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過母親河
楊雪晴
回 家
梅子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春節臨近,梅子煩躁不安,幾乎夜夜無眠,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家,回嗎?怎么回?
又是一夜無眠,凌晨五點,梅子起床梳洗完畢,坐在小床上,兩眼發酸,輕輕一揉偌大的淚珠溪流般傾瀉而下,瞬間浸濕了手中的紙團。顆顆淚珠中依然是母親鬢角斑白的發絲不住地顫抖著,渾濁的雙眼已經因憤怒而充盈著血絲好似即將發飆的獅子般陰冷、凜冽而又充滿殺氣,母親左拳緊握、粗糙的右手食指戳在梅子的額頭上,一次次讓梅子打著趔趄險些摔倒,最后吐出話兒:“找他,就別再回來,白跟了去!”
梅子哭著走了,一走半年,沒打過一次電話,沒回過家。
思忖著半年來的壓力和艱辛,又一股眼淚噴涌而出,如同放閘的洪流,如同滾滾的河水,再也攔不住,好似母親的話兒在臉頰上滾動,滾到嘴里又澀又苦,滾到脖頸又涼又硬,顆顆扎得生疼。
梅子起身收拾早已準備好的禮包,穿好鞋,一照鏡子雙眼竟腫得核桃般大,她拿出化妝盒一遍又一遍打粉、補妝。
徹夜無眠的還有兩個人,就是梅子的父母,尤其是梅子的母親。半年了,女兒無只字片語,母親早已通過別人打聽到梅子工作的地方,還悄悄讓人帶著看過幾回,女兒是媽媽的心頭肉,哪能不心疼呢?看一回,母親就哭一回,哭一回就恨一回,恨一回就病一回,就這樣,自梅子走后,母親就一直不疼不癢地生著病,這幾天尤為憔悴。
每看一次,母親都發現梅子瘦了,整天悶悶不樂,魂不守舍。有一次梅子在商場上班時碰到貨架,上面的飲料差點兒砸在梅子頭上,就在母親就要沖出的一剎那,梅子對象唰地沖出來拉開了梅子。母親的心狂跳不已,擔心梅子被砸壞了,想去看梅子又無法挪動千斤腳步,看著梅子對象呵護備至地叮囑梅子,身后的母親老淚縱橫。
其實梅子對象還是個好娃娃,人老實又勤快,可就是家庭太單薄,兩個打工的娃娃,都沒有任何一點點技術,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只磚片瓦,咋生活呢?以梅子的條件,如果在老家找對象,挑著撿著啥樣的找不上?啥條件的找不上呢?可這個娃娃就是不聽話,哎!
這幾天母親一直看著手機,寸步不離,可是手機就是一個呆頭悶葫蘆,咋都不響。于是天天清晨就跑到公路口,等待著一趟又一趟的班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凜冽的寒風夾雜著路上的灰塵裹挾著難聞的汽車尾氣迎面撲向母親,母親的白發一根根豎起來,顫抖著與寒冷抗衡,在灰霾中漸漸成了土灰色,于是村里人每天都會看到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婦人瑟縮著坐在土堆上,下午就灰頭土臉、顫顫巍巍地回家。
母親是個極為傳統的人,用梅子的話說就是千年一遇的慈禧太后。早年,梅子父親用一頭驢娶回了母親,開啟了這個貧寒家庭的更為貧窮的生活。為了養活六個兒女,母親吃糠咽菜,為了供兒女讀書,母親過年還要手工做鞋三十多雙。因為母親針腳好,細膩、勻稱、結實、穿著舒服,于是年年都會有人到梅子家訂鞋,母親過年幾天就能掙夠梅子兩個月的學費,那時,家境困難但兒女承歡膝下,再艱難的境況母親也沒有流過淚。
在父親母親的艱辛勞作中,家里蓋起了大瓦房,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也都相繼結婚了。所有的婚事母親件件參與,層層把關,給兒子蓋房子,給女兒辦嫁妝,母親沒有一樣落在村里人后面,村里人尤其是老年人無不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快過年了,母親天天佝僂著坐在公路牙子上,穿著厚重的棉大衣,包著黑色的頭巾,雙手互插在對面的袖筒里,臉色暗沉、一言不語如一尊石像,幾乎成了鄰居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于是各種猜疑相繼而生,關于梅子與母親的矛盾演繹出了各種版本。于是有同情的,說梅子外出打工學壞了,不著家了,都把老母氣瘋了;有譏諷的,說老梅家祖墳出了問題,出了個丟人現眼的;有看笑話的,說老梅家的丫頭仗著是村里一枝花,一向高傲的不尿人,這次有看頭了。風言風語漸漸鉆進了母親的耳朵,字字如芒刺在背,句句似尖刀剜心。在外人面前,母親依然默不作聲,只投去嚴厲的眼神阻止那些人,回到家后,母親夜夜以淚洗面。
