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性大地
- 靈武市文聯
- 10162字
- 2021-12-22 18:25:07
梨花落
伏海霞
清晨,青兒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媽媽就已經躡手躡腳的起來,偷偷忙活去了。喂雞、喂狗、打掃院子、洗臉、刷牙、梳頭。往往她還沒有忙完,弟弟就已經醒了,哇哇幾聲大哭,連青兒也順帶著吵醒了。青兒不耐煩的眨眨眼睛,翻個身又想睡下,卻害怕弟弟從炕頭上掉下去。她有些不情愿地爬起來,一邊抓著弟弟的手,一邊等媽媽的到來。青兒知道,媽媽不管在干什么,只要聽到弟弟的哭聲,就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風風火火地跑回屋里來的。果然,才一會兒工夫,媽媽就著急忙慌地爬回炕上來了。她一邊逗弟弟說話,一邊將自己的雙手伸到被窩里,捂熱。才開始為弟弟把尿穿衣。青兒也不著急起來,乖乖地躺在被窩里,等媽媽忙完了,再來幫自己穿衣服。
當他們三個人收拾妥當,吃完早飯時,太陽已經從東邊那個屋頂上探出圓圓的腦袋來了。正值陽春四月,空氣中帶著乍暖還寒的味道。青兒跑出屋子,吸吸鼻孔,聞見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她環顧四周,發現院子周圍的那些果樹,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冒出了一簇一簇的花朵。一樹粉紅,一樹鵝黃,在春風中輕輕搖曳著,襯托得他們這個普通的四合院,如蕩漾在畫中一般。尤其是院門口的那棵大梨樹,頂著一樹雪白雪白的花朵,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直晃得人眼花。
伏海霞,寧夏西吉縣人,現居靈武市。先后在《銀川日報》《銀川晚報》《甘肅農民報》《唐山勞動日報》《中國畜牧獸醫報》《散文世界》《文學月刊》《靈州文苑》《博愛》等報刊發表作品五十余篇。
“媽媽,媽媽,快來看呀,梨花開了。”青兒興奮地指著大門口,對媽媽喊。
“哦。”媽媽淡淡地應了一聲,卻沒有意外的驚喜。
青兒有些失望,便自己跑到樹下玩去了。她抬起頭,打量著這棵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大梨樹,想從它上面摘下一朵花來,扎到自己的頭發上,卻怎么也夠不著。青兒想喊媽媽來幫忙,但看到她懷里抱著弟弟還在忙別的事,又忍住了。心想這梨樹為啥長這么高呢?要是再矮一點該多好。那樣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爬上樹,想摘多少梨花就摘多少梨花了。青兒忽然想起爺爺說這棵梨樹是他栽的,已經長了很多年了。奶奶說當時青兒的爸爸才只有青兒這么大,還幫著爺爺培土呢。現在,爸爸都已經有了她和弟弟,也難怪這梨樹會長這么高。
想起爸爸,青兒的臉色就黯淡了下來,心里有了一絲淡淡的憂傷。她有多長時間沒見爸爸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青兒扳起指頭,仔細數了半天,這才確定,爸爸從過完年走后到現在,也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可她為啥覺得時間過得這么慢呢!不知道爸爸這時候在干什么呢,吃飯?睡覺?還是開車?
青兒“噔噔噔”地一路小跑,來到媽媽身邊,側著腦袋問她:“媽媽,你給爸爸打過電話沒?”
“昨晚打過了,怎么了?”媽媽將弟弟放到院子里的學步車中,開始收集他的尿布,準備清洗。
“我,我想爸爸了,想跟他說話。”青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可是爸爸昨天很晚才下班,估計這會兒在睡覺呢,等他睡醒了,我們再打給他好嗎?”媽媽說著,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
“那你昨天打電話,爸爸說什么了?”青兒不甘心,又問。
“爸爸說也想青兒和弟弟,可是他要在外面上班掙錢,不能回來陪你們,讓你好好聽媽媽的話。”
“還說什么了?”
