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疏淡冷月 洗千面鉛華
書名: 晴時有風,心里有你:古言系列(套裝共7冊)作者名: 古語樓本章字數: 10521字更新時間: 2021-04-14 16:59:21
入了夜,虞錦與程裳一同來到石相府,誰知,段麗華竟早已不在當初的房間,虞錦問程裳可曾察覺到段麗華被帶到了何處,程裳搖了搖頭,訕訕地說道:“是裳兒沒用,沒留意到。”
虞錦拍了拍程裳的肩膀示意她寬心,接著與程裳開始分頭尋找,虞錦躍到屋頂上,悄無聲息地挨間走去,尋找有燭光的地方。因石相府沒有女眷,沒有服侍的丫鬟、婆子,所以仆從極少,又集中住在了側院,目標不分散。虞錦從一間房頂上走過,聽見里面有低微的話音,于是俯下身來,掀開一片瓦片,見一名蒙面人半跪在地上,手里拿著匕首,反刺在胸口。
那石相坐在椅子上飲著茶,似是無動于衷,說道:“你該罰。你以為自殘一刀我便能饒過你嗎?你給我保證過,一定會完成任務,如今,卻讓那母子倆又添了幾層暗衛,再想動手只怕是更難了。”
虞錦從瓦片的縫隙里只能看見那名蒙面人的背影,瘦小纖弱,似是一名女子,虞錦記起斷曲的話,再聯想起石相剛才所言,斷定這蒙面人便是那夜潛進宮中行兇的女子。
“義父……”
“不必叫我義父,我身邊不留無用之人。姜陵,你應當記得我奉行的原則,在我的身邊,犯了錯連改正的機會都不可能有。”
“義父,陵兒愿意再潛入宮中,這一次一定將容貴妃母子殺死。”姜陵跪在地上,低聲哀求,竟連胸前的傷口都不敢捂著,任憑鮮血噴涌而出,轉眼間便流了一地,令人觸目驚心。
“不,這一次,我要你去殺另外一個人。”
“義父,你要陵兒去殺的另外一個人是誰?”
“慕容紫……”
石相說罷,姜陵猛然抬頭,又極快地垂下,謙卑地跪在地上,因失血過多,身體虛弱,肩膀微微顫抖著,卻不敢挪動絲毫。
虞錦摸不準姜陵武功的深淺,怕打草驚蛇反而誤事,只得將瓦片放下,悄然離開,與程裳在府外會合。
“小姐,你可找到線索了?”
虞錦搖頭,見程裳這般問便已明白程裳也是一無所獲,于是要程裳先回府,自己又去了另一處府邸。
翼王府。
虞錦這是第三次踏進來,第一次或許是因為扶著翼王進府見到翼王所受的冷遇太多,所以虞錦格外注意翼王府中的仆從,隱在暗處的她,眉眼一挑,這翼王果真不是省油的燈,這里里外外已然安插了不少暗衛高手。或者他這些年在封地平度,又怎會泛泛度過?他有的可能不是野心,而是一顆復仇之心,有時復仇之心能凌駕于一切情感之上,甚至包括理想……
說到理想,虞錦想起了段無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他,是否想要做皇帝,他很認真地回答說永遠不會,虞錦相信那時的他是真誠的,不過也確信了另一件事,段無妄就是個沒理想的人,他肆意揮灑,無拘無束,卻深諳帝王之心,蒙闐帝恩寵,風光無限,比起這假皇子翼王,不知好上多少境遇。
虞錦躲過幾批暗衛,順利地來到翼王的房間,怎知翼王房間并沒有人,虞錦想要轉身離開,便聽見翼王清音傳來:“既然來了,又何必這么急著走?”
瞬間,便有數名暗衛朝虞錦撲了過來,虞錦左右各踢翻一個,轉身朝后窗撲去,誰知窗外卻罩了掛滿刀刃的漁網。
虞錦硬闖不是沒有機會闖出去,只是她總歸是女子,不想被刀刃劃破衣裳,失了儀態,于是大方地坐在了椅子上,說道:“好,我不走。翼王,有什么話,不如進來說。”
始終站在門外的翼王走進來,揮了揮手,暗衛飄然隱退。
“本王當是誰,原來是金玉公子,失禮了。”
“翼王客氣,是金玉未曾通報,驚擾了翼王。”
“不知金玉公子來本王府上有何事?”
