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風景里,塔云山始終是人間最險、最奇、最絕、最美的山,因為包裹在千山萬山之中,而一直冷清寂寞著。我就出生在這座山腳下的幾間石板房里,這個地方原來叫松柏鄉,我父親在那里當公差。當我第一次視力能夠遠眺的時候,大概看見的就是這個像刀切斧劈出來的山峰,那是全然孤立的一根通天柱,我奇怪很多地方都把這種山叫了天柱山,而我的這根通天柱,卻有了塔云山這樣詩意的名聲。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我的家鄉鎮安縣,在清朝時出了一個進士,還在朝廷當了很大的官,并且很清廉,名叫晏安瀾,是他把一個“祈福求子”的“塔兒山”改成了塔云山,一字之改,自是生出了難以言喻的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塔云山,山似塔,云霧終日繚繞,在五百年前的明朝正德年間,就有道士建觀布道,數百年煙火不斷,說寂寞,其實也在淡淡長流水地悄然紅火著。
我第一次登上去,是在十二歲的時候,學校野營拉練,讓我們都背了捆得跟粽子一樣的背包,還挎了自削的步槍,別著鍋盔饃,一行幾個班的百十號人,真像打仗一樣,天還沒亮,就順著山腳貓腰往上攀爬起來。那根“天柱”是絕對爬不上去的,我們都是從“天柱”旁邊的平緩山脈迂回盤旋而上的。背包和“武器”輜重,在半山腰就被老師集中到一起了,光人上去都很困難,還別說背著捆扎得三扁四不圓的行李和幾乎跟人一樣長的槍械了。我們都順手折下一根棍做拐杖,勉強爬上去時,太陽已當頂了。一些女生硬是“賴”在了路途上的臨時“收容站”里。強撐著爬上來的,大多也累得夠嗆,我清楚記得,當我接近最后一級臺階時,腳咋都抬不起來,是先用屁股著地,一個驢打滾,才生生滾了上去。
山上確實很美,幾人合抱粗的松樹,布滿了幾座山頭,松鼠也許是很少見到這么多嘰嘰喳喳的毛孩兒,都十分膽怯地四處亂竄著。竟然有同學一個石塊飛上去,就見一只松鼠血淋淋地跌在了另一個同學正東張西望的臉上,肇事者立即遭到了老師的痛斥。
那時山上有十幾間塌了頂、倒了墻的爛房圈,房圈里長滿了野草和青苔。斷壁上有依稀可辨的畫像,老師說是老子騎牛入關圖。在房基四周,到處都是被打碎的石碑,那上面刻著許多字,因為是繁體,我們幾乎認不出幾個來。但字都刻得非常周正,好看。老師說,你們的大楷幾時要是能寫到這個水平就行了。有學生問,這么好的字為啥都被弄成這樣了?老師說,“文化大革命”“破四舊”么。大家都在破石渣中撿那些相對完整的字,我也撿到了一塊,是個“仁”字,比拳頭略小一點兒,邊緣部位破損得厲害,但總體筆畫都在。老師說這些字應該很有些年代了,算得上文物了,可當時,這里荒蕪得沒有任何管理跡象。我把“仁”字揣了回去,至今還在書架上擺放著。
我們滿以為這就是塔云山頂了,誰知玩了一會兒,老師說,這才是過去接待香客的地方,“金頂”還在山梁背后呢。我是一步都不想再爬了,一直磨嘰著,但最終拗不過,還是被大部隊簇擁到了“金頂”腳下。真是太神奇了,一間白房子,凌空蓋在了山石的峰巔,據說里面的“老爺像”就是用山頂石自然雕琢而成。從山坳登臨“金頂”,需要爬上幾十級臺階,開始,那些臺階還是匍匐在巖石上的,到后來,就蹈空了。那些臺階都是一丈多長鏨鑿整齊的方石條,它們險象環生地排列在云霧中,石條周邊即是萬丈深淵,整個臺階是靠兩道鐵索牽引而成的,搖搖欲墜是它的基本形象。任別人怎么攛掇,我和好多膽小的同學都沒敢上去。多年后,我還有這樣的印象:當時要上去,無異于有點慷慨赴死的意味。老師也不讓年齡小的同學上,第一次登臨,我就這樣與“金頂”失之交臂了。
