直分分合合,拖了挺長時間的,他當時婚戒都買了,但是我沒答應,覺得跟他觀念不合,他噶,控制欲太強了,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要規定,這不是有病么?而且他母親也是一個人,沒有丈夫的,在一起不好?!?
督導:“為什么他母親沒有丈夫,你跟他在一起就不好?”
孫志翔:“就是不好?!?
督導:“你說他控制欲強,后來你是怎么分成功的?”
孫志翔抿嘴:“也不算分成功了吧,反正時間久了,不就那么回事,現在他偶爾還會給我發消息的,拉黑了也沒用的。”
第三個愛情故事,主角是一名公務員,他叫他小剛,孫志翔稱他呆板無趣愣頭愣腦,說自己是開啟他人生密碼的鑰匙。
孫志翔笑道:“他說在我之前,他沒有體驗過那種刺激,他活得太循規蹈矩了,按部就班地升學工作,穩定而無趣,碰上我之后才解放了天性?!?
他的臉上露出甜蜜,然后,急轉直下。
“可能是解放過頭了,我教他出入聲色場所,教他戀愛,教他吉他,他反過來把這些用到別人身上去了?!?
“要說這個男人還真有點小聰明,醫生你們不知道,如果壞男人長著角,那并不可怕,誰都看得著,誰都能戒備著,可怕的就是這個男人平平無奇,你要是見過他,你不會相信他會偷吃的,一言一行都太老實了,撒個謊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真沒想到他能騙我兩年?!?
督導:“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孫志翔頓了一下,面部出現片刻的空白,隨即又立馬連上了,自然極了,好像剛才的愣神不存在似的:“就這么知道了,我知道之后還蠻絕望的,雖然剛開始我是看他愣頭愣腦,有些同情才跟他在一起的,但三年時間里我確實把自己投進去了,說是日久生情也好,習慣也好,我有些沒法接受的,你們不知道,他特別謹慎,因為是公務員,這種事情一點端倪都不可以有的,我都能接受他三五不時地去相親,他連我想去接他下個班都不讓。”
“我氣得就去他上班的地方把事情捅穿了,然后他下崗了?!?
孫志翔的表情又甜蜜起來。
小剛下崗后,埋怨孫志翔,因為同性戀風波,他這輩子都不能再做公務員了,干脆賴上了孫志翔,孫志翔也就養起了他,現在還同居著,這次發病就是小剛送他來醫院的。
我看了下病例,上面確實寫著是一位男性友人把他送來醫院的。
第四個愛情故事,是和一個女人的,叫莉莉。
莉莉是開花店的,兩人是在一場葬禮上認識的,莉莉去給葬禮送花,他去給葬禮伴奏,不同尋常的場合,生成了不同尋常的曖昧,孫志翔說他們之間的好感是氣氛的產物。
離開葬禮后,孫志翔雖然有時常想到莉莉,但熱情淡了許多,后來卻發現莉莉的花店就開在離他家不遠的兩條街上,他們又碰面了,有點緣分的意味,莉莉熱情極了。
她每日都會給他家門前送去一支花,手寫花語信卡,還會寫藏頭詩,連花瓣的數量都是精確的,飽含數字的浪漫。
孫志翔感受到了姑娘家細致的小心思,這和男人的區別很大,姑娘敏感纖細,情緒密度高,還善變,時而是被急雨打落的黃花,時而又是艷陽下的迎春,他感到一些措手不及,雖沒有給出答復,卻默認了享受。
督導:“這時候你還和小剛同居著?你們還是戀愛關系嗎?”
孫志翔:“大概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時間長了,孫志翔明確向莉莉表達了拒絕,莉莉因愛生恨,送了會讓他過敏的花來,想把他弄進醫院。
督導:“讓你過敏的是什么花?”
孫志翔的表情又出現一絲空白,隨即道:“就是讓我過敏的花,有的呀,我去過醫院好些次了,你們看,現在過敏還沒完全退掉嘞。”
他撩起了袖子,手腕內側確實有一些細小的紅點,看著像過敏的。
孫志翔離開后,督導摘掉眼鏡,揉了揉眉心:“他家屬一會兒會來吧?!?