虞錦說道:“金玉來此就是想要告訴你,有人想要殺慕容紫。”
翼王不動聲色,說道:“哦?還要請教金玉公子,究竟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刺殺本王的母后?”
“金玉不便說。翼王仔細查查或許便知道了。”
“本王謝金玉公子好意,本王會提醒母后萬事小心。”
“告辭。”
此時,虞錦已然聽得出翼王口中的敷衍,于是自嘲多管閑事,起身欲離開。
“金玉公子這就要走嗎?”
虞錦轉過身,看著翼王冷笑道:“難道翼王想要留下金玉?”
“不敢,請便。”
虞錦正待離去,卻見始終扶著桌子站在原地的翼王身軀一軟,直直倒了下去,不禁大驚。
虞錦將翼王扶到椅子上坐下,見翼王面色蒼白,隔著衣物依然能感覺到翼王身上的涼意,虞錦試探著用手撫了撫翼王的臉頰,觸手之處冰涼一片,不禁大駭。
虞錦用手抵在翼王的胸前,將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翼王體內,只是虞錦乃是純陰之氣,翼王練的也是極陰柔的武功,虞錦將真氣輸進去,竟如泥牛入海,毫無聲息。
虞錦將手挪開,翼王失去了支撐,伏在了虞錦的肩頭上,虞錦想起那夜翼王低弱的哭音,心里一軟,掏出了一枚斷曲所煉的丹藥,就著桌上的茶,喂進了翼王的口中。
半晌,翼王虛弱地睜開眼睛,虞錦見兩人這般姿勢,于是猛然起身,誰知翼王因此跌倒在地上,虞錦站在那里,一時竟不知是將他扶起,還是該疾步離去。
待到翼王醒來時,已是次日,他努力想要回憶起昨夜的一切,腦海里卻都是模糊不堪的印象,那明眸皓齒,那青衣長袍裹在纖腰上的綽約風姿,那伏在肩頭上嗅到的少女清香……他用力握了握拳,才發現手中多了一角衣袍,裂開之處,似是用匕首割斷,整整齊齊,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夢。
沒過片刻,有人輕聲叩門,低聲說道:“王爺,皇后娘娘遇刺了……皇上傳您即刻進宮。”
茶樓里,虞錦悠閑自在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面看著。
沒過一會兒,有人上了二樓,快步走到虞錦對面坐下,抄起茶壺就往嘴里灌去。
虞錦好氣又好笑道:“慢一點,瞧你急的,是不是在宮里伺候人慣了,在我這里就格外沒規矩了?”
斷曲咽下最后一口茶水,長喘著氣,說道:“你算是說對了一半兒,這太監的活兒真不是好干的,既要對主子的一言一行了然于心、察言觀色,又要小心下面的人給自己偷偷使絆子,將自己除去,我這些日子在宮中可是吃盡了苦頭,現在才明白那些太監為什么那么熱衷于借勢欺人。如若不這么做,既不能給底下的人立威,又不能彌補白白受的這些辛苦。”
“好了,不要扯這么遠。你身子可好些了?我叫你審時度勢,制造一個有利于自己的環境,可沒有真要你去做什么太監。”
見虞錦取笑自己,斷曲急著辯白,臉紅脖子粗,虞錦拿起桌上的花生米,朝斷曲的頭頂擲去,說道:“好,算我說錯了。趕緊告訴我,這么急著找我是為什么?”
斷曲這才收斂起嬉笑,認真說道:“慕容紫遇刺了……”
虞錦驚詫,她沒有料想到姜陵會立即動手,雖然昨夜她已經告訴了翼王,可翼王那時怎么能趕得及進宮提醒慕容紫?