“還說啊,等過年了,他就回來,給你和弟弟買許多好吃的。”媽媽笑笑說。
“我還要布娃娃,大大的布娃娃,你沒給爸爸說嗎?”青兒又問。
“說了,爸爸說等他掙到錢了,回來就給你買一個大大的布娃娃。”媽媽夸張地比畫了一下,說。
“哈哈,太好了。”青兒高興地跳起來。
“可是爸爸啥時候才能掙到錢呢?”青兒小聲嘀咕。
“你哪里想爸爸了?”媽媽看了她一眼,岔開話題。
“這里面想。”青兒拍拍胸脯,響亮地說。
媽媽樂了,笑著說:“很快的,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青兒要快快長大哦,等你能夠著梨樹上的花朵,爸爸就回來了。”
青兒有些失望:“可我還差那么一大截呢。”
“所以呀,你要快快長哦。”媽媽往盆里倒入一點洗衣粉,頭也不抬地說。
青兒又一路小跑到大門口,打量那棵梨樹去了。她摸摸樹干,墊墊腳丫,又往高跳了跳,還是夠不著白色的花朵。青兒有些失望,只好一個人坐在樹下玩起來。
中午時分,爺爺奶奶趕著牲口從地里回來了,青兒老遠就跑過去迎。爺爺看見她撲過來,臉上的皺紋頓時笑開了花,忙放下手中的農具,將她攬在懷里,用花白的胡須茬兒扎她。青兒一邊躲閃著,一邊咯咯地笑著,向爺爺顯擺說:“我爸爸說了,等他過年回來,給我和弟弟買許多好吃的。”
“是嗎?你給爸爸打電話了?”爺爺拿起農具,牽著她往家里走去。
“沒有,媽媽昨晚打的。”青兒干脆地回答。
“哦。那就等著,讓他回來給你買好吃的。”爺爺說。
“慣得沒一點樣子了。”奶奶故意瞪一眼青兒,抱怨道。
青兒不理,一直纏著爺爺,直到吃完午飯休息時,才跟著媽媽回了他們自己的房間。
下午,青兒看到奶奶接了一個奇怪的電話,神色變得很緊張。電話還沒掛斷,奶奶就哭了起來。爺爺忙問咋了?奶奶說不好了,兒子出車禍了!爺爺“騰”的一下站起來,兩只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嚴重不,誰打來的電話?”
“女婿打來的,說是腿傷著了,這會兒在醫院里,準備做手術呢。”奶奶哭著說。
“咋搞的嘛,怎會出這個事呢?”爺爺搓著雙手,開始在屋里轉圈圈。
“說是下午上班時,礦區的路面灑了水,太滑了,兒子的車翻到了溝里。”奶奶有些泣不成聲。
“唉,這可咋整哩?”爺爺的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聽到爺爺奶奶的對話,青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芭比娃娃“哐嘰”一聲,掉到了地上。看到爺爺奶奶臉色凝重,她也不敢多問,就趕快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正在給弟弟喂奶的媽媽。媽媽當即將她圓圓的乳頭從弟弟口中撤了出來,手忙腳亂的抱著弟弟跑到爺爺奶奶面前,追問事情的原委。奶奶流著淚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聽完后,也同奶奶一樣,急得嚶嚶直哭起來:“中午我給他發信息時人還好好的,怎么才一會兒工夫,就會出事了呢?”
爺爺點燃一支老旱煙,猛地抽了幾口,忽然揮了一下手說:“都別哭了!哭能頂啥用?趕緊商量商量看咋辦吧。我先去籌錢,明天去省城看他。你們再打電話問問,看看還有啥需要帶的東西沒有?”
