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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雙重人格

——成長斷裂了,他只能永久地活在求愛的主旋律中

從門診部到住院部有一條不長的通道,露天的,四周是修葺完好的花叢,頭頂是鋪開的廊橋,醫生和患者都會走那條路,醫生趕工,患者入住,患者家屬前往探病,是一條專供行走的道兒,鮮少會有人停在那。

我就是在那見到他的,高高瘦瘦的一個男孩子,他立在花叢邊,仰頭看住院部的大樓,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看花叢里的一只野貓。

他穿著高中生的校服,身邊沒有人,我懷疑他是不是迷路了,便走過去問他。

他沒有回答我,也不太想搭理我,神色有些陰沉,眼睛盯著那貓,顯得很沒有社交禮貌。

我順著看過去,那是一只花色的雜毛貓,自己在地上翻著肚皮玩,距離我們有些遠,沒有驚動它。

“我要是過去,它會逃跑嗎?”這個男孩忽然問。

我頓了片刻:“會吧。”

男孩:“那我要是走掉,它會來追我嗎?”

我:“不會吧,你們之間又沒有聯系。”

男孩沉默片刻:“那要是有聯系呢?”

我沒有回答,感覺他心思有些重,便親和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方宇可。”

遠處傳來一個女人惶恐的叫聲:“宇奇!”

男孩轉頭,我也跟著轉頭,是一個約莫四十不到的女人,看情態應該是這個男孩的母親,旁邊還跟著小栗子,他一副焦頭爛額相,跑近了就沖我嘮叨:“我找了他半天,居然落你手里了。”

我無語道:“好好說話,什么叫落我手里了,他是誰?”

那男孩已經迎著他母親上前了,動作挺快的,都沒讓他媽多跑幾步,終于相聚時,母親的身體姿勢是迫不及待想擁抱的,卻停住了,帶點不確定和小心翼翼:“你現在……”

男孩露出溫暖陽光的笑臉,體貼地搶了話:“我是宇奇,媽媽。”

我稍一愣,宇奇?他不是說他叫方宇可么。

那母親聽到,松了口氣,摟上了他,他們說起了小話,我聽不太見了。

那男孩臉上有著先前看貓時截然不同的神采,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陰郁多思的男孩變得亮堂起來。

我看著他側臉上笑出的蘋果肌和含蓄的露齒,想著那郁郁沉沉問著“那我要是走掉,它會來追我嗎”的男孩,還能有這樣的表情啊。

小栗子在我耳邊絮叨:“剛剛門診,母親和孩子要分開談話,母親進去沒一會兒,這男孩就不見了,可急死了,他媽都快哭了,主要他這病啊……嘖嘖嘖……”

我問:“是分離性身份障礙嗎?”

小栗子一頓:“嚯,你怎么就知道了?”

分離性身份障礙,俗稱,多重人格。

猜出來并不難,這個男孩口中不同的名字,先后截然不同的性格,母親對他的反應。

多數人因為影視作品對多重人格有誤解,會覺得從一個人格轉變為另一個人格,時間很長,反應夸張,影視作品總需要讓這個時刻拖很長來達到戲劇效果,但其實沒有,人格的轉換,只在一瞬間就完成了。

比如,這個男孩方才在轉向他母親的一瞬間。

方宇奇和方宇可是一對兄弟,存在于同一個人身上的兄弟兩人,方宇奇是弟弟,方宇可是哥哥,兩人今年都十七歲。

母親第一次察覺有問題是在他12歲的時候,她當時沒太當回事,正步入青春期的孩子本就人格不穩定,變化也正常,直到最近實在癥狀太多,她無法不正視了。

來看診的直接原因是,他差點溺死在游泳池,他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卻跑去游泳了,這讓他母親驚悚得再也忍不下去。

方宇奇的母親名叫謝宋美,她從善如流地回答著主任的問題,像是事先就考慮過許多遍,然后漸漸發現一件事,主任在懷疑她虐待孩子。

謝宋美大驚:“我沒有,我們母子關系一直很好的。”

主任:“您不用激動,我只是照例詢問,因為多重人格出現通常是童年遭受虐待,而分裂出一個人格逃避痛苦,我只是跟您確認一下。”

謝宋美面露不虞:“我和他父親絕對沒有虐待過他,不信你自己問孩子,我要是撒半個謊,天打五雷轟。”

主任點頭。

她顯得很焦慮:“這個可以治的吧,什么時候能治好呢?宇奇明年就要高考了,他成績一直很好的,不能被這個影響了。”

主任說先要帶他去做個檢查。

謝宋美一愣:“是什么檢查呢?檢查腦子嗎?”

主任:“檢查他是真的多重人格,還是裝的。”

檢查是我帶著去做的,小栗子陪同,一路上方宇奇都很乖巧,幾乎是有問必答,反應極快,小栗子本想緩解他的緊張,逗他樂,反被方宇奇逗得合不攏嘴,走在長廊上笑得跟個爆竹似的,被經過的護士長瞪了好幾眼才消停。

我觀察著這個像小太陽一般的男孩,他很親人,哪怕是在去診斷他病癥的路上,也心態敞亮,十分討喜,他像是那種生活里沒有陰暗面的孩子,看著他我會相信他母親說的,他沒有受過虐待。

那么另一個陰沉的人格,是怎么出來的呢?我看著他,想著那個看著貓說自己叫方宇可的男孩。

他分裂出了一個陰沉的哥哥。

這是多重人格的常規檢查,也曾出現過不少“患者”偽裝成多重人格,常見的在犯罪上,嫌犯指認犯罪的是另一個人格,好進行精神脫罪,出現過一些偽裝得幾乎無懈可擊的嫌犯。也有一些青春期的孩子,想逃避學習,或逃避家庭,偽裝出另一個人格來離開學校,或者博取家人的關護。

那要怎么識別呢?

