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已經去學校了。晚飯老張做的簡單，西紅柿炒蛋、紅燒草魚和排骨海帶湯，一人一聽啤酒。李敏敏問老張的想法。老張把白天相的得啊失啊，跟李敏敏絮絮叨叨的探討著。李敏敏說，還能想著她孤不孤單，老張還算有點人性，其他都是假的。老張沒說話，他也覺得都是假的，什么得啊失啊，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李敏敏問老張，到底上不上班。老張把最后一口啤酒猛灌下肚子，發了半分鐘呆，突然說出，“不去！”。

這半分鐘里，起碼有20秒時間，老張的哪些對于得失的思考在泛濫，七嘴八舌的交雜。在叫雜種，第21秒，老張問自己，那個得失之下的自己，“想回鄉還是想上班”？七嘴八舌都停了下來，安靜的瞪著赤裸如幼崽的自己，等著回話。那個自己思考了幾秒鐘，對老張說，“不去就去不了了”。老張想了想，望向李敏敏，說出了那句“不去”。

老張已經走過了路口，走向了自己的小院。帶著復雜的感覺。有那么一點點決絕，一些遺憾，一些害怕，一些浪漫，一些倔強，一些莽撞，和一些醉意。

李敏敏笑了，說了句“沒人性“，起身去洗碗。

老張和李敏敏聊了一夜。

第二天，老張給同事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決定，并邀請他在院子落成時候去吃酒。他又在大城里住了一周，給李敏敏做飯，呆的無聊了，走的時候，把原本沒帶著的幾種樂器、筆墨紙硯，都帶上了。

再進院子，二樓的樓板剛澆筑后，正準備養護。門口的田都已經翻耕耘平，正準備撒第一輪輕肥料，然后洘干水，播種。老張還是把車停在姨媽家，東西提回小院舊西屋。進院碰見大江，聊了幾句。大江說，養護的這幾天，會安排工人把舊院墻拆了，起新院墻。新院墻大江可是花了功夫設計。

晚飯老張又買了幾箱啤酒，還買了新上市的枇杷。工匠們喝的熱鬧，大江喝了幾瓶，活泛的掰扯著院墻的設計想法。他說，要把四四方方的院子盤活，院墻就要活起來，要扭動起來、柔和起來，所以墻不是直線的了，是曲線的，不規則的，又不突兀的曲線。院墻內里還是磚，新舊的都行，外表不刷平，刷白，要用鵝卵石鑲嵌出圖案，要跟留下的窗洞配合上，不土氣，又不顯得特立獨行，要有留一下些白墻黑瓦的氣質，跟新的弓樓的一部分要配合起來。

飯后人走光了，老張不想去姨媽家洗澡，燒了鍋水洗臉泡腳。院子的探照燈開著，老張在西屋門口泡腳，用熱毛巾捂著膝蓋，想想明天要做什么。

泡完腳，他拿出吉他，擦一遍，調了調弦，彈唱起一首曾經練了很久的曲子——天空之城。彈得不好，錯音好多。

一天一大早蓮村長來了，來雇老張干活了。

村里的大規模種植，產能比小農時候高很多。本來所有的農活都能機械化，需要雇的人不多。蓮蓮作為負責人，認為不需要像完全機械化，有些人力所能及又可進退的活，還是堅持雇傭人工。一方面減少原始固定資產成本投入，畢竟農產品利潤都不高；一方面也讓人有安心感，田還在，保留些傳統。耕田、收割、播種都是機械作業，施肥還是雇人工半機械化作業，半機械化就是輕型履帶車坐在車上撒。上次蓮蓮已經跟老張打了招呼，要雇他干活，臨時工，工錢不多，也是和老張心意，省的無聊。

蓮蓮跟老張定好了日程，本村總共雇了8個人，今天算起，要在后天開始的三天內完成大概400畝田的施肥，并在第八天開始洘干水，準備第十天開始機械播種。總共有四輛履帶車，所以進度基本能保證。蓮蓮說會讓丁四青教老張怎么撒的均勻。撒化肥也是技術活。

下午老張閑的沒事，覺得要約四青來看看那棵李子樹，這都兩三個月了還沒抽芽，估計是有問題。挖樹時候聽他說道起來，似乎挺懂養樹的。

張樹林遛到丁四青家院門口，鐵門掛上了，沒鎖，估計他在睡午覺，就喊了幾嗓子。丁四青果然在睡，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揉著眼開了堂屋門，讓老張自己開院門進去。老張說要讓他幫去看看從他挖的那棵樹，還沒透出新芽。丁四青一聽，立馬精神了，說你別進來了，我們去你家。進門拿了件衣服就要鎖門，鎖了一半又開門進屋拿了把鋤頭。老張說不用帶，丁四青說用自己的順手。接著他拐到隔壁丁云家門口喊了幾嗓子，沒人應，就跟老張走去小樹林，路上丁四青話不多，只問了句老張房子的進度，老張回了幾句。