爺爺匆匆拉過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出去了。
“媽,你抱著孩子,我打電話再問問。”媽媽抹了一把眼淚,將弟弟遞給了奶奶,開始撥打爸爸的電話。
“他的手機咋打不通呢?”媽媽急的又掉下一串眼淚來。
“你糊涂了?人掉到了溝里,手機肯定也摔壞了。再說,他這會兒不知道是啥情況呢,能接電話嗎?打梅梅的手機,問問她啥情況。”爺爺走后,奶奶倒是鎮定了許多。她看媽媽撥的是爸爸的電話號碼,忍不住提高嗓門吼道。
奶奶口中的“梅梅”,是青兒的小姑。青兒朦朦朧朧記得,小姑和小姑父跟爸爸在同一個地方打工,所以奶奶才會讓媽媽打她的電話。青兒瞅著因為著急亂了分寸的媽媽,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梅梅,你哥怎么樣了?”媽媽的手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撥通了小姑的電話。
“在醫院呢,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要等大夫檢查完了才能知道。”電話那頭,隱隱約約傳來小姑的聲音。
“那他人呢?現在清醒著沒?”媽媽又問。
“在,在病房呢,這會兒,大夫不讓進。”小姑的聲音很輕,似乎有些慌亂。
“那他究竟傷到哪兒了?”媽媽著急起來。
“嫂子,你們都別擔心,他只是傷到腿了,人沒事,我們會照顧好他的。先掛了啊,大夫喊我有事。”青兒聽到小姑有些哽咽,她說了幾句話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媽媽拿電話的手僵在半空中,對奶奶說:“梅梅只說傷到了腿,人沒事,讓咱們不要擔心。”
弟弟在奶奶的懷里不安分地鬧騰著,奶奶有些心煩意亂,便把他放到炕上,弟弟立刻不情愿的大哭起來。媽媽又跑過去,將弟弟抱起來,安慰奶奶說:“媽,電話里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只要人沒事就好。我們明天去一趟省城,你現在不要胡思亂想了。”
奶奶嘆了一口氣,又抹了一把眼淚。
大人的有些話,青兒還聽不太明白。但爸爸受傷的事,她聽懂了。青兒隱隱有些難過,想起之前爸爸在家時,將她高高地架在他的脖子上,在村莊里走路的情景:那么多小朋友追著看啊,大家喊著,鬧著,羨慕的要死。當時,她是多么的自豪啊。可現在,爸爸的腿受傷了,以后能不能走路都是個未知數,更別說馱著她玩游戲了。
傍晚時分,爺爺回來了。一家人胡亂湊合著吃了一點,就坐在一起商量明天去省城的事。爺爺說他去,奶奶說她也要去,爺爺拗不過,只好同意帶奶奶一起去。媽媽懷里抱著弟弟,坐在炕頭不說話。爺爺看了媽媽一眼說:“巧玲這次就別去了,孩子還小,帶在路上不方便。我們先去看看情況,到時候再作打算。”
“嗯。”媽媽應了一聲,眼角掉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來。
正在這時,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爺爺來不及穿鞋,就赤腳跑過去接。青兒側著耳朵,仔細聽,卻被弟弟吵得只聽見爺爺在電話這頭嗯嗯啊啊的應答聲。掛斷了電話,爺爺長出了一口氣,對奶奶說:“明早不走了,啟明打來電話,說明天下午開車送我們過去。”
啟明是青兒的堂叔,在公安局工作,是他們全族人的驕傲。青兒經常看見他穿著一套筆挺的警服,在家里出出進進,可威風了。他對爺爺奶奶也很好,每逢過年過節都會過來看望他們。
“那敢情好,要不咱倆還不知道路呢,就是稍微遲了一點。”奶奶似乎松了一口氣。
“遲一點沒關系,反正坐班車也挺慢的。啟明開車,中間不用倒車,直接到醫院,也省去不少麻煩。”爺爺說。
“地里還有一點土豆沒有下種,要不咱兩明早先趕著種上?反正下午才走,應該來得及。”奶奶征求爺爺的意見。
“嗯,那就明天起早一點,種上再走。”爺爺說。
奶奶說:“要不你再給大丫頭打個電話,看看她知道兒子的情況不?”
