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之振傳(桐鄉(xiāng)歷史文化叢書)
- 郁震宏 潘詩雨
- 3460字
- 2021-04-13 15:46:42
三
順治十年(1653)的縣學(xué)考試,主持者是浙江提學(xué)僉事張安茂。張安茂,字子美,出自青浦書香世家。他的父親張以誠,字君一,明神宗萬歷二十九年(1601)狀元,官至右諭德,著有《酌春堂集》《毛詩微言》,后者為《四庫全書》存目。張安茂,順治八年(1651)進(jìn)士,著有《泮宮禮樂全書》,亦為《四庫全書》存目。
順治十年,崇德縣學(xué)新進(jìn)秀才三十名,除了吳之振,其他二十九位為:
勞福謙、呂光輪、勞鳴謙、費階、吳廷槐、朱雯、范鼒、勞子嵃、姚昶、金之楨、勞子峵、沈令原、顧大綺、沈翌、丘京、李楨、范煒、鐘宏烈、張麟、俞汝忠、錢行宏、沈雍、許全學(xué)、朱汾、葉渭、吳芬、王選、沈緒、鐘璜。
這三十人,無論年齡大小,都是“同學(xué)”,這是一張傳統(tǒng)社會中十分重要的人脈網(wǎng)。這張名單中的呂光輪,即呂留良,比吳之振大十一歲,因為同年入的縣學(xué),終生以朋友相交,這就是吳之振《祝陳子執(zhí)學(xué)師六十壽》所說的:“余時偕晚村,蹣跚弟子員。”
呂留良入學(xué)以后,沒有參加過舉人考試,康熙五年(1666),他因拒不出應(yīng)浙江學(xué)使組織的課考,被除名,革去秀才。吳之振則在康熙二年(1663)、康熙五年(1666)兩次去杭州參加鄉(xiāng)試,均名落孫山,后來也便不再赴試。
吳之振的二十九位縣學(xué)同學(xué),都出自崇德縣的世家大族。比如顧大綺,字非紈,洲泉清河村人,他的哥哥顧朱,崇禎十六年(1643)進(jìn)士,官行人司行人,明亡后隱居不出。顧大綺樂善好施,《石門縣志》列于《義行傳》。
順治十年(1653)崇德縣新進(jìn)秀才三十名,后來有兩位考取進(jìn)士。朱雯,字矞三,康熙三年(1664)進(jìn)士,官至山東按察副使;鐘璜,字佩遠(yuǎn),康熙十五年(1676)進(jìn)士,官至禮部郎中。
朱雯,是簡州知州朱輔的兒子。朱雯的哥哥朱霞,順治十二年(1655)的進(jìn)士,官汀州推官。兄弟進(jìn)士,為地方科舉盛事。朱雯與吳之振后來經(jīng)常詩酒唱和,始終交好,《黃葉村莊詩集》中收錄了不少吳之振寫給朱雯的詩。
大約在吳之振考中秀才的這一年,崇德縣城的鐘家請來了一位家庭老師,他叫葉燮,字星期,吳江人。吳之振也許不會想到,這個新來的外地老師,會成為他后半生的至交,沒有之一。對葉燮而言,吳之振也是他最好的朋友,阮元《兩浙 軒錄》引錢仁榮說:“星期知寶應(yīng),以不合上官而去。筑二棄草堂于橫山之陽,與石門吳孟舉相友善。”交游之中,只提了一個吳之振,可見兩人關(guān)系之不同尋常了。
據(jù)吳之振《次韻答葉星期》自注:“二十年前于鐘靜遠(yuǎn)齋中聽先生鼓琴。”此詩大概作于1673年左右,上推二十年,則為1653年左右。又據(jù)葉燮作于康熙壬戌(1682)的《帶存堂記》:“余三十年前,館于石門鐘氏之居。”上推三十年,則為1652年。吳詩、葉文,回憶的時間比較吻合,由此可見,吳之振與葉燮相識的時間,不會晚于呂留良,只是吳、葉兩人前期沒有什么交往罷了。
吳之振考取秀才以后,交游漸廣,尤其跟呂留良最為密切。他們一道切磋詩學(xué),吳之振《晚樹樓詩稿序》說:“年十六七,始交晚村,又共摹初、盛唐,互相礱錯,后乃數(shù)變而為宋人蘇黃之詩。”他們后來倡導(dǎo)宋詩,編選《宋詩鈔》,即濫觴于此。
呂留良成名早,士林影響較大,順治十四年(1657)至十六年(1659)間,他與陸雯若在崇德縣城組織文壇雅集,會者常數(shù)千人,盛況空前。吳之振雖然年紀(jì)不大,但高才博學(xué),又兼家境富庶,呂留良便引之為左右手,《吳母范太孺人傳》記載:
本朝順治初,三吳文人鼎盛,同邑呂晚村先生為時領(lǐng)袖,征召四方,舟車畢會,而橙齋以妙年頡頏其間,晚村每事引之為助,遂定終身交。
“每事引之為助”,漸漸成為一種習(xí)慣,或者說呂留良對吳之振形成了一定的依賴,吳之振卻能不厭其煩,可見其襟懷之豁達(dá),樂于成人之美。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舉個例子,康熙十二年(1673)八月,呂留良聽說平昔交好者要在縣城北門建造寺廟“小齊云”,他是一個程朱理學(xué)的信徒,十分生氣,便出面勸說。但沒有結(jié)果,于是又請吳之振出面與縣令杜森、教諭管鳳來交涉。吳之振其實是個儒佛兼修的人,甚至一度有“單丁住山”之愿,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呂留良的請求,出面調(diào)停,最終“小齊云”事件順利解決。