“慕容紫傷得極重,危在旦夕,御醫們都束手無策,看來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斷曲搖了搖頭,似是無限惋惜,說道:“我進宮這些日子,對于宮中各個嬪妃都有所耳聞,慕容紫行事低調,從不張揚,對待別的嬪妃雖然不夠親和,不過也沒有出手相害,但凡闐帝寵愛誰,她都隨之放任,從不干預,也算得上是一個好皇后了,如若就這樣死了,后宮還不知要亂成何樣。”
虞錦心中暗道,斷曲啊斷曲,你可知那是因為慕容紫自己所生的兒子并非真正的皇嗣,所以才持守本分,不敢有任何的輕舉妄動,為的只是保護自己兒子的性命。但是見到翼王對自己那般恨之入骨的態度,所以才心如枯木,永不逢春。
“不過,慕容紫還是有救的,只要那人進宮,何愁不能起死回生?”
虞錦問道:“你是說慕容城?”
“慕容紫乃是慕容城的親妹妹,無論如何他也會使出渾身解數救活她。”
虞錦冷笑,卻想到了另外一層,說道:“那可不一定。”
“你難道想說闐帝會放任慕容紫死去?”
對于斷曲的疑惑,虞錦不想點破,說道:“或許吧,且等著瞧吧,群魔亂舞,你在宮中看得會更真切一些。”
“容貴妃現在越來越信任我,一直讓我在跟前服侍,我也暗地里將容貴妃宮中翻了個遍,卻沒有找到寶盒的任何下落。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畢竟是易容冒充他人,遲早會露出馬腳。還是再想個法子,讓程衣混進宮里才是,她膽大心細,有她接應,總是會好一些。”
斷曲說罷,見虞錦盯著自己,臉色漲紅,急道:“我說這些都是為了尋找寶盒,沒有私心。”
“有私心也罷,無私心也罷,這總歸是你自己的事,我懶得管。不過,斷曲,我想提醒你一件事,這是第一次提,也是最后一次提。”
見虞錦認真的樣子,斷曲似是已經意識到她后面所說之言。
“裳兒喜歡你,這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個爽快明朗的好姑娘,心里惦記著你,就愿意為你赴湯蹈火做任何事,你要是喜歡她,就應了她。你要是不喜歡她,就直接拒絕她,不要像程衣一樣,為了怕傷害到你而不敢直言拒絕你。”
很明顯,最后一句話徹徹底底地將斷曲刺傷了,斷曲抬頭看向虞錦,見虞錦一臉的真誠,只得微垂下頭,不讓虞錦看見自己的黯然與傷痛。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逃避,不肯面對程衣對自己真實的情感,如今被虞錦這般說出口,他的心猶如針扎一般,能滴出血珠來。
“我知道了。”斷曲的聲音低落,不似剛才那般歡快。
“你記住,我們四個人,不管怎么樣,總要在一起,不分開。”
虞錦拍了拍他的肩,朝他微微一笑,起身離開。
虞錦走出茶樓時,聽見茶樓里有人在議論慕容紫遇刺的事情,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個主意。
乾元殿。
有洪亮的聲音從里面傳來:“皇上,臣聽聞皇后娘娘遇刺,徹夜憂心,臣從南屏帶來一位名醫,有妙手回春之功,想舉薦給皇上為皇后娘娘醫治。”
闐帝說道:“連宮里的御醫都束手無策,那些江湖郎中又有什么能耐?皇后乃是千金之軀,豈容宵小近榻?”