爺爺像是大夢初醒一樣說:“也對哦,我咋就沒想起來呢。”
爺爺再次跑到電話前,撥出了一串電話號碼,但電話那頭一直傳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打。”
爺爺氣得撂下了電話,說:“這大丫頭咋搞的,怎么不接電話呢?”
“興許她在忙吧。”奶奶說。
“大晚上的,有啥可忙的,我以前打她的電話可沒有這種情況。”爺爺氣呼呼地說。
“不會出什么事吧?”奶奶憂心忡忡地說。
“好了,都別胡思亂想了,等明天再說。巧玲你也早點帶孩子去休息。唉!”爺爺明顯有些心煩意亂。
媽媽起身,抱著弟弟準備回屋。青兒磨磨蹭蹭的不愿走,想跟爺爺奶奶一起睡。但爺爺說他明天要早起去地里,會把青兒吵醒的。青兒只好穿上鞋,跟著媽媽回屋。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清風伴著寒意一陣陣吹過來,冷的人瑟瑟發抖。青兒縮縮脖子,遠遠看見似乎有一個人影,在他們的院子周圍徘徊。
“媽媽,你看……”一聲狗叫,突然打斷了青兒的話。那個黑影不見了。
“怎么了?”媽媽轉過身來問她。
“我剛才好像看見一個人。”青兒小聲說。
“這么晚了,哪還有人?快回屋。”媽媽把她推到前面,進屋,將弟弟放到炕上,又轉身關門,然后爬上炕安頓她和弟弟睡覺。門外的狗叫聲依然不斷,青兒躺在被窩里漸漸昏昏欲睡,但媽媽卻一個人拿著手機在黑暗中發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爺爺奶奶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了,卻遲遲不見啟明叔叔來接他們。打電話催了好幾次,啟明叔叔都推說他有事還沒有忙完。最后一次,爺爺不耐煩了,對著電話向啟明叔叔發火:“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坐班車走了。”
“三爸,你先不要著急,聽我說,人恐怕已經不行了。”青兒聽見啟明叔叔在電話里說。
“你胡說啥呢!不是說他只是受了一點傷嗎?人怎么會不行了呢?你現在就過來,帶我去看他!”爺爺突然在電話這邊大聲吼了起來。
“三爸,是真的,人當場就沒了。為了能讓你和我三媽有個緩沖的過程,我們從昨天一直瞞著你們到現在。”啟明叔叔說。
“我不信!你不要胡說八道!”爺爺痛苦地喊道。
“三爸,你不要急,我這就過來……”青兒看見爺爺手中的電話,“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話筒里還回蕩著啟明叔叔的聲音。
爺爺突然跑出屋子,跪倒在院子里,對天長嘆一聲:“我的娃,我的娃呢?”然后淚如泉涌,大聲哭了起來。
奶奶見狀,跑過去撕扯著爺爺問:“咋了?兒子到底咋了?”