主任:“已經到了,就在門外,我叫她進來?”
督導擺擺手:“等會,把剛剛的先總結一下,孫志翔的話帶有一些性色彩,他描述護工猥褻那段,過于詳細了,包括他的狀態等等?!?
主任點頭:“他是有一點這個方面的問題,我們注意了的?!?
督導:“他的腿是查過確實沒生理問題?”
主任:“拍了片子,沒看出什么?!?
督導:“精神方面給藥呢?”
主任:“還是照常給,沒有增大劑量,他的腿現在有一點浮腫,可能是用藥過量了,我在想要不要減藥?!?
督導翻著病例:“不用減,你要考慮這個,他有近二十年的病史,對藥物的耐受性是比較高的,不但不用減,你可以適當加一些看看,他病情一直沒有改善,用藥方面也許是有問題的?!?
主任點頭。
督導:“還有他的腿……他身體其他檢查做過么?”
主任:“就做了腿的?!?
督導:“我建議身體其他方面也去做一下,我們當醫生久了,視野會越來越狹窄,比如腸道科的醫生,來了個病人,什么癥狀都只會往腸道方面想,但其實可能存在其他病因,精神科做久了也是,我們會傾向于懷疑他的癱瘓和心理問題有關,但不能排除是其他地方病變引起的,他現在藥物不敏感,腿不肯好,如果精神方面下手無效,我們就要考慮其他方面了?!?
實習生們點頭如搗蒜,督導的話大部分是對實習生說的。
督導:“讓他母親進來吧?!?
主任去開門了。
督導笑笑,重新戴上眼鏡,對我們實習生說:“好了,從現在起,忘掉孫志翔剛才說的一切。”
孫志翔的母親著實年輕了些,我本以為進來的會是位有白鬢的婦孺,她卻黑發烏亮,精神氣不錯,我看一眼病例,才58歲,她是17歲生下孫志翔的,父親的那欄空缺。
他母親喚名孫啟香,稍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看穿著打扮就能知道家境不錯。
孫啟香坐下了,我去給她張羅了一杯水,她看了看里頭片葉不著,對我笑了一笑,沒去碰。
督導問:“問您一些關于您兒子的問題?!?
孫啟香:“可以的?!?
督導:“您知道春太么?”
春太,孫志翔說的第一個愛情故事里的日本吉他手。
孫啟香想了一會兒:“春太……是那個,一個日本樂隊的?”
督導:“您認識他?”
孫啟香:“不認識,是小翔房間貼了海報,他青春期有段時間追星,就追他們?!?
督導:“追星?”
孫啟香:“是啊,還專門跑去日本追他們演唱會什么的。”
督導:“孫志翔和他談過戀愛嗎?”
孫啟香一愣:“他?哪個?春太有四個人啊……”
督導一頓:“春太是整個樂隊的名字?”
孫啟香點頭,失笑:“是啊,醫生你是不是搞錯什么了,他們是很有名的明星,而且他們的年紀都能當小翔的爸了,什么談戀愛啊?!?
我一愣,立馬在網上搜索春太(化名)的名字,果然是一個日本老牌樂隊,出道已有三十多年了,跟孫志翔說的根本對不上,時間和事件都不對,他不可能在十歲遇到還未出道的“春太”,還談了個戀愛。
實習生們一時有些懵,這才理解督導師說的,接下來,忘掉孫志翔剛才說的一切。
督導:“那孫志翔有沒有過一個上司,和他因為曖昧關系,而把他被開除了?”
這是孫志翔說的第二個愛情故事。
孫啟香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哦,那個啊……他怎么這個也說了,他確實纏過那上司一陣子,后來被開除了。”
主任:“是孫志翔纏著上司被開除了,不是上司纏孫志翔?”
孫啟香:“是啊,但那不是小翔的問題,那個上司我見過,不是能相處的人?!?
主任:“那一陣子他是不是有頻繁搬家過?”
孫啟香:“對,那上司不依不饒,找了人去堵他,還鬧到了警局,特別夸張,小翔只能搬家?!?