走過被人工雜亂的小院，穿過矮小的舊西院門，進入了被自然雜亂的小樹林。丁四青筆直走到那棵李子樹邊，蹲下來研究，自言自語。

老張抬頭掃了一眼這個小小的樹林，一點點真切欣喜從心底溢出，漫到了臉上。除了那棵可憐的小李子樹外，都郁郁蔥蔥，即便有幾棵的葉子還沒長全，但是看著就有潛力。兩棵勉強對稱的柳樹抽出嬌嫩枝條，綠色還沒有變老。四棵林界楊守衛就像一個父親和三個兒女，父親用被微風浮動的手勢在教兒女如何做好一名稱職的邊界衛士。水杉也透了新枝，被柳樹的綠更嫩。七棵桑樹，七個小矮人，水杉原來是公主，老張又漫出了笑容。三顆果樹，冒著蓬勃稚氣，正和丁四青一起，關切的觀察著可憐的小李子樹，微微搖晃著，感覺好像能聽懂丁四青的話，用手語在表達自己一樣。

四青同志摩挲了很久，突然長嘆一口氣，站起來。老張遞了根煙過去，四青接過抽上，說，這棵樹可能活不來。他咒罵了丁云一通，罵她烏鴉嘴，又罵自己挖樹時候不小心。老張問他怎么辦，是施點肥再等等呢，還是挖掉算了。四青一口把煙吸完，扔地上踩滅，說挖掉吧，我再送你一課，樹多的很。老張想想，就去西屋拿鐵鍬。兩人忙活了一會兒，把李子樹連根挖出，樹根爛了個黑色大洞，是活不了了。四青說他回去了，讓老張要不直接去他那挖一棵來。張樹林想了想，說不著急，晚點再弄吧。四青點點頭，一言不發扛著鋤頭走了。

晚上安靜了。老張去姨媽家洗完澡，躺在西屋門口搖椅上，練了會兒天空之城，掃弦唱了幾句曾經的流行曲，把吉他靠著墻邊，抽著煙，想想事情。

他在想，如果他選擇去工作，也許今天就還在大城里，在準備下周一入職了。接著想起了工廠里多年工作的一些片段，有開心的、有惡心的、有深刻的、有微不足道的。記憶是個很奇怪的東西，無論老張對著某個片段如何認真的集中精力，出來的記憶也是單薄的邏輯語音，或者是腦海中淡淡的黑白場景，不清晰，不生動。腦子實在不是個很好的再現記憶體。接著他想到了李敏敏，掏出手機想撥個視頻過去，覺得沒什么話說，算了，給李玉撥了一個。沒接，估計去哪里玩了。小樹林的那棵樹還倒在坑邊，明天要砍斷曬曬當柴火。不想從四青那移樹了，要不自己種一棵。以前后院的桃樹、枇杷樹不都是自己扔種子種出來的嘛。正好今天買了枇杷，說干就干。

老張起身，先看垃圾桶，要找找晚上大家吃出來的枇杷核，已經被表嫂跟垃圾一起帶走扔了，就找出沒吃完的枇杷，挑了10個大的，小心的剝皮吃完，有兩個果肉有點壞了，不過應該不影響核。老張把西屋邊的探照燈移了一下，對著小西院門。勉強能看清。老張把10個枇杷核用水沖了沖，找個塑料袋兜著揣褲兜里，找鐵鍬，穿過西院門，繞過迎賓柳樹，在其他三棵果樹有點睡眼迷蒙的注視下，把坑填了填，留平底凹槽，把10顆枇杷核分散的摁在槽底松軟的泥土里，在輕輕的蓋上土，土不夠，就又從周邊鏟了幾片，還帶著草莖的，扣在10顆種子上。平整了下，看不出這里原來有過植物的生死。還好那棵死掉的李子樹還躺在邊上，提醒了下老張。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老張把李子樹拖到了院墻邊躺著，準備回屋。頭剛探進小院，想起來缺了點什么。回身在種子上尿了泡尿，這才滿了意。

剛躺回搖椅，李玉回撥來了視頻。第一句就是：爸，你怎么不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