多重人格的多重身份都是獨立的個體,簡單說來,他們是不同的人,所以在完成心理測試時,彼此間的得分是不同的,包括智商和情緒反應。而且不同的人格之間,生理反應也不同,他們的皮膚電,汗腺活動以及EEG腦電波等都有區別,而視覺上的變化,像視敏度、折射度和眼肌的平衡等的區別,是很難偽裝的。

對這些生理反應的檢查,是識別多重人格真偽的重點。這得通過催眠進行,引導出他的多重人格,來做對話和檢驗。

韓依依是我們院外聘的催眠醫生,能力很強,性格龜毛,有點大小姐脾氣,跟我同校同院,是大我六屆的學姐,我和她極其不對付,吵起來能地動山搖撕破臉那種。

多重人格的鑒別,一直是她負責的。

帶方宇奇來做檢查,我一個人就夠了,小栗子不用跟來,他是來做避雷針的,怕我和她打起來。

韓依依從檢查室出來,一頭染得跟孔雀尾巴似的大波浪蕩漾在白大褂后,看到小栗子,照例上去揉他的臉調戲幾句,然后轉向了方宇奇:“就是你要檢查呀?你叫什么?”

方宇奇:“方宇奇,麻煩姐姐了。”

韓依依高興了,一般高中的孩子都該喊她阿姨了,這小孩嘴甜。

然后她目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從嘴里吐出一個話梅殼,那吐殼的舉動十分侮辱,仿佛吐的是我。

小栗子狗腿地遞上紙巾,韓依依笑瞇瞇地擦完手后,包著殼一扔,沒扔準,扔在我腳邊,然后就帶著方宇奇親親和和地進檢查室去了,關門。

小栗子連忙撿起我腳下的垃圾塞進垃圾桶,一邊緊張地看我的臉色。

我:“看什么?我臉上長話梅了?”

小栗子嘆氣:“你倆到底什么仇啊,怎么一見面就這副死樣子,難不成是她搶了你男朋友?”

我沒理他,靠在墻上等結果。

小栗子又嘆氣:“還真是可惜,方宇奇多陽光開朗啊,怎么會有這毛病,學習好長得好樣樣好,這是不是天妒英才,我看了他媽拿來的照片,那獎是放得滿房間都是,活生生的別人家的孩子,誰能想到他背后無端分裂出了個哥哥。”

我:“你怎么知道是他分裂出了哥哥,而不是哥哥分裂出了他呢?”

小栗子一頓,眨巴眼:“他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方宇奇呀,方宇奇就是主人格,而且你沒發現他媽一直都喊他方宇奇么。”

確實,身份證可以證明本人是誰,而長期生活在一起的親屬,對于主副人格的辨別是最有體感的,且一般來說,第一次來尋求幫助的,通常是掌握主權的那個人格,從進入門診起,顯現的就一直是弟弟方宇奇,而不是哥哥方宇可。

小栗子聳肩:“害,誰知道呢,也許就是裝的呢,這不結果還沒出來么。”

我沒有說話。

檢查做了很久,韓依依帶著方宇奇出來,手上拿著一堆驗表,分別記錄了眼動頻率差異,腦電差異,皮膚電阻差異,和一些心理測試量表,都差異顯著。

韓依依:“是真的,不過副人格數量為一,哥哥方宇可。”

她強調數量為一,是因為通常多重人格都會存在三個人格以上,以患者的整個生命周期算,同時具備十多個人格是常見的,像方宇奇這樣只有一個副人格的比較少,但他年紀還小,而且盡早來治了,或許再過幾年,他的其他人格也就慢慢出來了。

小栗子又是一嘆,勉強對方宇奇笑,方宇奇的頭是濕的,因為剛才打了腦電膏洗了頭,他用嘴吹濕噠噠的劉海,模樣有些可愛,反過來在安慰小栗子。

我接過那些表,看到了智商結果上兩人明顯的差異,哥哥方宇可的智力水平比弟弟方宇奇低了不少。

韓依依捏眉心:“不過他這副人格有點難聊啊,出是出來了,也很聽話,讓做什么做什么,但就是不開口,除了名字,問什么都不回答,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這么不愛表現自己的副人格。”

我做驚訝狀:“方宇可不跟你聊嗎?真奇怪,他跟我聊啊,是不是被你那頭噴漆似的雞毛嚇到了?”

韓依依黑臉了,小栗子連忙擋在我倆中間,推著我就走,連連回頭喊:“韓姐!晚上一起吃飯呀!辛苦韓姐!韓姐么么噠。”

我給他一肘子:“姐個屁,叫韓姨。”

小栗子焦頭爛額地推我走快了些,嘴里連連靜音國罵,方宇奇跟著跑,在一旁看著我們笑。

遠離檢查室后,方宇奇湊近問我:“醫生姐姐,哥哥跟你說話了嗎?”

我稍微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嘴里喊的哥哥,是他的另一個人格,因為他喊得太親近自然了,我一時以為他真有個哥哥。

我:“說了,怎么了?”

方宇奇笑笑:“沒有,就是覺得挺好的,哥哥從來不跟我以外的人說話的。”

我一愣:“你們對話?”

方宇奇點頭。

我:“怎么對話的?”

方宇奇歪頭一笑:“鏡子,日記。”

這可真是少見了,一般來說,人格和人格之間就算彼此知道,也不往來,甚至是彼此厭惡,想消滅對方的。

我看了他很久,問他:“你們關系很好嗎?”

方宇奇:“當然,他可是我唯一的哥哥,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他低垂眉眼,目光真誠而繾綣,說話時嘴里像含著寶藏。

那你為什么要過來治療?治療意味著讓你哥哥消失。

我想問,但沒有問出口,無論如何,他愿意來治療,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走出幾步,聽他又開口了,轉頭看他時,他依舊是那種明媚的笑。

“可是,哥哥想殺了我呀。”

我不知道他這句“想殺了我”,和之前他在游泳池差點溺死有沒有關系。

謝宋美認真聽主任給他講解那一沓檢驗表,聽到確認多重人格時,臉上有些許崩潰,她愛憐地摸方宇奇的頭,方宇奇乖巧地反握住母親的手安撫她。

我始終盯著方宇奇。

主任:“宇奇暫時只分裂出了一個人格,統合人格不會太復雜,但我們得先了解一下宇可是在什么時候出來的,又是為什么出來的,只要能了解到激發宇可出現的原因,治療會有大進展,您先前說最早發現不對勁是在他12歲的時候,當時是哪兒不對勁呢?”