“皇上,臣一片忠心,天地可昭,明月可鑒,如若臣舉薦的名醫不能醫治好皇后,臣愿血濺朝堂。”
“寧王,你這又是何苦?朕已說過,皇后的傷連御醫都治不好了,你又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卿乃我朝股肱之臣,朕怎么能讓卿枉死朝堂?來人,送寧王回府歇著。”
寧王老淚縱橫,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站起身來走出大殿之時,與擦肩而過的翼王相視一眼,又迅速掉轉了目光。
“父皇,兒臣舉薦一人,定能讓母后轉危為安。”翼王朝闐帝行禮之時,大聲說道。
始終埋頭于奏折的闐帝,抬起頭來,見翼王身后跟著的赫然便是慕容城,而慕容城身后又跟著兩個人,一個模樣清秀,提著藥箱,似是藥童;另一個白衣翩翩,正是狩獵場上所見的金玉。
“皇上,別來無恙。”慕容城一身白衣,站在朝堂之上,如仙塵拂面,儒雅鎮靜。
“慕容城……”闐帝見到慕容城,眼中精光一閃,似是早已料到他會進宮一般,嘆息著揮了揮手,說道,“去吧,你們且去瞧上一瞧,左右不過這幾日了。”
如若是尋常人等,乍然聽見自己妹妹即將香消玉殞自然要驚慌失措、痛哭流涕,唯獨慕容城卻始終平靜如初,說道:“慕容城一定會醫治好皇后的病,讓皇后與您白頭偕老。”
“慢著。”
未等慕容城與翼王等眾人離開,闐帝突然沉聲說道:“慕容城,金玉真的是你的徒弟嗎?你何時收了這樣一位徒弟?怎么沒有跟朕提過?”
闐帝將目光落在虞錦身上,虞錦不卑不亢地回視,眼角余光看到翼王朝自己身邊走近了半步。
慕容城的聲音清冷,令人聽不出喜怒,淡淡地說道:“皇上日理萬機,些許小事不值得讓皇上知曉。金玉,還不快來見過皇上。”
虞錦看向慕容城,見慕容城眼底明澈,于是心里釋然,朝闐帝走近,正經行了一禮,誰知,良久都未曾聽見闐帝喚自己起身,不禁心下疑惑,生出許多戒備來。
闐帝朗聲一笑,說道:“朕在狩獵場上曾見識過金玉的身手,確實了得,是年輕一輩里出挑的。”
慕容城回道:“皇上過獎。”
“慕容城,朕想向你討個人情。時局動蕩,太子根基未穩,身邊又少得力之人,朕想讓金玉輔佐太子,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尤其是虞錦,赫然抬頭,見闐帝話雖說得客氣婉轉,口氣卻不容人更改置疑,只得暗暗寄托慕容城能應付下來。
“皇上,不如問問金玉自己的意思。”
慕容城雖看似客氣地將決定權交給了虞錦,卻實在給了她莫大的壓力,闐帝跟前怎能明目張膽地抗旨不遵?再者,虞錦已然明白闐帝心中顧慮,不過就是因為虞錦目前名義上是慕容城的徒弟,慕容城又是翼王的親舅舅,于情于理,闐帝都會怕虞錦站到翼王一派,從而對太子李潤造成威脅。
闐帝雖待太子不夠親厚,可是李潤到底是他的親生子,是皇室血脈,又是他一手扶持坐到太子寶座上的人,他怎么能放任他人對太子繼承大任的事造成威脅?
思慮至此,虞錦明白這已經不容自己違抗,于是應下:“金玉當竭盡全力輔佐太子。”
闐帝似是極為滿意,龍顏大悅,笑道:“好,朕要封你為……”
虞錦當即回道:“皇上,金玉閑散慣了,不諳官場世事,只想專心一事,不想每日陷于趨奉迎合,請皇上明鑒,恩準。”
慕容城也說道:“既然皇上這樣看重金玉,不如應了她,等她適應了這官場,皇上再行封賜也不遲。”
“也罷,就依國舅的意思。”
闐帝看起來心情極好,似是忘記慕容紫還危在旦夕,翼王淡淡地說道:“恭喜金玉公子擇良木而棲。”
虞錦沒有理會翼王的話,她聽得出翼王話里的諷刺,卻絲毫不以為意,闐帝這樣的舉動明顯有一半是針對翼王而為,他豈會不知?