可那“金頂”真是太神奇了,回來后,每每看著那個直插云端的山尖,心里仍產生著極大的好奇和恐懼。那間白房子是怎么在山頂蓋成的呢?人為什么都要向那么險惡的地方攀爬呢?但那山尖又分明太美太驚艷了,尤其在陽光下,更像是一方黃澄澄的金子,在吸引著冒險家去擁抱,猶如飛蛾面對著美麗的火焰,咋都經不住誘惑,要奮不顧身地撲去一樣。終于,我又去攀爬了第二次。這次,自己總算是搖搖晃晃地上去了。
當真的扶著石梯,一步步攀上絕頂后,那里的終極空間,其實只能容納下三五個人,石雕是一尊觀音菩薩。本是道觀,卻供著一尊菩薩像,這是中國許多名山的共同特征——儒釋道合而為一。塔云山尤為鮮明。這里自古至今都住著道士,但它的主峰、主殿,卻偏偏供奉的是大慈大悲觀世音。
即使在主殿里,我也沒敢站直身子,總覺得這間房是漂泊在云海中的。思緒不斷穿過在天風怒吼中震顫不已的墻壁,臆想著山腳下我的那洼出生地,在那里仰望這里,那是怎樣的一種高度,怎樣一個神奇的所在呀!我現在就置身在這個光芒四射的金屋中了。而在這個高度,是以萬丈深淵作為深度的,我知道我的腳下,就是那無法測量的迷茫深度。金屋的建筑技術,至今都是一個未能破解的謎,幾百年前,在一個無法搭建腳手架的絕壁峭崖上,石條是怎么拉上去的,房坯是怎么矗立起來的,那蓋頂的琉璃瓦是怎么一片片插上去的,尤其是那在太陽照射下放著萬道金光的白墻,又是怎么粉刷出來的?那是需要怎樣的膽量,怎樣的智慧,才敢作為的事呀!因而,民間只能把這種后人無法理解的傳奇技藝的金,統統貼在神話人物魯班的臉上了。數百年前的那些英勇工匠們,因為沒有圖紙與文字的記載,一身絕活,也便都付與消散無常的蒼茫云海了。
顫顫巍巍下了金頂,我與同行的朋友們,又在亂石倉中,尋找起了好多年前還撿過一個“仁”字的碑石來。這里已經有所恢復,一個道士不時敲響了讓山頂更加靜謐悠遠的磬聲。終于,我們還是翻到了一些破損的文字,我又撿了一個“寬”字,下面那個字只留下了一個無從辨認的腳邊,有人說可能是寬厚的“厚”字,有人說可能是寬恕的“恕”字,字跡已有些風化,但字形完整,古樸大氣,我如獲至寶地拾回來,與“仁”字做了書架上永久的伙伴。
后來我又陪人上過幾次塔云山,不再是腳力活兒了,公路已直接盤旋到了山頂,游客也越來越多。金頂我只上過那一次,以后再也沒敢攀爬。我害怕那種高度,更害怕著那種深度。斷碑殘字再也尋找不見了,只有那金屋和蒼松,仍是昨日的淡定模樣,任由風月揉撫,雷雨摧折,依然滄桑挺拔故我。我也算是經見過天下的一些山水了,但如塔云山這樣驚險奇絕的兀立山勢,還是有些少見。無論遠觀,抑或近蹈,都充滿了不二的個性風采。現今說好的去處,大多失望而歸,那是誘惑者太能說會道了,而我的塔云山,卻一直由一幫實話實說的“笨人”經管著,少了夸大、煽惑、欺詐,多了愿者上鉤的仁厚者的守株待兔,因而總是沒能“做大做強”。我倒是喜歡這樣的無為而治。老子講“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從本質上講,這樣的經營,是最符合道家精神的。
我已經離開出生的那片洼地很多年了,但我的書齋號還叫“塔云山人”。我始終向往著我的塔云山的風采和精神,我知道我永遠也達不到那種高度與深度,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有個方向,趕起路來,心里總是要踏實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