謝宋美沉默片刻:“是他老師先通知我的,說他總在卷子上把自己的名字寫錯,把方宇奇,寫成方宇可,“奇”字總是漏寫了上面的“大”字。”

我這才發現,方宇奇和方宇可,最后一個字,確實只差了一個“大”字,從語詞聯想上來說,方宇奇把分裂出的人格用了一個和“奇”字象形的“可”字來命名,應該是有意義的。

主任:“卷子上?其他地方呢?”

謝宋美:“一開始只有卷子上,后來,有時家作本上都會寫錯名字,我問他,他又會說沒錯,很長一段時間改不過來,但那時我以為只是他惡作劇,沒當回事。”

主任:“您什么時候開始當回事的?”

謝宋美:“我聽到宇奇在浴室里和誰說話,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談戀愛了,總是洗澡洗很久,還會有講話聲,后來實在不放心,我偷偷看了一眼,看到他是在對著鏡子說話,他的表情和語氣還變來變去的。”

謝宋美的話有些哽咽,方宇奇輕撫著母親的手臂,作為當事人,他的臉上有心疼,卻沒有羞愧,或是被揭穿的窘迫,他顯得坦然極了,仿佛在浴室對著鏡子和另一個人格對話,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聽到母親的哭聲,方宇奇誠懇地對主任道:“請幫幫我媽媽。”

主任:“你發現他對著鏡子說話是幾歲的時候?”

謝宋美:“就前年。”

主任:“當時怎么沒有來醫院?”

謝宋美:“那年他中考,我不想影響他的情緒。”

主任看了謝宋美一會兒:“我們回到小時候寫錯名字那件事,試卷,是指代性比較強的東西,它代表考試和學習成績,宇奇在試卷上寫錯名字,意味著,他在考試時,呼喚了宇可的出現,您是否當時比較在意宇奇的成績?讓他有壓力了?于是想逃避考試,便喚出了宇可。從智力測驗來看,宇可的成績應該不好,或許他是用這種方式,在向您反抗對學習的不滿。”

我看向方宇奇,他依舊面色如常,這段指控他反抗學習的話,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說的不是他的事。

謝宋美愣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么,隨即點點頭:“您說得有道理,我可能是逼得太緊了。”

主任:“在那之后呢,寫錯名字的事情還有發生嗎?”

謝宋美搖頭:“后來就沒有過了。”

主任:“突然就沒有了?有發生什么事嗎?”

謝宋美有些支吾:“就是沒有了。”

她顯然隱瞞了什么。

主任和謝宋美單獨討論方宇奇的治療事宜,其他人都出來等了,方宇奇未滿18歲,不能獨立確定治療方向,還是得由監護人來商定。

小栗子去開藥了,方宇奇坐在候診室,我在一旁看著他。

方才的初步結論,是方宇奇在小學時因為學習壓力大,而在考試過程中呼喚出了方宇可這個人格來代替他考試。

方宇奇成績很好,方宇可成績不好,方宇奇潛意識想讓母親失望,表明一種反抗。

方宇奇分裂出的人格,身份是一個哥哥,而不是弟弟,哥哥通常是潛意識中負責保護的角色,他在學習壓力大時呼喚出一個哥哥來保護自己,這說得通。

而隨著高考將近,方宇奇壓力越來越大,所以近期哥哥人格的出現頻率高了,甚至行為過分,所以被母親重視帶來看病了。

我梳理了一遍,覺得邏輯上基本能通。

我走過去,坐在方宇奇旁邊,問他:“我注意到你剛才對醫生說的是“請幫幫我媽媽”,而不是“幫幫我”。”

“你來這里是想幫媽媽?你自己不希望方宇可消失?”

方宇奇笑問:“穆醫生,你有哥哥或者姐姐嗎?”

我:“有個弟弟。”

方宇奇:“你弟弟會希望你消失嗎?”

我:“搞不準,我經常揍他。”

方宇奇大笑:“我哥哥對我很好的。”

我:“有多好?好到把你推進泳池?”

方宇奇收斂了笑容,沉默片刻:“是他讓我來的。”

我一愣,有點不理解,副人格讓主人格來治療?副人格是區別于主人格存在的個體,個體怎么會不爭取自我存在的機會?反而去助推自己的消失?

我剛要細問,卻發現方宇奇的臉逐漸陰沉下來,眼角微吊著,抿唇,整個人的氣場和先前的陽光樂天完全不同,甚至連瞳孔的漲縮都有差異。

是方宇可出來了!

方宇奇先前是在看著我的,所以方宇可出來時也看著我,用方宇奇的眼睛。

和在花叢那時不同,方宇可沒有正眼看過我,他似乎不善于與人對視,這樣突然的直視讓我有些惶恐。

這是一雙怎樣死水般的眼睛。

果然,下一刻,方宇可就撇開了視線,望著地上。

我屏住呼吸,輕喚一聲:“方宇可?”

他沒說話,是默認了。

我組織著語言:“還記得我嗎,我們在住院部的花叢邊,有過一面之緣。”

我本以為他不會開口,卻見他點了點頭。

我松口氣,盡量找他可能感興趣的話題:“你之前在看住院部,是覺得自己會住進去嗎?”

方宇可:“不會住進去的,他還要高考。”

我一愣,這個“他”明顯是指方宇奇,方宇可用“他”要高考來稱呼,而不是“我”要高考,說明他知道參加高考的是方宇奇的人生,清楚自己是副人格的身份。

我問:“宇奇說,你對他很好,看來是真的,你很關心他的學習?”

方宇可沒說話。

我:“那你去泳池做什么呢?方宇奇不通水性,你想殺他嗎?”