“舅舅,我們走,母后還在等著您去救治呢。”
慕容城、翼王和扮作藥童的程衣離去,虞錦也跟著舉步離開,誰知闐帝卻說道:“金玉,你留下,朕一會兒召太子進宮,你們見一見,敘敘話。”
虞錦心下一沉,不由得冷笑,詫異闐帝竟是這樣迫切,連片刻都不肯留給自己,他要虞錦即刻跟在李潤身邊,越早越好。
虞錦與程衣交換了個眼色,程衣似是不經意地微微點頭,提著藥箱旋即離開。
虞錦望著幾人的背影暗自出神,進宮的初衷就這樣破滅了,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太子還掌握著虞家滿門的性命,虞錦一時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從斷曲口中得知慕容紫遇刺之時,虞錦心中便有了一個主意,要程衣去見慕容城,要他將程衣帶進宮照顧慕容紫。別管此舉是何目的,虞錦打賭慕容城一定會答應,因為此刻在他心中沒有什么比慕容紫的安全更重要了,依著程衣的武功,保護慕容紫的生命不在話下,慕容城不可能不動心。
而作為交換條件,慕容城同時也要將虞錦帶進宮,以此借機察看宮中各處的布局,以備將來可以進宮察看寶盒的下落,慕容城也只得一同應下,于是便有了剛才進宮的緣由。只是沒有料到,闐帝竟會突然發難,以這種方式將虞錦留在了太子身邊,這對虞錦是種考驗,考驗忠心與立場,可是對太子未必不是另一種考驗,考驗他駕馭人的能力。
虞錦站在大殿上,望著闐帝略顯老態的背影和緩慢的腳步,一時想到,拋去他九五之尊的身份,他也不過僅是一位老人而已,也會有常人的喜怒哀樂,也會有常人的悲歡離合,而且正因為他獨特的身份,才會讓自己終生都在這種克制的情緒之中,不得舒展。他雖握著千萬人的生殺大權,有著雷霆萬鈞的浩蕩聲勢,卻也缺失良多,連應有的天倫之樂也不能享受,那些貪婪大好河山、權欲熏心的人,豈知他心中的悲哀?
就在思量間,大殿外傳來太監尖厲的聲音:“太子到。”
李潤似是早已得知虞錦在,目光掃過虞錦所在之處,神色淡然,徑直走到闐帝身邊行禮。
“父皇,不知您這么急召兒臣進宮所為何事?”
闐帝回轉過身,說道:“你是太子,是儲君,身份尊貴,為穩朝綱,也不容有任何閃失,朕給你選了一位得力的人,往后就讓金玉跟著你,在你身邊護你周全,你看滿不滿意?”
此言一出,李潤狹長的鳳眼半瞇,見虞錦面色淡然,于是回道:“兒臣自然毫無異議。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委屈了金玉公子?金玉公子,你說是嗎?如果你有半分的不甘心情愿,本太子倒是可以請求父皇收回成命。”
虞錦看向李潤,一字一句地說道:“謝太子體恤,既然承蒙皇上抬愛,金玉豈能推辭?金玉心甘情愿。”
李潤微側了側身,背對著闐帝,神色慍怒地看著虞錦,眼底風云變幻卻礙于闐帝在場不得發作,不懂得韜光養晦,遠離官場是非,她以為她這個金玉公子還能做得久遠?可是,如若她想參與這個游戲,他又豈能不成全她?只要她不怕最后落得個粉身碎骨就可以了。
李潤嘴角帶著淡淡的譏諷,口氣卻極沉穩恭敬,說道:“父皇,金玉公子乃是譽王的師弟,聽說譽王一向對其疼愛有加,兒臣又豈能奪人所愛?況且,依著譽王的脾性,他又怎么樂意看到自己的師弟投入他人麾下?金玉公子,你說是嗎?”