我深吸口氣,開始在先前記錄孫志翔口述的愛情故事后標注真實情況。
我想到了一個癥狀:鐘情妄想。
鐘情妄想,患者堅信某人喜歡他,愛慕他,哪怕被拒絕多次,依舊有理有據,真實地在腦中構建了那些關系畫面,他們非常容易陷入“被愛”的幻覺里,但凡跟他有連接的人,或許只是多看他兩眼,都會被他誤會成愛慕。
確實是能對上一些,比如上司的身份,開除,搬家,比如春太這個樂隊,吉他手,去日本看演唱會,這些是事實,他只是扭曲了事件的發生,又在里面填充了其他細節。
這四個故事,可能都只是他的妄想。
我這才明白主任早上查房時讓我別長時間看他是為什么,鐘情妄想的患者太容易對注視產生反應了。
我立刻又想到了那名護工的猥褻事件,如果患者是鐘情妄想,那名護工是不是也被這么扭曲了事實?
督導接著問第三個故事的小剛,但孫啟香表示她不認識小剛,似乎是從小剛開始,孫志翔的生活就離孫啟香遠了,她也鞭長莫及。
說到這里,孫啟香顯得落寞,特別是當督導提及莉莉的時候,孫啟香顯然又不知,她臉上的空白讓人心疼,她似乎相當關心這個兒子,想知道他的一切。
督導:“接下來想問一些關于您的事,先冒昧問一下孫志翔的父親,可以么?”
孫啟香點頭:“可以的,不過他父親,我也不太記得了,可能說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督導:“您和他父親在一起過嗎?”
孫啟香:“在一起過的,但那時我并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知道的時候孩子已經有了,我身體不好,打掉就生不了了,于是沒有打掉。”
督導:“您之后沒再考慮找個伴嗎?”
孫啟香笑著搖頭:“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本來閑話就夠多了,再找人,要被說的,要被更討厭的?!?
督導點頭:“您很在意被人討厭么?”
孫啟香一頓:“這是什么話,誰會不在意?”
督導:“您自己不想找嗎?”
孫啟香:“倒也還好,我有小翔啊,小翔從小就很乖的,聰明伶俐,長得好看,很討人喜歡,我抱出去都說羨慕我,說老天是公平的,給了我個壞男人,就還了個好兒子?!?
督導重復她的話:“他很討人喜歡?!?
孫啟香一頓:“哦,現在生病了,那沒辦法的,小翔沒生病的時候,一直很討人喜歡,去哪里都是最出彩的?!?
督導:“孫女士,是您覺得他應該討人喜歡,還是他真的討人喜歡?”
孫啟香又是一頓:“這有什么區別?”
督導:“他小時候您經常帶他出門嗎?”
孫啟香頷首:“我的身份,自己出門其實會遭指點的,但只要帶著小翔,大家都會對我和善些,他們都喜歡小翔,所以我只要出門,基本都帶著他的。”
督導:“他一次都沒有過出門不討喜的時候?畢竟是小孩,也會頑皮,總有惹人煩的時候。”
孫啟香垂下眼簾:“那肯定也是有的?!?
督導:“那種時候,旁人看到了,對您是怎樣的呢?”
孫啟香沉默了,似乎不是太想回憶。
督導:“那孫志翔不討喜的時候,您會做什么嗎?”
孫啟香捏住桌上的塑料杯,發出清脆的收縮響動,她抿唇笑道:“教育孩子么,總歸是這么幾種方法?!?
督導室沉默了片刻。即使大家都有數了,督導還是堅持澄清:“什么方法?”
孫啟香:“就打罵一下,不嚴重的?!?
督導點點頭:“您有工作嗎?”
孫啟香:“沒有。”
督導:“那您平常會做些什么打發時間呢?”
孫啟香想了想:“小翔還在家里的時候,教他些禮儀什么的?!?
督導:“禮儀?”
孫啟香:“就是行為舉止怎么更得體些,更討喜些,我和一般家長不太一樣,我不是很重視他的學習成績,我更看重他的性格和儀態。”
督導沉默片刻:“他小的時候,您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有多久是花在他身上的?”