我緊盯著方宇可,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但是什么都沒有,被指控了殺人,卻依舊淡漠如前。

方宇可:“我只是想去游泳。”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是不該吐露的話語,被他倒出來了。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你喜歡游泳?”

方宇可:“嗯。”

我大概明白了,方宇奇作為主人格不善水性,必然是常年遠離水的,而方宇可卻對游泳感興趣,但長期迫于主人格的壓抑無法接觸水,所以在獲得身體主權時,沒忍住跑去游泳了,卻在游到一半時,主人格方宇奇回來了,于是產生了溺水。

我不解地問:“你是什么時候學的游泳呢?”

方宇奇不善水性,應當從未學過游泳,共用一個身體的方宇可又怎么會游泳,還喜歡上了游泳?

方宇可又沉默了,任我怎么問都沒再開口。

良久,他道:“再不去,就沒機會了。”

他的眼神落寞,又很平靜,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消失了,認命一般的情緒。

我想再問時,方宇奇回來了,他起身迎向主任室,我見識了什么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方宇奇燦爛的笑臉瞬間蓋過方宇可陰沉的面容時,我覺得只要是個人,都會希望方宇奇常在,而方宇可消失。

是謝宋美出來了,方宇奇迎了上去,謝宋美的眼眶有些紅,方宇奇安撫著她。

他們回去了,主任讓他們來復診時,帶上方宇奇和方宇可溝通的日記本。

我死盯著方宇奇的背影。我沒有錯過剛才他人格轉變的一瞬間,眉眼間有逞強的痕跡。

我去找了韓依依,沒敲門,直接進的,她正在涂她那花紅柳綠的腳指甲,辦公室里掛滿了油畫,她喜歡研究些美學的東西,書柜里還擺著我送她的黑田清輝畫集。

她頭也沒抬:“整個醫院對我這么沒禮貌的就你一個。”

我開門見山:“方宇奇的人格真偽檢驗你確定嗎?”

韓依依吹了吹腳指甲,漫不經心:“我憑什么回答你,主任的授權單呢。”

我:“沒有。”

她嗤笑一聲,繼續涂腳指甲,沒理我,我就站在邊上看著她,也不出聲,卯上了勁。

良久,她估計是煩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我覺得方宇可在扮演方宇奇。”

今天我一共見識了方宇可兩次的人格轉變,一次在花叢,一次在候診室,轉變的原因,都是見到了謝宋美,他在謝宋美面前,好像必須是方宇奇。

第一次我沒注意,但候診室那次,我明顯看到了方宇可轉變的不自然,他在逞強,那樣一個陰沉自閉性格的方宇可,想裝成方宇奇必然是艱難的,顯然他很熟練,應該不是第一次了。

韓依依:“你確定?”

我:“不確定。”

韓依依翻了個大白眼。

我說出猜想:“如果確實存在兩個人格,那我懷疑方宇可在計劃取代方宇奇,他扮演得很熟練,而且來醫院求治,是方宇可慫恿方宇奇來的,這里面可能有問題。”

韓依依:“也沒有什么取不取代的,治療本來就是整合這些人格。”

我:“但最后顯現的,只有一個人格。”

韓依依:“你是讓我下次催眠治療時,探一探方宇可的動機?”

我:“嗯。”

韓依依:“他封閉性很強,不怎么能聊。”

我:“你跟他聊游泳,或者聊貓吧……但我又直覺方宇可不是這樣的人。”

“直覺?”韓依依的白眼翻上青天,隨手抄了本簿子朝我砸來:“我吃飽了撐的聽你講這么多廢話。”

我利落地避開:“你千萬記著。”

說完就跑了,后面傳來韓依依的嚷聲:“又不給我關門!”

謝宋美帶方宇奇來復診了,那本人格間對話的日記也帶來了,方宇奇去韓依依那做催眠治療,謝宋美陪著,主任看完日記之后給了我。

這日記很厚,字跡有成長的跡象,應當是從小寫到大的,而且筆跡不同,方宇奇的字大方好看,方宇可的字有點像蟲扭的,還真是字如其人。

筆跡騙不了人,他們確實是兩個人格。

日記的封面,是用很好看的正楷寫的幾個字:我和哥哥的秘密花園。

是方宇奇寫的。

他們在日記里,以哥哥弟弟互稱,我從第一頁開始翻,那是還在方宇奇剛上初中的時候,一直往后,他們的對話密切而親密。

【我和哥哥的秘密花園選段】

2010年,3月4日,晴,深夜

/弟弟:他們吵得好大聲。/

/哥哥:你睡覺就好了。/

/弟弟:睡著了媽媽會不會丟下我們偷偷離開?/

/哥哥:不會的,媽媽喜歡你,她舍不得你。/

/弟弟:媽媽也喜歡哥哥的。/

/哥哥:她不喜歡。/

/弟弟:那我喜歡你。/

/哥哥:快睡覺吧。/

/弟弟:哥哥困了嗎?我不想睡,哥哥陪我下棋吧。/

/哥哥:不行,你明天考試,要早點睡。/

/弟弟:為什么媽媽要我考試,你也要我考試,你們只在乎我考試好不好嗎?!/

這里方宇奇的筆跡有些混亂,似是情緒激動。

/哥哥:你考得好,媽媽才愛你。/

/弟弟:那哥哥呢,也是只有我考得好,哥哥才愛我嗎?/

/哥哥:快去睡覺。/

/弟弟:你為什么不回答我!!!!!!!!!/

下面是一長串的用筆狠狠劃破紙張的痕跡,非常混亂,顯而易見筆者當時的憤怒。

很下面,才有一條方宇可小小的,歪七扭八的字跡。

/哥哥:就玩一小會兒,不能被媽媽知道。/

/弟弟:哥哥,沒有你我可怎么辦。/

后面是他們畫的棋盤,用不同顏色的筆在下棋,棋盤畫了整整兩頁,像是下了很久。

2013年,5月16日,陰,白天

這一年,應該是方宇奇中考的那一年。

/弟弟:哥哥,我想吐。/

/哥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弟弟:看到書想吐,為什么人要學習?熬過中考,熬高考,熬過高考,熬大學,有什么意思呢?就為了畢業后,變成像那個人一樣的東西么?/