看來,太子并不歡迎自己,虞錦微微一笑,眼眸間風華萬千,說道:“太子多慮了,譽王從不似太子猜想的這般心胸狹窄,他一向光明磊落,愛憎分明。”
言下之意,就是指太子心胸狹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子到底是太子,也不惱怒,只靜靜地看向闐帝。
誰知闐帝說道:“太子,無妄那邊你不必擔心,朕會好生安撫他。”
闐帝提到段無妄之時,連聲音都溫和了許多,虞錦看得出他似是很有把握可以安撫住段無妄,讓他不心生怨懟,虞錦同時也察覺到,其實在譽王段無妄和闐帝之間一直以來都有一種外人無法滲入的親近之感,超乎君臣,這種感覺很微妙,又讓虞錦無法言說。
而李潤也明顯察覺到這一點,嘴角抿出一絲笑意,刻意地去掩蓋那種無法表達出的失落,說道:“父皇待譽王一向親厚,想必他沒有什么不聽的。等父皇見了他,就告訴他,兒臣府上還有許多上古的兵器,讓他入庫隨意挑幾把,總是不虧的。”
李潤這話中深意卻是在暗示虞錦,虞錦比不得幾把寶劍珍貴,在李潤心中,拿幾把劍來交換虞錦,還是虧了,虧大發了。
“放心吧,無妄的事朕會安撫好。”闐帝一步步地挪向龍椅,身子略靠著龍椅把手支撐住,說道,“太子,你給朕說說,虞展石的案子查得怎么樣了?可有眉目?現在宮里、宮外都對此事議論紛紛,你一定要細心查探,給民眾一個交代。”
闐帝話音未落,虞錦已經繃緊了心弦,她沒有料到闐帝竟會突然問到虞家之事,情急之下,轉過頭看向太子,誰知,竟見李潤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緊張之余也有幾分惱怒,就因為自己去找過他問過案情,所以才會有今日這樣被動的局面嗎?
“回父皇,兒臣還在查探之中,虞展石一案,因眾多大臣聯名上奏,牽涉眾多,兒臣不敢有絲毫馬虎。”
“正是,一定要給朕查個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這虞展石不過就是剛剛上任的督律寺卿,能翻得出多大的浪來。”闐帝有些發怒,虞錦卻不知他到底是因為自己父親被彈劾而發怒,還是因為那些大臣受人挑撥、控制而聯名上奏的事發怒。
“是,兒臣謹遵圣諭。”
闐帝見李潤這般恭敬、疏遠淡漠,心里不太舒坦,這些年來,也自覺或許是待他太過嚴苛了些,以至于他竟比一些老臣都要對自己敬重疏遠,于是說道:“朕有些乏了,你們跪安吧。金玉,你要好生護太子周全,不能有一分懈怠。太子,為人君者,切記不能視人命為草芥,你對人誠懇一分,他人必將為你多傾盡一分心力。這大好河山雖在君主的手上,卻不是君主一人能妥當操持的。”
“兒臣明白,兒臣一定會……好生待金玉公子。”李潤轉過身,緩緩地說道。
李潤與虞錦正要離開,闐帝卻突然說道:“潤兒,天氣快要轉涼了,你也要記得多加件衣服,讓你府上伺候的人也精心點兒。”
“是。”僅僅一個“是”字,讓人聽不出絲毫的喜怒來,或者是激動到無法自持而不能言語,或者是麻木到不肯親近的地步。李潤的話,既不理會闐帝這樣一句難得溫暖的話,同時又重重地挫敗了闐帝一顆想要做慈父的心。
“罷了,罷了……”闐帝坐在龍椅上,慢慢重復著這兩個字。
走出乾元殿很遠,虞錦的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闐帝的聲音,想起離開時無意間看到的他眼底的悲哀,不禁微微嘆息。依著闐帝剛才對李潤的教誨,言辭懇切,闐帝也算得上是一位明君。這樣的帝王,身邊卻連個親近的人也沒有,親手扶持的太子恭敬卻疏遠;本應名正言順的嫡皇子翼王,又不是正統的血脈,甚至是皇室一個不可告人的污點;唯獨……譽王,虞錦再三想了想他與闐帝之間的種種,竟覺得他們倆更甚父子。
思慮及此,虞錦也覺得有些好笑,在撞見太子李潤陰鷙的眼神之前,絲毫未意識到自己已然輕笑出聲。
“這樣的帝王家,難道讓你覺得很好笑嗎?”
虞錦搖了搖頭,說道:“他不過就是一位老人,說了自己本該說也最想說的話,我不覺得好笑。”
“本該說也最想說,真的是這樣嗎?”李潤低聲冷笑。
虞錦說道:“剛才在大殿之上,金玉答應皇上不過就是權宜之計。想必,太子也不想金玉每日跟在身邊吧?不如,咱們一拍兩散,各自離去,如何?”
