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 Capitalism
資本主義從來不考慮我們的幸福
我們所說的“意識思維”,即我們能有意識地進行控制的那部分,約占我們總體思維能力的9%。各路專家對這個數字略有爭議,因為思維很難量化成百分比,但絕大多數專家都認同無意識占比更重、更大。
無意識實際上只對一種影響做出反應:重復。你反復做過、說過、聽過、看過或是體驗過的任何事都會轉入無意識。這些事不僅從此變得自動化,還會被排除在意識之外——這就是為何房間一團亂的人,自己卻注意不到臟亂。
歷史證明,這非常有利于人類掌握各種技能。以前我們必須全神貫注去做的事,只要經常做,就會轉入無意識領域,變成一種習慣。因此,我們可以一面自動執行一些無聊的日常任務,一面空出我們的意識思維去解決出現在眼前的特殊問題。
最好的例子就是開車。通常來說,頭幾節駕駛課你都會焦頭爛額地琢磨到底如何才能兼顧信號燈、后視鏡、警示路標、掛擋、轉向和踩離合。我記得我當初就很納悶那些專職司機是怎么悠然自得地搞定這一切,還另有余裕聽收音機、和乘客聊天或抽煙(因為那時是20世紀90年代,幾乎每個司機都會邊開車邊抽煙)。
然而,等你開了一段時間車后,多半就會發現不僅開車這一機械化的操作流程變得自動化了,就連你常開的那段路也是如此。例如,大多數經常開車的人有時會發覺,他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家里開車去上班的。
對不開車的人來說,想要著重感受意識思維和無意識思維的區別,最好的方法是回憶一下你忘記如何走路的時候。用一種浪漫而委婉的方式來說,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你看到一個魂不守舍的人的時候。一瞧見這個天仙般的人物,你的意識思維就開始問自己一些它根本答不上來的問題,比如,“我走路的姿勢是不是很優雅、很性感?”
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走路是種無意識行為,不需要特意集中注意力。因此,當被問及走路的問題時,你的意識思維只能回答“我怎么知道,那不歸我管”。此時,提問者會在一瞬間完全忘記該怎么走路。于是,我們經常目睹這樣一個場景:一個本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的人,最終卻摔得鼻青臉腫。
你能意識到的所有想法都來自意識層面,而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自動完成的事則屬于無意識。大腦被設計成這樣的不足之處在于,我們有時之所以會接受一些想法和觀念,并非因為它們是真實的,也并非因為我們自主選擇去相信,而純粹是因為它們此前曾重復出現過。這就是刻板印象——一種觀念被重復太多次而變得無意識后,開始受制于我們頭腦中強大的確認偏誤陰謀。
于是我們身處的環境就變得至關重要,因為我們會反復接觸以致無意識地吸收哪些觀念都取決于環境。要是備受歡迎的自由主義運動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受拘束的思想自由,都能憑借自主思考從近乎無限的選項中選出一套量身定制的信仰體系,那將多么美好。可惜,我們極其仰仗無意識思維,這意味著我們或多或少都是文化的產物。事實上,最前沿的神經科學即將證明,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這種東西。
如果你想進一步論證上述觀點,只需考察不同國家或不同年代的人對道德、審美、性取向、性別、成功和幸福的普遍看法有何不同。雖然這個觀點可能讓人難以接受,但很多我們視之為“顯而易見”和與生俱來的東西,實際上都是從環境中習得的。無論以何種經驗標準來衡量,我們周圍的抑郁、焦慮、飲食失調和自我傷害的發生率都在急劇上升。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個中原因可能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個人化,而更多是社會性因素所致。同理,自20世紀80年代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為資本主義大開綠燈任其一路高歌猛進后,各色心理問題也開始層出不窮,我不相信這僅是一個巧合。