/哥哥:你這些話不能跟媽媽說。/

/弟弟:那我不開心呢。/

/哥哥:你全都跟我說就好。/

/弟弟:哥哥,你到底是愛媽媽,還是愛我呢。/

/哥哥:快去睡覺,很晚了。/

/弟弟:哥哥,我想跟你講話,真的講話,不是這樣子的,我想看著你跟你講話。/

/哥哥:去鏡子那。/

這應該就是他們第一次開始通過鏡子對話,時間符合謝宋美說的在中考期間被發現。

2013年,6月3日,晴,深夜

這兩篇日記相差不過十多天,就在方宇奇中考前幾天。

/弟弟:哥哥你最近為什么總是不出來?我想見你。/

下面是寫滿了一整頁的雜亂無序的“想見你”。

到第二頁,哥哥的筆跡才出現。

/哥哥:你馬上中考了,我怕影響你。/

/弟弟:你怎么會影響我?/

/哥哥:我想去游泳。/

/弟弟:我跟媽媽說了想學游泳,她讓我不要不務正業,說我小時候對游泳玩物喪志過,我怎么不記得?/

/哥哥:你別再去問媽媽,我不游了。/

/弟弟:哥哥不想出去玩嗎?總是你陪著我,我也想陪你玩,除了游泳,我都可以滿足哥哥的。/

這里弟弟同樣的問題寫了好幾遍,才得到了哥哥的回答。

/哥哥:想放煙花。/

/弟弟:那我們就去!/

后面的字跡換了,很潦草,像是回來后再寫上的。

/弟弟:太刺激了,我好開心,從來沒這么開心過。/

/哥哥:不能告訴媽媽。/

/弟弟:我知道!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我誰都不會告訴的。/

看到這我有點愣,方宇可居然在方宇奇中考的前幾個夜里,偷偷帶他出去放煙花。

/弟弟:哥哥,等我長大了,我們去一個你想游泳就游泳,想放煙花就放煙花的地方吧,就我們兩個。/

/哥哥:媽媽呢。/

/弟弟:不帶媽媽。/

/哥哥:她會傷心的。/

/弟弟:那就我們三個一起,約好了。/

2014年,12月28日,晴,白天

這篇就是去年的,方宇奇已經是高二的學生了。

/弟弟:你到底出不出來!你不出來我明天考試就不去了。/

/哥哥:你不能不去。/

/弟弟:你這幾個月為什么不出來?!媽媽在接受你了!媽媽她知道你了!圣誕節她還給你送禮物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你到底想怎么樣?!/

/哥哥:沒有不滿意,你快高考了,我不能總是出來打擾你。/

/弟弟:去他媽的高考!我又不是哥哥你!成績這么差!對高考如臨大敵!我有分寸知道怎么學習!/

接下來一大段都是弟弟的字,哥哥沒再寫字。

/弟弟:對不起,哥哥,我口無遮攔。/

/哥哥:你沒說錯。/

/弟弟:哥哥對不起,我只是太生氣了,覺得你不想要我了。/

/哥哥:方宇奇,和媽媽去醫院吧。/

/弟弟:你說什么?/

/哥哥:去醫院,接受治療,我們這樣是不正常的,會影響你高考的。/

/弟弟:哥哥你在說什么?你還清醒嗎?!/

/哥哥:你沒看到媽媽崩潰了嗎?/

/弟弟:媽媽媽媽!你就知道媽媽!那我呢!你不怕我崩潰嗎!要是沒了你我怎么辦!/

/哥哥:方宇奇,我沒有這么重要,你會習慣的,去醫院。/

/弟弟:你瘋了嗎?你會消失的,不可能,我絕對不會去的,你休想離開我。/

這后面是方宇奇瘋魔般亂寫的話語,我辨認不清了,基本是他在控訴哥哥對他的殘忍。

直到翻頁后,那里才有方宇可歪歪扭扭的字跡。

/哥哥:你要是不去,我會殺了你。/

看到這,我頓了好一會兒,所以方宇奇說哥哥想殺了他,之后的泳池溺水也是方宇可在威脅他,告訴他雙重人格是危險的,他隨時有可能對他做出什么事來,逼他必須去醫院治病。

方宇奇說謝宋美知道了方宇可的存在,還送了禮物,這一點謝宋美跟我們都沒有提過。

日記再往后翻,只有方宇奇的筆跡了,方宇可再沒有和他對話過,任方宇奇怎樣地哀求。

日記的最后,停留在三句話上,是上個月寫的。

2015年3月6日,晴,白天

/弟弟:方宇可,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想問你。媽媽和我,只能選一個的話,你選誰?/

/弟弟:是媽媽吧,我知道。/

/弟弟:下輩子,你千萬別做我哥哥。/

我捧著日記,在辦公室呆愣了很久,方宇可真的是為了弟弟要甘愿消失。

我想著那個站在花叢旁陰郁的男孩,他竟然能做到這一步嗎?

可是為什么?一個分裂出的人格也會對母親產生這么大的愛意?甚至比主人格都深刻?謝宋美對他有做了什么嗎?

方宇奇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到這里,用笑臉寬慰著母親,準備著處死他最愛的哥哥。

這本日記讓我不是滋味極了,總覺得哪里有問題,疑點太多,卻不知從何抓起。

而且日記里,從頭到尾,沒有出現“爸爸”兩個字。

方宇奇的家庭是完整的,沒有離婚再婚或分居,那么爸爸呢?在哪?

日記里只出現了幾處地方,用的指代是“那個人”,“那個人”是指爸爸嗎?

韓依依的短信來了,第一次的人格整合催眠治療結束了。

韓依依:/雙重人格鑒別無誤,方宇可對方宇奇也沒有危險動機,方宇可很配合治療。/

看著短信,我不知作何感受,方宇可對于他自己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一條命,他為什么要為別人的命放棄自己?