孫啟香撩起了頭發:“十多個小時吧,他沒有爸爸,我得多看顧著些?!?
我記錄的手停了下,十多個小時,這對孩子來說得多恐怖。
督導:“您自己沒有什么興趣愛好嗎?就只圍著他轉?”
孫啟香:“……他離家之后有了的,畫畫算嗎?”
督導:“當然算。”
孫啟香想起來:“我手機里還拍了的,你要看看嗎?”
督導:“好。”
我迅速將孫啟香的手機連接了ppt屏幕,調出她的畫。
孫啟香將頭發掛去耳后:“小時候學過一點,后來就沒畫了,最近又開始的,也奇怪,好像總是在畫以前的東西。”
畫出現在大屏幕上了,出人意料,孫啟香的畫畫得很好,單就畫功來講水平很高,是油畫,奇想風格的。
但令人驚訝的不是她的繪畫水平,而是畫的內容,督導室瞬間氣壓低了幾度。
這畫太壓抑了,細節特別多,我哪怕不進行繪畫心理分析,那些細節都直接打到了我眼里。
屋子是昏暗的,白色的窗簾被撩開了一半,卻沒有畫是誰撩的,露出的窗外一片漆黑,漆黑中有些白色的口子,像是嘴,數不清的嘴,房間門開了一條縫,像有誰在偷窺,而房內的家具一地亂,能瞥見一些刀子,碎酒瓶,纏成一團的紅線,紙尿布,一只被搗碎的石榴。
電視開著,從電視里伸進來一根望遠鏡,扭向床上。
床是最夸張的,那床是一只巨大的眼睛,一個穿著黑色睡衣的卷發女孩躺在那眼睛上,約莫七八歲左右,她微笑著,摟著一個正從肚子里拔出來的木偶,那木偶是個男孩,身后有一雙翅膀,那翅膀是整幅畫里最亮的元素。
這幅畫里滿是被監視和被閑話的象征物,撩了一半的窗簾,數不清的嘴,門縫,電視,望遠鏡,作為床的眼睛。
石榴應該是處子的象征物,它被搗碎了。
床上的卷發女孩明顯是孫啟香的自畫像,睡眠應當是一個人最放松的時刻,她卻覺得自己睡在眼睛上,她頭腦里的被監視感必定異常強烈。
而從她肚子里拔出來的那個男孩木偶,應該是孫志翔,可這木偶的嘴唇上,甚至抹著口紅,衣角隱隱有裙子的傾向,他笑得極不自然,下巴的線脫落了,背對著“慈愛”地看著他的孫啟香。
我當即能想象出孫志翔兒時的生活狀態,他就是孫啟香手里的這只木偶,被迫承受著抑郁不自知的母親的壓抑,每日被控制欲極強的她操縱著要討喜,他就如那雙最亮的翅膀,是孫啟香灰暗人生里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孫志翔的腿是怎么癱瘓的,我好像有猜測了。
孫啟香似乎還在等待著評價,但督導室沒誰說得出話來,打破安靜的是督導。
督導淡然道:“畫得很有想象力?!?
孫啟香笑了笑。
督導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會,把投影關掉了。
督導:“關于護工猥褻事件,您還是堅持控告嗎?”
孫啟香:“那當然,雖然這件事情有可原,但小翔不能在這里還受委屈的。”
情有可原,又是這四個字。
孫啟香軟糯輕和的聲音,總讓我有種她還是個姑娘的錯覺,她也確實是個姑娘,17歲生下孫志翔后,再沒長大過。
在她的自畫像里,她也是個小孩。
離開前,孫啟香憂心忡忡地問督導:“小翔的病情怎么辦?我能做些什么?”
督導看了她一會兒,說:“你對他常說一句話就可以?!?
孫啟香:“什么?”
督導:“你不被喜歡也沒關系?!?