爺爺不說話,只是抓著胸膛,驟然間倒了下去。
奶奶一下癱坐在地上,抓著爺爺的衣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媽媽慌了,抱著弟弟,跑到爺爺面前,大聲哭喊:“爸,爸,你怎么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村里人像是事先埋伏好似的,一下涌進他們的院子里,將倒在地上的爺爺抬到了堂屋里。接著,有幾個女人,也將奶奶和媽媽連拉帶扯地帶回了他們的房間。家里立即亂作一團,哭聲、喊聲、狗叫聲,夾雜在一起,讓整個院落沸騰起來。
青兒蜷縮在大門口,面對突如其來的這一切,瞪大了雙眼,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爺爺、奶奶、還有媽媽,為什么突然會這么傷心?啟明叔叔說人沒了是什么意思?是爸爸沒了嗎?可是他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門口開過來一輛車,青兒看見,啟明叔叔、大姑、大姑父,還有家里的幾個親戚,都從車里出來了。大姑走在最前面,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她用顫抖的雙手,抱了青兒一下,就趕到堂屋里看望爺爺去了。其他的幾個親戚,也急匆匆地進屋去了。青兒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跟在他們后面,來到堂屋的門口,偷偷地往里面張望著。
“爸,爸,是我,我回來了。”青兒看到大姑抓著爺爺粗糙的雙手,兩行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的娃,我的娃呢?他到底去哪兒了?”爺爺不理大姑,只是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一次次昏死過去,又一次次被守候在他身邊的村人掐醒。
“讓他哭吧,這時候也沒別的辦法,唉!你先去看看你媽媽。”有人對大姑說。
大姑無奈,回過頭來抱起青兒,跑到另一個屋子里看望奶奶和媽媽。奶奶正躺在被褥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死去活來。媽媽懷里抱著哭鬧的弟弟,也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一群人圍著她們,看見大姑,都自動讓開了。
大姑爬到奶奶身邊,一邊流淚,一邊喊她:“媽,媽,我回來了!”
“丫頭,是,是你啊!你啥,啥時候回來的?孩子呢?”奶奶看了一眼大姑,哭著問。
“媽,我昨晚就趕回來了,只是不敢到家里來。孩子放到我婆婆家了,你不要擔心。”
“你哥,你哥他……”奶奶又傷心欲絕的大聲痛哭起來。
“媽,我知道了。可是事情已經成這樣了,你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奶奶無動于衷,哭得更厲害了。
大姑放開奶奶的手,又跑過去安慰媽媽:“嫂子,你可要堅強一點啊,哥已經走了,兩個孩子還那么小,全要靠你照顧啊。”媽媽看一眼大姑,兩人抱頭大哭起來。
青兒感覺到,他們的這個屋子里,彌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慘氣氛,讓人恐慌,也讓人害怕。她一點兒都不想在這兒待了。她一個人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卻看到院子中央圍著許多人。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大伙兒都緊皺眉頭、緊張兮兮的彼此交談著。看到她,有人會立刻壓低說話的聲音。青兒不明白,這些大人們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會一下子涌到她的家里來?她有些緊張,期待爺爺奶奶能像往常一樣過來陪陪她,抱抱她。但他們此刻都只顧著自己傷心,早已顧不得她了。
就在青兒局促不安、左右為難時,大姑過來了,她一把將青兒擁在懷里,低聲哭泣。
“丫頭,你現在可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他們都傷心成那樣了,你可不能再倒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得堅強一點,照顧好一家人的生活。事情已經成這樣了,你要想開一點啊。”鄰家的一個女人,走過來扶起大姑,誠懇的對她說。