在消費資本主義的大背景下,如何處理主流文化的理想和個人幸福之間的關系,是件無比棘手的事。西方國家的整個金融和社會體系,都有賴于公民用金錢換取產品和服務。故而,我們的文化義不容辭地要說服我們,我們需要靠物質來獲得成功和幸福。如果有人知足常樂、無欲無求自然就會是個麻煩,所以必須投入更多精力、財力和創造力,確保人們永遠不會滿足于他們所擁有的東西。一旦個體紛紛停止需求,我們所熟知的社會就將停止運轉。
資本主義影響文化規范最直觀的例子是它對審美的支配。“魅力”的內涵現已變得越來越狹隘,越來越難以企及,好讓我們始終對自己的外形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于是,我們就會花錢矯正。這就是為什么審美典范從相對容易打造的瑪麗蓮·夢露轉變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金·卡戴珊[20]。
當我們對著鏡子、對著衣櫥、對著房子、對著車子乃至對著生活心想“好了,我心滿意足”的那一刻,我們就失去了作為消費者的價值。因此,資本主義一心謀劃著要讓我們永遠處于恐懼、焦慮、嫉妒和自覺需求的狀態。
從歷史上看,未必有真正答案,但我認為這并不等于所謂的“自由市場”真就沒有任何限制。劍橋大學張夏準教授在其精辟的著作《資本主義的真相》中指出,有些人認為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或禁止簽訂零工時合同[21]之類的規則限制了自由市場。這種看法實則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前提之上,誤以為只要廢除了這些規則,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完全暢通無阻的市場上進行交易。
像不允許工廠雇傭童工這樣來之不易的人權,一開始提出時也因會破壞自由市場而備受爭議,但現在卻成了最基本的條款,我們已然熟視無睹。可見,只要我們認為無節制的資本主義所危害的東西比聚斂財富更重要,我們就會在資本主義框架下設立規則。
而如今,社會的首要任務是逐利,民眾的幸福、自尊和心理平衡都不如逐利重要。自嬰兒期起,我們所接受的信念體系就告訴我們,我們有很多不足,應該對自己的本來面貌感到羞愧和不安,必須花錢矯正。這些信息本質上還往往相互矛盾,譬如,一方面愚昧地吹捧各種食品,培養并維系暴飲暴食的文化;另一方面又致力于將“美體”的概念商品化。
一如拉塞爾·布蘭德在《從癮君子到康復者》一書中所言,要是你試圖用海洛因來逃避痛苦,你會被診斷為有“毒癮”;但要是你用的是鞋子、車子或合法的娛樂性毒品,你就是資本主義機床中一個大有可為的齒輪,絕大部分情況下都沒人阻止你,甚至還會鼓勵你。
資本主義至少在理論上是道德中立的——除了賺錢,別無目的。總的說來,唯有國家成本增加時,政府才會公然引導企業做出轉變。故而,英國煙草公司的廣告權之所以被大幅削減,乃是因為吸煙引發的疾病給國家醫保造成了壓力。出于類似原因,現在還在討論限制精制糖的問題。
資本主義的信息鋪天蓋地——出現在每一個廣告牌、公交站、商店櫥窗、雜志、報紙、電視和廣播節目上,這些信息從來都不曾考慮過我們的幸福。這一點在社交媒體上表現得尤為突出(見本書“互聯網”一章),像照片墻(Instagram)這種大企業(活躍用戶超過8億人,日均5億人上線),他們的員工工資全靠廣告收入支付。社交媒體投放的廣告不僅常常讓人眼花繚亂,更會基于用戶終端上的數據,追蹤我們在多個設備或網站服務器上的活動,從而根據我們的興趣量身定制地推送廣告。
這樣做造成的最終結果是,社交媒體上的廣告往往會被意識思維忽略,但卻可能被我們無意識地吸收。我們每次上網時,那些專為放大和加劇我們的不安而重金打造的創意信息,就會被傳送到我們大腦的特定部位。而據估計,這些信息占據了我們總認知能力的91%。因此,自社交媒體出現以來,身體畸形恐懼癥、焦慮和飲食失調等心理健康問題急劇增加,還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我并不是說社交媒體的問題僅在于廣告,也不是說現代資本主義文化的腐朽核心僅在于社交媒體,我只是想表明這是一個足以見微知著的具體代表。我們的社會結構依賴于常規的金融交易,作為社會成員,我們顯然需要在參與金融交易與維護自身自尊之間取得一種平衡。為了有效地實現這一點,公民個人必須做出讓步,但媒體、廣告和商業背后的勢力也必須讓步。因為,正如吉杜·克里希那穆提所言:“在一個病態的社會里適應良好,并不代表你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