孫啟香僵硬著離開了。
相關人員都走了,督導開始總結今天的督導會。
“另外兩個故事雖然還沒確認,也能看出患者的鐘情妄想較為嚴重了,這方面可以針對治療一下,但鐘情妄想處理起來通常比較難,你們要注意和患者的距離與分寸,盡量避免造成二次傷害,至于他的腿”督導笑了一下,“大家應該有些猜測了,但猜測不落到治療上沒什么用,該檢查還是檢查……你們條件要是允許,看看能不能勸說這個母親一起參加治療吧?!?
散會后,主任聯系了社工部。
社工部是醫院專門負責患者在社區生活的部門,經常出外勤,通常是對康復患者進行隨訪工作等,有時也根據一科二科的需要調人手出外勤。
主任:“送孫志翔來的小剛怎么都無法聯系,他留了地址,孫志翔也住在那,他們同居,過去做個隨訪。”
我:“是要確認孫志翔第三個故事的真偽嗎?為護工猥褻事件做辯護?”
劉醫生:“現在有兩個了,其實也能證明他的鐘情妄想嚴重了。”
主任:“同居人的證詞分量更大,他畢竟是把孫志翔送來的人,如果真的鬧到法庭,他很關鍵。”
我:“我跟社工部一起去,說明情況。”
主任:“好?!?
社工部的人很快就來了,是我之前在社工部輪崗時的帶教老師,王醫生,路上我簡略地把孫志翔的事情說了一下。
到地址時,是一個高層小區,按了許久門鈴,才有人出來開門,是個矮胖的男人,約莫四十出頭歲,他正滿頭大汗地在給他的貓修指甲。
我問他是小剛嗎,他說是。
我:“那您認識孫志翔嗎?他是您送來醫院的?!?
小剛的表情有點古怪,似乎不太想理我們:“我不是說了別找我么,他就是我的租客,我好心把他送醫院了,他這樣跟我可沒關系,他來之前就這樣了?!?
我一頓:“租客?你是他的房東?”
小剛:“是啊?!?
我:“那您送他來的時候關系填寫為什么寫朋友,租客關系是要寫明的啊。”
小剛有些不耐煩:“要被人知道一個精神病住在我這,我這房子還怎么租出去啊。”
我啞口無言,良久才問:“您或許,是公務員嗎?”
小剛一頓:“你怎么知道?我下崗很久了,現在就靠房租生活。”
我不知說什么了。確認了,第三個故事的真偽。
屋子里的貓躥了出來,小剛喊道:“莉莉別亂跑,回去?!?
我又一愣:“你叫它什么?”
小剛:“莉莉啊,哦,這貓就是小孫的,他住院了沒人看,我只好先幫他照料著,本來他就對貓毛過敏,上醫院好幾次了,也養不了。”
那貓躥到鞋柜上,揪了一把盆栽的葉子下來,溜了,氣得小剛大罵。
我的視線卻粘在那幾盆盆栽上。是花。
小剛:“這貓皮得要命,就喜歡揪花花草草,之前小孫還住著的時候,每天早上肯定房門前一塌糊涂,都是碎花碎葉。”
我告別了小剛,在請求他若有需要為護工出面作證被拒后。
王醫生直搖頭:“所以那四個故事都是他的妄想?”
第一個要帶他去日本卻失約了的男人,是他追星的對象。
第二個為他吃醋想跟他結婚的上司,是他糾纏著不放導致被開除。
第三個偷吃下崗被他養著的公務員同居男友,只是他的房東。
第四個每日送他一枝花的莉莉,是他養的一只愛沾花惹草的貓。
孫志翔長大后漸漸發現,他似乎不是母親口中人見人愛的小孩,再怎么妄想,也難以隱瞞自己不被喜歡的事實,但他不能接受這一點,因為母親不能接受這一點,他分不清自己和母親的想法,他們纏結太深了,他以為母親的想法就是自己的想法。
那怎么辦呢,只要出門,他就必須討人喜歡,像兒時母親每次給他精心打扮,就為了出去被所有人圍著夸。
啊,那他只要出不了門就好了。
腿壞了,就出不了門了。
這不能怪他,不是他不想出去,是他出不去了。
接受“不被喜歡也沒關系”,竟比癱瘓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