對梅子的思念早已超過鄰居嘲諷的折磨。過年了,梅子還回來嗎?這個倔種,簡直是母親的翻版,年二十九,母親顆粒未盡、滴水未沾,堅決不讓人給梅子打電話。“就當我白養她!就當我白養她!”母親反復嘀咕著這句話,依然走向寒風中的公路口。
三十一大早,兒子孫子都提著禮物進了門,母親勉強給孫子擠了一點閃電般的笑容,又陰沉著臉出去了。母親脾氣倔強,吐口唾沫地上都能砸個坑,兒女誰也不敢不聽,母親出去也就沒人敢說什么。
當梅子提著一大包東西推開門,著實嚇了大家一跳,因為誰都沒想到梅子會回來,一剎那,所有人都愣住了,如同看到怪物般睜大了眼、張大了嘴,又好似長期企盼而又難以實現的愿景突如其來時的不知所措,猛然眼含熱淚、不知所以。總之,就像孫悟空的定身術一樣,梅子把大家都定住了。
“梅子!”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眼活的大嫂,“梅子!”“梅子!”“姑姑,姑姑?!贝蠹移咦彀松嗟亟袉久纷?,久別的親情濕潤了每個人的眼角。
“姑姑回來了!”
“姑姑回來了!”
“奶奶——姑姑回來了!”侄兒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一溜風沖向了公路。
“媽呢?”坐定后,梅子問父親。
“哎!公路牙子上等你呢!”
“嗯?! ”梅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父親走出了屋門,屋里頓時鴉雀無聲,女人們叮叮當當開始炒菜,男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去了,留下一臉茫然的梅子。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忙著貼對聯、包餃子,侄兒的喊叫聲如同雀鳥驚醒了睡夢中的森林,于是老虎、豹子、兔子、鳥兒等所有的生物都醒了,扭著好奇的腦袋,眨著好奇的眼睛,豎起好奇的耳朵搜尋這極為熟悉稚嫩的老梅家的童聲。一時間,吱扭吱扭聲打開了家家戶戶的大門,許多人順著聲音跟了出去。卻只見老梅家的拉著孫子深一腳淺一腳蹣跚著往回走。
這一聲炸開了這個寂靜村莊的早晨,炸開了家家戶戶年飯前的話題,梅子再一次成了男女老幼的中心話題人物。
親 情
突然看見母親,梅子是隔著窗戶的,母親的白發愈加多了,臉色暗沉、憔悴,右腿有點兒拐,走路哧啦哧啦響聲很大,那是因為水腫的雙腳沉重的擦地聲,梅子滿眼含淚站起身來,母親頭也不回徑直走向了廚房。
梅子有些不知所措,大家都在忙碌,默默地貼對聯、包餃子,家里充滿了跑的、走的,焦急的、緩慢的走路聲,吱吱吱吱的搟面皮聲,咕咚咕咚煮餃子聲,叮叮叮叮端飯聲。
“姑姑,吃飯了?!敝秲旱穆曇舸蚱屏嗣纷拥陌碘?。
梅子遲緩了一下端了一碗餃子向廚房走去。
母親默默坐在板凳上。
“媽——”梅子哽咽無語。
“媽——”梅子眼淚奪眶而出。
“媽——”梅子淚流滿面。伸出雙手將餃子端給母親。
母親無語,低頭從梅子面前往出走。“媽!媽——”梅子哭嚎著喊道。
母親遲疑了下,顫抖著抬腳愈出門。
“咚!”梅子重重跪下,“媽!媽!”
母親再也抑制不住,顫抖著慢慢轉過身,撲向梅子,“我的兒啊!”
這一幕打濕了尚不更事侄兒的眼睛。
母親扶起梅子,母女對面而坐,思念的淚、憤恨的淚、心疼的淚噴涌而出,母親渾濁的雙眼寫滿了疼愛、寫滿了溫柔、寫滿了焦灼、寫滿了關懷,不再是那個讓梅子膽戰心寒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眼、恨眼。母親的淚順著眼瞼下的溝壑奔瀉而下,最后在嘴角匯流成河,這條河時而慈愛溫暖,時而嚴厲冰冷,梅子,能趟過去嗎?