“嗯,我知道,我知道……”大姑連連點頭,卻依然止不住眼角的淚水。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紅紅的晚霞把半邊天照得透亮。西邊的山頭,被夕陽的余暉涂上了一層金粉,在落日中閃閃發光。巍峨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在暮色中像一幅灰褐色的水墨丹青畫。隨著一朵朵紅云的慢慢消失,美麗的晚霞也漸漸消失了。太陽完全落山了,天空也完全暗了下來。
可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青兒的家里,燈火通明,仍然聚集著好多人。爺爺、奶奶、媽媽依舊躺在炕上,哭得死去活來,晚飯也不吃一口。大姑勸了這個勸那個,勸了那個又過來勸這個,可他們最終都滴水未進。大姑無奈,只好先照顧青兒一個人吃飯,完了又趕著去洗碗、燒水、喂雞、喂狗、做所有的家事。等她忙完這一切,青兒已經蜷縮在炕頭,打了好多個哈欠了。大姑見此,急忙爬上炕,拉開被子,安頓她睡覺。
迷迷糊糊中,青兒聽到奶奶和媽媽還在低聲哭泣。莊里的幾個女人,輪流陪著安慰她們。青兒想趁大姑這會兒閑著的時候,問問爸爸的事,可她眼皮實在重的厲害,漸漸地就啥都不知道了。
睡夢中,青兒見到了爸爸。爸爸還和原先一樣,穿著秋衣秋褲,正睡在她和弟弟中間,一臉笑容的逗他們玩呢。青兒很好奇,問爸爸說你不是腿受傷了嗎?你不是沒了嗎?怎么現在又好好的?你到底去哪里了?爸爸哈哈一笑說,青兒在說什么呀?爸爸沒事呀,爸爸只是去外地掙錢了,現在回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青兒高興極了,一下翻身起來,騎到爸爸身上,撓起他的癢癢來。爸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受不了了,一下從她的身下掙脫出來,跑了。青兒急著去抓爸爸,卻撲了個空。她大聲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卻不見了。
睜開眼,卻看到大姑正盯著她掉眼淚。天已大亮,奶奶似乎一夜沒有睡覺,仍然躺在被褥上傷心,兩只眼睛腫的跟水泡似的,整個人看起來虛弱無力。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干家務,而是抱著弟弟坐在炕角繼續流淚。只有大姑,一個人忙里忙外,幫青兒穿好衣服后,又趕緊去收拾屋子、做早飯。
青兒想去看看爺爺,到了堂屋之后,卻發現爺爺不在。堂屋的茶幾上,散落著許多白紙。有人用一個滾動的印版,蘸著墨汁,印出了許多人民幣樣的紙張。啟明叔叔也在屋里,看見她便招呼說,青兒是要找爺爺嗎?青兒點點頭。啟明叔叔說爺爺在西邊的那間屋子里,不過你不要鬧騰他,讓他好好休息,知道嗎?青兒莫名其妙的點點頭,便向西邊的屋子跑去了。
爺爺靠在一沓被褥上,核桃皮兒般的臉上布滿了淚痕。仿佛一夜間,他的頭發全白了。看見青兒,爺爺不但沒有往常的親切樣,反而更傷心了。大姑正端著一碗荷包蛋,勸爺爺吃下去。爺爺不吃,大姑不走,兩人僵持不下。最后,在好幾個人的勸說下,爺爺終于張開他干裂的嘴唇,勉強喝下兩口湯。
青兒見此情景,便一個人索然無味的退了出來。她隱隱約約感到有些后怕,家里以后不會天天都是這個樣子吧?怎么連爺爺奶奶也不怎么理睬她了?青兒非常不喜歡這種氣氛,但又不知道該對誰去說。現在,家里人都只顧著自己傷心,似乎連她也不管了。
青兒在院子里看到有人攙著蓬頭亂發的奶奶從廁所里出來了。可憐的奶奶,一夜間變得虛弱無力,連走路都栽著跟頭。青兒連忙“噔噔噔”地跑了上去,挽著奶奶的胳膊,把她送進了屋子。幾個鄉鄰見此情景,紛紛夸贊青兒是個懂事的娃娃。奶奶動容地流下一串淚水,在青兒臉蛋上親了一口說:“我的娃,真是個好孩子。”
青兒有些不好意思,見奶奶躺下后,就拿起她的塑料小桶,和一把綠色的小勺子,一個人跑到大梨樹下玩去了。
潔白的梨花,依然開得紛紛揚揚。成群結隊的蜜蜂,圍著大梨樹,嗡嗡地唱著歡快的歌。青兒挖起一勺勺泥土,把塑料小桶裝滿,倒出來。然后再裝滿,再倒出來,樂此不疲的重復著之前的動作。一群麻雀,在狗窩的不遠處落下來,嘰嘰喳喳的爭搶著盆里僅剩的一點狗食。青兒見此情景,順手拿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驚的那些麻雀“呼”的一下,全都飛到了她頭頂的電線上。惹得她家的大黃狗,極力想要掙脫脖子上的鐵繩,也跑過來玩個痛快。無奈繩子拴得太死,它再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青兒不由得咧開嘴唇,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就轉身離開了。
大姑在翻騰爸爸的東西:書本、信件、照片、衣服、鞋子、領帶。青兒看見了,好奇地問:“大姑,你動爸爸的這些東西干什么?”