李潤似是看起來心情不錯,眼底里的陰鷙已然消失,說道:“金玉公子說的哪里話?本太子怎會不想你跟在身邊?再者說,本太子已經答應父皇,一定要厚待于你,而你不也答應會好好保護本太子嗎?”
“你明知我不過就是無法推托,又何苦……”
“還不跟本太子一同離開?”
李潤不待虞錦說下去,便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遠處宮禁森嚴,不時有侍衛成群結隊地過來巡查,虞錦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只得靜靜地跟在李潤身后,走出了這皇宮。
太子府。
平生見李潤回來,顛兒顛兒地迎上去,說道:“主子,您回來了,皇上這時候召見你,所為何事?”
“平生,去將后花園涼亭東南角的錦然居收拾出來。”
李潤說著話便進了房間,而平生追在后面,大喜過望地說道:“主子,您終于答應將錦然居賞給平生了?”
李潤瞪了他一眼,略抬下巴示意他朝身后看,平生這才看見站在門外正要走進來的虞錦,疑惑地看了看虞錦,又看了看李潤,說道:“主子,您是說要將錦然居收拾出來給……給金玉公子住?”
李潤略點了點頭,見虞錦走近,便指了指旁邊的位子讓她坐,看平生還傻傻地站在原地瞠目結舌,于是低喝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
平生欲言又止,又似是有些憤憤不平,一跺腳迅即離去。
虞錦問道:“你難道真要將我留在太子府?”
李潤輕笑,說道:“如若不這樣做,怎能讓我父皇放心?”
虞錦聽出李潤話中的深意,冷笑道:“太子難不成以為,皇上此舉意在將金玉安插在太子身邊?”
正在這時,平生在門外說道:“主子,錦然居已經收拾好了,要不要現在就請金玉公子過去瞧一瞧?”
“也罷,你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如若覺得不好,回頭再叫人幫你收拾就是。”李潤說道。
虞錦站起身來,出門后隨著平生朝后花園走去。這錦然居在后花園涼亭的東南角上,也是整片湖的中心,沒有路可以走,湖邊有一艘小舟,系在湖邊的一棵樹下,見平生帶著虞錦走過來,有侍從已經快手快腳地解下繩子,平生朝他揮了揮手,親自劃著小舟,將虞錦送至錦然居。
虞錦輕步踏進錦然居,這錦然居沒有外墻,竟是全部栽種了細密的竹子,以竹林做墻,隔著竹葉,從外面看不到錦然居里面的情景,可是站在錦然居內,卻可以將外面看得真切,虞錦不禁佩服建造這座錦然居之人的玲瓏心思。
錦然居并不大,不過數間房屋,里外錯落有致,進到最里邊的房間,虞錦赫然看見滿屋的書籍,它們被擺放得整整齊齊,似是有人經常打掃,所以每本書上并無任何灰塵,中間的書桌上,擺放著價值不菲的紫玉硯臺。
虞錦問道:“平生,這里是太子常來的地方嗎?”
平生似是對虞錦有些微詞,口氣并不友好,說道:“這是主子看書時最喜歡來的地方,閑暇時也偶爾會在這里小憩,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主子的喜好布置的。我幾次跟主子提起,要他將錦然居賞給我,他都不肯應,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竟會給了你。”
平生喟然長嘆,左右望了望說道:“這里僻靜,主子也沒有在錦然居安排仆從,你若需要,我便去回了主子,再給你……”
虞錦打斷平生,說道:“不必了。我沒那么嬌貴,只要這錦然居有吃有喝的送過來,我不需要人伺候。”
平生離開后,虞錦又圍著這錦然居轉了一圈,確定并無暗衛。平生不明白李潤為什么會將錦然居給虞錦,虞錦卻心知肚明,那不過是因為錦然居在水湖之上,將太子府的人都隔絕在外,最重要的是,虞錦可以從東墻躍出,自由進出太子府而不被人輕易察覺。
虞錦倒是一時摸不透李潤心中到底做何感想,對自己他當然會有戒備,可是放任自己進出,未必不會對他造成威脅,難道他就一點都不怕嗎?