又一次風波
事情遠沒有梅子預想的那樣糟糕,母親出奇地冷靜,竟然答應了。鄰居們想方設法打聽,一點兒一點兒從侄兒嘴里套問,添油加醋的猜想又一次成了人們的下酒菜,“老梅家的梅子回來了!”“梅子跪了一晚上”“老梅家的打了梅子耳刮子”“梅子要嫁了!”
對,這一次大家猜對了,梅子要嫁了。
梅子將這一好消息電話通知了對象。第二天,梅子對象家里就開了一輛小車,梅子對象的爸爸、媽媽、叔叔、姨姨都到全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堆放了客廳的半個地面。
飯后兩家人圍坐在一起,商量梅子的事情。
“必須有一套房子,租房堅決不許!”母親高聲說道:“彩禮隨本村。”
“房子已經按揭,首付已經付清,以后每月還房貸1500元就可以了?!睂Ψ降陌职譂M臉堆笑,“我們那兒的規矩,男方買房女方裝修……”
“我們這兒的風俗,房子必須男方出,房子里的一切也歸男方,彩禮10萬?!蹦赣H有些生氣厲聲地說。
男方家里人立刻黑了臉,一起出去了。
母親轉身對梅子說:“你現在不貴重,將來在婆家就會受輕賤!”又說:“梅子,別沒筋骨,挺直腰桿,在我們這兒這個要求是最低的,那個房子你還要還房貸呢!”
梅子低頭不語,母親注視梅子好一會兒長嘆口氣回了里屋。
好大一會兒,男方一家進來了,男方的父母臉上又堆滿了笑容,老哥長老嫂短地拉起話來,再不接剛才的話兒,對象乘機要把梅子叫出去。
母親高聲喊:“梅子!你倆進來,有啥話咱當面鑼對面鼓,不要背后嘰嘰歪歪。”男方父母立刻板了臉:“老嫂子,你剛說的條件一點兒也不過分,可是,這剛給娃娃買了房子,東湊西借地付了首付,手頭確實緊得很,如果您不讓可能三兩年也湊不上,您看!娃的年齡都大了,要不然只能再等等了!”母親一直盯著梅子,梅子雙手垂放在腿兩側揪擰著褲縫,眼睛一直盯著母親的褲腿,母親黑著臉說:“梅子,你出來!”
趟過母親河
梅子默默地走在母親身后,母親的背更陀了,雙肩緊縮但高抬著頭,梅子這才發現母親腦后的頭發幾乎都已花白,右腳因為腫脹厲害趔趄著走路。可是梅子不敢扶母親。母親轉過身對梅子說:“給媽說,你咋想的?”梅子低頭不語,一直盯著母親水腫的右腳,母親右腳的腳背就好像是發酵的面團一樣,蓬蓬松松,高高頂起寬大的襪子,在鞋面上頂起一個小山似的包。
“看看你找的婆家,能當猴耍變臉了,狗日的,以后有你受的!”母親生氣地說:“挺直腰桿,說,你咋想的?”梅子唯唯諾諾地說:“我看上的是他的人……我,想結婚!”母親臉色刷地白了,“那你一個大姑娘,就那樣跟了去?”梅子低沉著頭緊閉雙眼不語,她等待著母親右手粗糙的手指向她戳來,等待著生疼的耳光向她甩來,等待著戳心的話兒向她噴來,這個男人呀!忽然間,一股酸澀的淚滴下來打濕了梅子的手背。
哎!母親長嘆一口氣,低垂著頭,顫抖著扶著墻一拐一拐地走了。
母親沒有再露面,后面的事是由父親談的,條件幾乎都依了男方。男方父母說盡了客套話感謝話,走出了梅子家,臉上都布滿了三月粉嘟嘟紅撲撲的桃花。
梅子心里陣陣發緊,一步一步緩緩走到母親床前,母親雙眼緊閉,枕巾早已濕透一片,又一波淚倔強地淌過母親臉上的溝壑直蹦而下,有的鉆進母親的耳朵、有的鉆進母親的脖頸,有的直接滴打在枕頭上,每一滴都鉆進梅子歉疚的雙手。
啪!啪!梅子扇了自己兩個響脆的耳光。
“一定要過好!比誰都好!”就在梅子跨過門檻的一剎那,母親哭喊著說。
梅子出嫁了,以全村出嫁女最寒酸的條件,在最難聽的污言穢語中出嫁了。
趟過母親河,梅子淚花閃閃,吶喊一聲:媽!我一定會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