大姑簌簌掉下一串熱淚,哽咽著說:“爸爸的東西太亂了,大姑給收拾一下。”
“哦。”青兒看到除了一張照片,大姑將爸爸所有的東西都裝到一個大編織袋里,放在了屋檐下。
家里的客人依舊絡繹不絕。姥姥和姥爺也騎著摩托車來了。姥爺一下車就去看爺爺,而姥姥則跑到媽媽屋子里,看望奶奶和媽媽。與往常不同的是,他們這次來,沒有給青兒帶好吃的,也沒有理會青兒,兩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
傍晚時分,大姑在廚房里忙活。姥姥和村里的一個女人站在院子里聊天:“唉,事情已經成這樣了,也沒辦法么。巧玲還小,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還有好多都沒結婚呢!孩子以后就留給他爺爺奶奶去拉扯吧,讓我的女兒活自己的人去。”
“咣當!”廚房里傳出一陣很大的響動,仿佛有什么東西砸在了鍋臺上。
“唉!”鄰居女人向廚房里張望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姥姥的臉上有些不自然,跑過來抱起青兒,問她餓不餓?想吃什么東西?青兒搖搖頭,腦海里還在想姥姥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納悶,大人們這到底是怎么了?一個個的,為什么都這么奇怪?
這天晚上,姥姥和姥爺都沒有回去,留在了家里。爺爺奶奶照樣沒有吃飯,媽媽為了給弟弟喂奶,勉強吃下去一點。家里燈火通明,大家伙似乎都在準備著一件大事。
第四天早上,青兒看見她家門前的公路上,開過來一輛車,車上拉著一副原木色的棺材,向村西邊開去了。家里的親戚、鄉鄰,都提著幾麻袋印好的紙錢,也浩浩蕩蕩地往村西邊走去了。后來,啟明叔叔拉著爺爺奶奶、媽媽和大姑,也往村西邊去了,家里只剩下姥姥和幾個親戚在看著她和弟弟。
大約一小時后,爺爺奶奶被眾人攙扶著回來了。他們兩傷心過度,幾次都昏厥過去,嚇得青兒也跟著哭起來。眾人手忙腳亂的將爺爺奶奶抬到炕上,讓他們躺好休息。大姑是被大姑父抱著回來的,她一改這幾日的平靜,哭得死去活來,連嗓子都喊啞了。小姑和小姑夫、還有好幾個跟爸爸在一起打工的叔叔也突然回來了,他們每個人都心情沉重,臉色很不好。尤其是小姑,一看見青兒,也忍不住哭起來。
家里又是一陣混亂。
下午,大伙兒都各自散去。姥姥流著淚安慰了媽媽幾句,也跟姥爺騎車走了,家里只剩下兩個姑姑、姑父、啟明叔叔,還有幾個年紀稍大一點的親戚。
啟明叔叔將大家召集到堂屋里,商議一些事情。最后大伙兒一致決定:由大姑留下來照顧爺爺奶奶,其他的人盡早趕回去上班。啟明叔叔說:“走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存,大家折騰了這幾天,也都是請了假的,別耽擱的太久,要不人家單位也會不高興的。至于三爸和三娘,就讓他們慢慢過這個坎兒吧。這種事情,需要時間去沉淀,現在說得再多,他們也聽不進去。”
一家人都點頭答應。堂屋里的幾個親戚,也都輪流著叮囑大姑好好照顧爺爺奶奶,并交代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大姑含著淚,一一點頭應承了。
晚飯后,幾個親戚相繼離去,啟明叔叔也走了,家里只剩下兩個姑姑和姑父。爺爺奶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憊,早早就睡了。其他的人似乎也很累,都沒有多說話,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一星期后,小姑和小姑父也走了。大姑沒有跟大姑父回去,留了下來。慢慢的,爺爺奶奶開始吃飯,幫著照看弟弟。媽媽也像以前一樣,開始干家務活兒。但是,家里卻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變得死氣沉沉。這種氣氛,讓人覺得壓抑,青兒連話都不敢多說。
春天終于走到了尾聲,所有的花都落了。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落花雨。門口那棵大梨樹上的花朵,也紛紛飄落下來,鋪了滿滿一地,像雪,踩上去軟綿綿的。
大姑埋頭清掃著這些滿地落花,似乎有無限的心事。公路邊開過來一輛鏟車,青兒看見了,興奮地跳起來喊:“大姑,大姑,你看,我爸爸就開著這樣的車,他說過年時就回來,回來給我和弟弟買許多好吃的。”
大姑看了鏟車一眼,忽然就淚流滿面。青兒慌了,忙問:“大姑,你怎么了?難道青兒說錯話了?”