方宇奇說哥哥從不和自己以外的人交流,那方宇可的生命里曾有過什么呢?

一個陰沉的自閉的孤獨的本就不被關注的生命,他最終能回饋外界期待的,能對外界產生價值的事情,居然是他的消失。

這之后,方宇奇定期過來做治療,效果很好,我再沒有見過方宇可,我有好多話想問他,但他再沒出來過。

那本日記一直在我這,方宇奇來問我要時,我問他可以再借我一段時間么,他很輕易地答應了,我一愣:“這不是你和你哥哥的秘密花園么,我這樣拿著沒問題嗎?”

方宇奇笑道:“他跟你說過話,也許是有什么想告訴你,如果你知道他想跟你說什么了,請告訴我一下,他不愿意見我。”

于是那本日記就一直在我手里,我反復地看,一字一句地看,終于找到了奇怪的地方。

/弟弟:我跟媽媽說了想學游泳,她讓我不要不務正業,說我小時候對游泳玩物喪志過,我怎么不記得?/

這說明方宇奇小時候應該學過游泳,可他沒有那段記憶,但方宇可喜歡游泳,甚至確實會游泳。

這是不是意味著,方宇奇沒有小時候的記憶,而方宇可有?

可是主人格怎么會沒有小時候的記憶?副人格才可能因為分裂出得晚而不具備更早時的記憶和技能。

可方宇奇是主人格確定無誤啊,身份證和他母親的態度,都表明這個家里最初和最常見的兒子,都是方宇奇,甚至日記的對話也已經說明了,弟弟是以主人格身份在家里的,哥哥是不常出來的。

那問題到底出在哪?

我思緒忙亂,手里的日記掉在了地上,拾起時,無意翻到了最后的夾頁,里面有一句話,字跡歪歪扭扭,是方宇可寫的,這個地方特別隱蔽,極難發現。

/我遠比你想的愛你,你永遠不知道我為你放棄了什么。/

我的心砰砰跳,這句話是寫給方宇奇的嗎?方宇奇看到了嗎?方宇可為他放棄了什么?

結合先前的疑惑,我有了極其不好的猜測。

我終于等到了印證猜測的機會,是在方宇奇參加催眠治療的最后一次。

這期間因為主副人格的配合,治療非常順利,韓依依都說她從沒有治療過這么輕松的多重人格案例,可能是因為只有兩個人格,可能是因為副人格太過配合了。

其實早就可以結束,但最后幾次總有些問題,韓依依認為是副人格對生長環境還有留戀,她提出最后一次催眠去方宇奇家里做,最好就是在他們的臥室。

沒想到謝宋美直接反對了,她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家里他父親在,不方便。”

我們這才明白,方宇奇來治病,他父親是不知道的,他父親甚至不知道方宇奇有分裂出的人格,他只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陽光好少年,謝宋美是瞞著他帶著方宇奇來的。

謝宋美:“他父親身份敏感,不能被人知道孩子有問題的。”

韓依依表示了理解,于是問可否從家里拍點圖,或者拿點親近的物什來,在催眠室做一個類家的熟悉環境。

拿什么東西最有效,拍哪里最直接,不會有比醫生更清楚的了,我毛遂自薦,帶著小栗子一起跟謝宋美回去了,方宇奇留在醫院進行催眠準備。

路上,謝宋美耳提面命,讓我進屋時裝成方宇奇的學校老師,千萬不能被知道是醫生。

方宇奇的家很大,家境很好,進去時他父親果然在,只跟我們點了頭,沒多問,就進了書房,關了門,看起來很忙。

我直奔了方宇奇的房間,對謝宋美說:“把他小時候名字寫錯的卷子都翻出來。”

謝宋美一愣,有些支吾:“那些,早就沒了。”

我:“那把他小時候的相冊都拿出來。”

謝宋美立刻去拿了。

小栗子早對著房間拍了起來,拍完刷刷地傳給韓依依。

沒一會兒,小栗子道:“嚯,幾張照片就起作用了,這也太方便了,她助理說讓我們不用找東西了,開始催眠了。”

我皺眉,手上的速度加快了些。

小栗子:“穆姐,你還在找什么?”

我:“幫我找他的試卷,全部,快點。”

小栗子看我的神情嚴肅,也不問了,連忙找了起來。

我找得急,踢到了桌角,痛呼一聲,看下去,卻見那桌角下有什么,我蹲下扒出了那東西,是一本小冊子,因為塞的深,只露出一個角,乍看還以為是個墊桌角的。

冊子封面上寫著名字,但被涂掉了,涂得非常黑,什么都看不清,我連忙翻開,一看到那歪歪曲曲的字跡,就知道是方宇可寫的。

這居然是一本方宇可自己一個人的日記!

看遣詞造句是年齡很小的時候,有些字寫不來,寫的還是拼音,看上面的日期,我愣了,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那個時候,方宇奇已經分裂出方宇可了嗎?

我迅速翻著,捕捉到了以下幾句話。

/我好像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他們背書很快,我不行,他們算數很快,我不行,爸爸看我的眼神很可怕。/

/我討厭考試。/

/爸爸媽媽又在吵架,我偷聽到了,爸爸說要再生一個,埋怨媽媽身體不好生不出了,又說就是因為媽媽身體不好,才生出了我這么個蠢貨。/

/今天考試的時候,我突然沒感覺了,醒來的時候考完了,還考得很好,這是為什么?/

/我有了一個弟弟,弟弟很聰明,媽媽喜歡他,爸爸也開心了,我也會開心的。/

/我有新名字了。/

日記停在上面那句話。

眼眶有些模糊了,我幾乎拿不住這本日記,我翻到最后,果然,方宇可喜歡在隱蔽的地方留話,那個字跡是最近寫的。

/你要代替我給媽媽幸福。/

小栗子走過來,聲音有些僵硬:“我沒找到試卷,但是找到了這個。”