虞錦進了寢室,見里面簡樸而雅潔,沒有任何綺麗奢華之物,也覺得放松得很,靜靜地斜倚在椅榻上,從窗戶正好可以看見遠處的涼亭,想起那次與太子在涼亭上的對話,失笑之余又有些出神。
虞錦自然不會就這樣待在錦然居,她走出房間,用匕首削斷一根竹子,將竹枝在水湖一撐,借力彈了出去,一躍至太子府外。虞錦回身,看了一眼那青磚高墻,心中嘆息自己即將與此擺脫不開。同時也失笑于命運的宿判,自己將程衣安插在了慕容紫身邊,自己卻被闐帝安插到了太子身邊。
虞錦需要知曉程衣是否被安全地送進了澄瑞宮,于是便去找翼王,虞錦因慕容城已經在闐帝面前幫自己“正身”,于是本想大大方方地走正門,突然想到闐帝已然將自己放在太子身邊,自己就這樣來見翼王,難免又招來猜忌,于是便悄然潛進。
虞錦進書房之時,翼王正與一人談話,那人身穿勁裝,蒙著面紗,見到虞錦之后,下意識地便迅即閃離。虞錦看著她的背影,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于是便探手抓向她的肩膀,那人身形一轉,手中的長劍已經刺了過來,虞錦不得不縮手避開。
正在這時,便聽見翼王低喝道:“退下。”
那人怔了怔,妙目流轉,眼底閃過不易覺察的傷痛,緩緩地一步步朝后退,及至門口,飛一般地轉身離開。
誰知,虞錦卻也跟著躥了出去,再度將手搭在了那人的肩頭,低喝道:“你站住……”
那人反手刺向虞錦,虞錦本應捏住她肩胛骨的手略松,讓她滑脫躲開,虞錦隨手抄起院內盛開的鮮花,朝那人擲去,勁道雖不大,招數之奇卻讓那人閃躲不開,數朵鮮花便直直襲在那人面門之上,花粉揚起,浸染在她的面紗之上,那人卻不理會,急速離開。
翼王在其身后喚道:“金玉公子……”
虞錦轉過身,靜靜地看著翼王,說道:“翼王,是不是現在還不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機?所以,我們還是要將這場戲碼演下去?”
“金玉公子不跟在太子身側,卻來本王府里,這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啊。”翼王避重就輕,不理會虞錦的話。
“我來不過就是想問問,慕容紫如何了?”
翼王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半真半假地問道:“金玉公子什么時候這么關心本王母后了?”
虞錦冷笑,說道:“翼王何必明知故問?”
“本王的舅舅正在為母后醫治,無論如何也要一兩日才能渡過危險。”
聽翼王說完,虞錦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既然慕容城還在為慕容紫醫治,那么程衣便一定還在宮內相守,也不知為何,在虞錦的潛意識里,有慕容城在,程衣絕對不會出任何意外。
虞錦問道:“你可否告知金玉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翼王說道:“金玉公子一定要知道嗎?”
“翼王這般說,那么那個人定是金玉相識之人了?”
虞錦這樣問話,本意就是試探,果然,過了良久,翼王才說道:“本王不想回答。”
虞錦冷笑,說道:“有時不想回答未必不是一種答案。”
虞錦轉身欲走,翼王突然在其身后說道:“那一晚,我都記得……”
虞錦頓住腳步,站在原地,沒有說話,翼王說的她何嘗不知,那一晚,翼王從她肩頭跌倒在地,虞錦思索再三,還是將其扶到了榻上,誰知虞錦要離開之時,卻發現衣袍的一角被翼王緊緊握在手中,虞錦本想猛力抽出,見翼王蹙著眉如孩童般的神情,一時心軟,用匕首割斷了衣袍后才離開。
翼王說道:“我缺失的,我渴望的,我曾經在平度每夜都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不過就是一點溫情,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都會銘記在心,你之于我,我更加不會忘記。”
翼王說罷,見虞錦沒有回轉過身,更加沒有絲毫的只字片語,就那樣悄然而去,不由得輕聲嘆息,再見到虞錦擲落的一地鮮花,若有所思,望著遠處天際出神,或許有些東西總是藏不住,不知道從哪兒就要迸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