“沒有,沒有,大姑只是被風迷了眼睛,青兒沒有說錯話。”大姑放下掃帚,抱了抱她哽咽著說。
梨花落盡的時候,風越來越輕柔,天氣也越來越暖和,滿世界開始綠起來。綠的草、綠的樹、綠的莊稼,將村莊層層包圍,一切變得欣欣向榮起來。
一個月后,大姑也依依不舍的走了。她走的那天,爺爺和媽媽去了地里不在。奶奶牽著青兒的手,將大姑送到車上,大姑別過臉,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離開了。奶奶站在公路邊,淚水稀里嘩啦地灑落了一地。青兒搖搖奶奶的手臂,踮起腳尖,想為她擦去眼淚,卻怎么也夠不著。
時光依舊嘩啦啦的向前流啊流。來年的四月,大姑回來,同媽媽一起領著青兒去村西頭的那塊墳地,為爸爸燒紙錢。
“大姑,大姑,奶奶說爸爸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人為什么會死呢?”青兒看著墳堆旁紛紛躥起的火苗,問大姑。
“青兒,每個人都會有死的那一天,爸爸只是比我們早走了一步而已。”大姑抹了一把眼淚說。
“爸爸是睡在這里嗎?”青兒指著墳頭那個凸起的土包包,問大姑。
“是的,爸爸就睡在這里,你以后每年的這一天,都要記得為爸爸燒紙錢哦。”大姑說。
青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第二年的春天,大姑又回來過一次,還是和媽媽一同領著青兒去給爸爸燒紙。與去年不同的是,這次弟弟也在其中。大姑與往常一樣,用顫抖的雙手點燃了紙錢,哭得像個淚人一樣。紙還沒有燒完,弟弟就不耐煩了,要回家。媽媽拉著他,將一些爸爸生前愛吃的東西,丟在了火堆里。青兒站在爸爸的墳頭,第一次流下了難過的淚水。清風吹動著她胸前的那條鮮艷的紅領巾,在空中飄啊飄……
青兒上二年級的那個春天,大姑又回來了。但她這次卻不是為爸爸燒紙錢,而是專程來送媽媽的。因為,媽媽要嫁人了。
滿世界的花,開得紛紛揚揚。青兒站在大梨樹下,拉著大姑的手,目送著爸爸曾經的妻子,一襲紅衣,跟著另外一個男人漸行漸遠,忍不住淚流滿面。她問大姑:“大姑,為什么媽媽一定要嫁人呢?爸爸如果活著,她還會離開這個家嗎?”
“當然不會。青兒,媽媽也有自己的苦衷,等你長大了,一定會理解她的。”大姑摸了摸青兒的頭,淚珠兒噼里啪啦的砸到了青兒的黑發里。
“大姑,你放心,以后我會照顧好弟弟和爺爺奶奶的。”青兒抬起頭,一臉堅定地說。
大姑的哭聲忽然就響徹云霄,震得梨樹上的花朵,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又是一地的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