他遞給我一本幼兒園紀念冊,上面放著照片和孩子的名字。

我一眼就看到了方宇可,陰郁著小臉,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和他對應的名字上,寫的是方宇可。

從來都是方宇可,而不是方宇奇。

小栗子窒息地狂罵,這回沒靜音,他轉身空踢,不小心碰翻了兩個床邊的盒子,像是禮物盒。

我想起了秘密花園日記里,方宇奇提到媽媽送了方宇可圣誕禮物。

我連忙過去翻開它們,兩個盒子里是一樣的禮物,還有賀卡,我先翻開的是送給方宇奇的。

/宇奇,媽媽祝你圣誕快樂,健康長大,心想事成。/

我再去翻開方宇可的那張卡片,卡片很好看,上面只有一句話。

/請你放過我兒子。/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方宇可突然會要求方宇奇去治病,甚至不惜以命威脅,如此迫切,是什么讓他下定了決心?

是他最親愛的,最想給予幸福的母親,請他放過他的“聰明兒子”。

謝宋美進來了,沒發現我和小栗子的不對勁,把相冊攤開給我們看:“是要拿過去嗎?還是拍過去?”

我看著那相冊上,笑得無比燦爛的方宇奇和父母的合照。

我一張張往回翻,竟然沒有一張是方宇可,全是方宇奇明媚的笑臉,相冊到約莫十二歲時,再往前就沒有了,仿佛再往前的部分,不配出現在這本精裝的相冊里。

我問:“你們有和方宇可拍過照嗎?”

謝宋美一愣,似是不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問。

我看著她:“你什么時候給方宇可改的名字?”

謝宋美的臉色大變。

我:“我來猜猜?你說的方宇奇小時候把名字寫錯,事情是真的,但是人物反了吧,是方宇可,在試卷上把名字寫成了方宇奇。但自從他寫成方宇奇開始,成績就突飛猛進,你也許開始是覺得他哪兒不對,但這個不對滿足了你對孩子成績的期盼,于是你干脆給他改名成方宇奇了,而自從改名后,他再也沒有寫錯名字了,對嗎?”

謝宋美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所以不是一個學習壓力大的聰明弟弟呼喚出了一個成績差的哥哥來反抗母親,而是一個蠢笨的哥哥呼喚出了一個聰明的弟弟去寬慰母親。

我:“為什么沒再寫錯名字了,你想過嗎?之前那個陰氣沉沉蠢笨的你的兒子哪去了?他可能原本只是希望這個突然出現的弟弟能帶給你想要的幸福,但你把他的名字改了,他知道自己不被期待和需要了,那一天起,方宇奇成了主人格。”

“而他哪怕退居成了副人格,也還在關心著弟弟的成績,關心著你的情緒,到最后,為了你,心甘情愿地消失。”

“因為他發現,他這個沒用的兒子,能讓你幸福的唯一辦法,居然,是讓自己消失。”

謝宋美一句話都說不出,神色惶恐極了。

我拿出手機,給韓依依打電話,告訴她主副人格反了,催眠不能繼續。

可我剛撥通電話,謝宋美突然沖上來,把我的手機推在了地上,踢遠了。

我震驚極了,只見她目露瘋狂,顯然也在崩潰邊緣了,她幾乎快跪在我面前:“就差這一次治療了,你別阻止,我求你了,宇奇不能有事,他絕對不能消失。”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如鯁在喉:“你生出來的那個,叫方宇可。”

謝宋美哪怕是哭,也很小聲,她怕被外面的丈夫聽到,她扒著我的褲腿:“我知道啊,我自己的兒子我不知道嗎?!可是我沒辦法,他爸是不會要宇可的,小時候差點要把他扔了,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只有宇奇才能是我們的兒子!”

我不知該說什么了,小栗子暴脾氣上來,撿起我的手機,拽開謝宋美,拉著我就下樓了,謝宋美在后面哭著追。

我們打的回醫院,小栗子在路上打了好幾個電話,助理說已經開始催眠了,她沒辦法進去打斷,小栗子氣得直罵。

我始終陷在恍惚里,滿腦子都是那個我在花叢邊看到的少年。

他給分裂出的弟弟,取名叫方宇奇,“奇”字比“可”字多了一個“大”,說明他認為這個聰明陽光討喜的弟弟,比他的分量更大。

他分裂出的是一個弟弟的身份,而不是哥哥,說明他潛意識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守護者的位置上,守護媽媽,守護這個能給媽媽帶去幸福的弟弟。

他有時也會以自己的人格顯現,但他知道謝宋美是不想看到他的,而他又不總能在關鍵時切換成方宇奇的人格,所以他學會了偽裝成方宇奇,不讓謝宋美懷疑和難過。

所以我看到的他才會那樣熟練,頂著巨大的心痛和困難,表演著方宇奇,看著母親只對方宇奇展露的母愛。于是他漸漸更少出現了,他不和別人交流,是在減弱自己的存在感,他可能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會離開了。

他甚至沒有讓方宇奇知道他才是主人格,甘愿做著副人格,陪伴著這個天賜的弟弟,如果說方宇奇有什么依仗能成為主人格,那一定是來自原主人格十年如一的喂養。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時,花叢邊的少年那段關于貓的對話,他說的不是貓。

“我要是過去,它會逃跑嗎?”

/我要是告訴媽媽,我才是主人格,弟弟是假的,她會嚇跑嗎?/

“那我要是走掉,它會來追我嗎?”

/如果我成全了媽媽,我消失了,她會想我嗎,會來找我嗎?/

我說:“不會吧,你們之間又沒有聯系。”

他說:“那要是有聯系呢?”

/我們是母子啊,我們有聯系的。/

我再也沒法想下去,方宇可怎么可能一點害怕和不舍都沒有,所以他才會說再不去游泳就沒機會了,他當然也想以自己的模樣活著。

小栗子難以理解地問:“為什么方宇可會愿意為這樣的母親犧牲?這樣的母親到底有什么好?”

我無法回答,孩子不被愛時,他們首先不是去控訴父母,而是反省自己有哪里不值得被愛。渴求父母的愛,是孩子成長中一段時間的主旋律,方宇可只是在努力地讓自己值得被愛,他在還沒看懂到底是誰不值得之前,成長就斷裂了,他只能永久地活在求愛的主旋律中。

下了車我們疾沖進醫院,到催眠室,助理焦急地守在門口,顯然被小栗子的奪命連環call嚇到了,但并沒有什么用,催眠一旦開始,誰都不可以打擾。

我們就這樣在門外徒勞地等到催眠結束,韓依依一臉疲憊地出來,露出笑容:“成功啦,他的治療到今天就全部完成了。”

在場三人,沒有一個能笑,小栗子絕望得拿頭撞墻,沒忍住哭了。

韓依依見狀,顯然意識到了什么,皺眉問怎么了,一旁腳步聲傳來,是謝宋美,她跑得氣喘吁吁,韓依依對她道:“你回來的剛巧,你兒子的治療已經完成了,很順利,他現在還在休息,醒了我出來叫你。”

說罷看了我們幾眼,便回了催眠室。

謝宋美明顯是松了口氣,她坐了下來,緩緩喘息著,我盯著她,在她臉上找喜悅的神色,剛開始確實有,慢慢的,消失了,她有些木訥地問了一句:“治療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小栗子火冒三丈,眼眶通紅:“就是你的寶貝宇奇完完整整了,方宇可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謝宋美又愣了好一會兒:“消失了,是,這個人沒了?”

小栗子:“對啊,沒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謝宋美好像這時才覺出什么來:“我的兒子宇可,沒了?”

小栗子聽著火氣更大了,再懶得看她。

良久,謝宋美忽然崩潰了,蹲在地上就大哭了起來,哭得驚天動地。

小栗子嚇了一跳,滿臉震驚:“靠,她怎么還有臉哭?”

謝宋美越哭越大聲,好像在把她這輩子的委屈都哭干凈,可這副模樣于我和小栗子來說,可恨遠超于可憐。

小栗子想過去罵人,被我拽住了。

我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方宇可沒有消失。”

她頓住了,淚眼朦朧地看著我。

我:“治療是把分裂的人格整合了,他只是被整合進了方宇奇的人格,他們兩現在合二為一了,都是你的兒子,依然是你的兒子,而且也不會再有危險了,他們都能健康成長,這是好事,帶他來治療這個決定,你沒有做錯。”

謝宋美:“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我是醫生,我騙你干嘛。”

謝宋美又哭了好一會兒,連連朝我道謝,崩潰好了一點,她攙起身子,擦掉眼淚,跟著助手去了催眠室看方宇奇。

我又喊住她,她轉頭,我道:“等他好了,帶他去游泳吧。”

謝宋美重重地點頭,進了催眠室。

小栗子憤怒道:“你就是在騙她,你讓她好受干嘛,她就該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她知道了,然后呢。”

小栗子一頓:“什么然后呢。”

我:“她回去之后,一直懷著殺死了主人格兒子的愧疚,方宇奇會怎么活?你覺得她這些愧疚不會反饋在他們母子的相處中么?”

小栗子不說話。

我:“方宇可已經沒了,方宇奇還要生活,小栗子,你知道一個孩子能幸福生活的前提是什么嗎?”

小栗子:“什么?”

我:“他的母親能幸福。”

小栗子偃旗息鼓了。

我緩緩往回走,步子有些疲乏,小栗子擔心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你怎么情緒這么正常?這才不正常。”

我笑:“不然呢,我也撒潑打滾在地上大哭一頓?”

我擺擺手:“時間久了,你就知道該怎么辦了,心上落一層灰,再一層灰,當這些灰堆積成山了,你就不會在意山上再落下的一滴灰了。”

“讓自己變成山吧,小栗子。”

我有些口渴,去接了水,邊上走近一個穿著患者服的病人,我稍微讓開了些,把大地方騰給他,估計是哪個剛做完催眠的患者。

“你做的山的比喻,可能有些傲慢了。”

我一愣,看向這個患者,一個約莫四十歲出頭的男人,模樣周正,氣質儒雅,和住院部的其他患者有著明顯區別,特別清醒。

他聽到我剛才和小栗子說的話了。

他朝我笑笑,舉起手里剛剛灌滿的杯子:“你以為你是山,但可能只是個小杯子,你以為的灰,可能是灌入其中滾燙的水,你以為你在積灰成山,其實可能只是沸水滿杯,你覺得你堅若磐石,但其實……”

他用指甲彈了彈杯子,里面的沸水立刻震蕩了些,隱隱要沖出蓋子。

“但其實,它可能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別太把自己容納負性情緒的能力高看了,很危險的。”

他說完,朝我笑了笑,離開了,步伐緩慢而穩健,一點不像個病人。

我疑惑,如果我們院有這么氣質特殊還能說會道的患者,我應該不會沒見過啊,他是新來的嗎?

方宇奇痊愈后,我去做過幾次隨訪,一方面想知道謝宋美的情緒是否安好,會不會影響方宇奇,也跟她商量好,不會讓宇奇知道宇可才是主人格的事。

另一方面是想多看看方宇奇,在他每一次看向我的眼里,我都期待著一個陰沉的目光。

雖然我知道不會有。

我把秘密花園日記夾頁里的那句話給方宇奇看了,他沒什么反應,只是手指摩挲著那句話。

我立刻明白:“你看到了?之前就?”

方宇奇笑:“不然我怎么能愿意去醫院呢。雖然不知道他為我放棄了什么,但知道他愛我就好,他沒有拋棄我,只是換一種方式愛我,你信嗎,穆姐姐,我覺得我能感覺到他……啊,不是質疑你們的治療,就是……玄學。”

看他焦頭爛額地解釋,我笑了:“我明白,玄學。”

我有時經過住院部的長廊,也還會想起那個少年,他看著貓,說著話,從不正眼看人的目光里,藏著純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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