吳之振在《次韻送范廣文性孚之官天臺》詩中,也曾回憶了幫助呂留良組織文人雅集的經(jīng)歷:
君不見浙西社事集名勝,蜂窠蟻垤分門徑。
變滅煙云頃刻間,無異危欄攀曲磴。
士衡談笑獨登峰,把袂牽裾嵇呂同。
高堂行炙燒銀燭,哀絲急管歌玲瓏。
余發(fā)未燥駒脫齒,拽履長吟亦來此。
順治十七年(1660),呂留良與黃晦木、黃復(fù)仲、朱聲始、高旦中相約賣藝,呂留良寫下了著名的《賣藝文》,寫作的地點,就在吳之振的尋暢樓,撰寫者呂留良,書寫者吳之振。《賣藝文》盛贊吳之振“書畫奇絕,天然第一”:
東莊有貧友四,為四明鷓鴣黃二晦、槜李麗山農(nóng)黃復(fù)仲、桐鄉(xiāng)殳山朱聲始、明州鼓峰高旦中。四友遠(yuǎn)不相識,而東莊皆識之。……因約聲始竟賣文,余友共賣文與詩,麗農(nóng)鷓鴣共賣畫,鷓鴣東莊共賣篆刻,東莊獨賣字。鼓峰掀髯曰:“終不令子單行。”鼓峰小楷類《樂毅論》及《東方朔像贊》,行書逼米海岳,間追顏尚書,于是鼓峰東莊共賣字,既以字食,且以食友。約成,草于吳孟舉之尋暢樓。孟舉書畫故奇艷,涉筆成趣,得天然第一。謂:“吾手獨不堪賣耶?”“然如子家不貧何?”曰:“請以字佐鼓峰東莊,以畫佐鷓鴣麗農(nóng)。吾出藝,而諸君共收其直可乎?”眾曰:“幸甚。”東莊乃脫稿而屬孟舉書。
康熙二年(1663)四月,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三人在呂家水生草堂讀書,并正式啟動了《宋詩鈔》的編選工作。同月,余姚高旦中來訪呂留良,隨即黃宗羲受邀到呂留良家坐館教書,《宋詩鈔》編委會擴大到了五人。同年八月,黃宗羲回余姚。
康熙三年(1664)二月,黃宗羲、黃宗炎兄弟及高旦中到石門呂留良家。這時,嘉興高承埏家出售藏書,計有兩千多本,大抵為抄本,經(jīng)黃宗羲力勸,吳之振買下了高氏遺書。黃宗羲便經(jīng)常到吳之振家看書,他在《天一閣藏書記》中說:“余在語溪三年,閱之殆遍。”
高承埏,字寓公,崇禎三年(1630)進(jìn)士,明亡后以遺民終,是一位有骨氣的士大夫。黃宗羲面對高家的敗落,無動于衷,不施援手,反力勸吳之振購買其藏書,這與兩年后他勸呂留良購買山陰澹生堂藏書一樣,受到遺民圈的鄙夷。
同年四月,黃宗羲、黃宗炎、呂留良、高旦中、吳之振一行到常熟拜訪錢謙益。這是目前可考的吳之振第一次出省之游,因此,這次出游,給他的印象特別深刻。他們路過蘇州,在某家店里吃了個餅,本是一件小事,但二十五年后,吳之振居然還能清楚記得,其《次友人游姑蘇韻》“閑銷旅思尋歌板,偶話前塵記酒爐”句下自注:“記與太沖、晦木、旦中、用晦啖餅于此,已廿五年矣。”
除了吃餅,當(dāng)然更記得吃酒。吳之振《次宋玉山韻贈金星巖》詩末注云:“余廿四五時,同旦中、晦木飲令祖飲馬橋寓齋。”金星巖,即金燦,德清縣大麻村(今屬桐鄉(xiāng)市大麻鎮(zhèn))人。金燦的祖父金漸皋,崇禎九年(1636)舉人,復(fù)社名人,明朝滅亡后,抗擊過清軍,做過和尚,后來又出仕清朝,辭官后,一度寓居蘇州府衙東的飲馬橋畔。吳之振家族與金家是世代姻親,他們路過蘇州訪問金漸皋,應(yīng)該是吳之振的關(guān)系。
黃宗羲從康熙二年(1663)到呂留良家設(shè)館,到康熙五年(1666)兩人斷交,這個時期,吳之振通過黃、呂又一次拓展了朋友圈,但所交大部分為江浙文人,吳之振所謂“團(tuán)圓雜坐生面稀,細(xì)視方知半?yún)窃健笔且病K麄冄偶牡攸c,主要為兩個,一個是呂留良的力行堂、水生草堂,一個便是吳之振的守愚堂、尋暢樓。此時的吳之振家,儼然成了浙西地區(qū)文人雅集的勝地。
與呂留良、黃宗羲等交往期間,他們一起訪錢謙益、尋輔廣墓,時常聚會,詩酒唱和,是吳之振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這一時期,吳之振作了不少唱和詩,著名的有《輞川圖》《再詠輞川圖次韻》《題如此江山圖》等,而他的第一部詩集《尋暢樓詩稿》也將慢慢在此孕育了。吳之振一面欣喜于“此地饒有朋友樂”,一面也感嘆“詩債積如山”,痛并快樂著。這里錄下他的《題如此江山圖》,以見其詩才之一斑:
今年醵錢作重九,相約題詩窮好丑。
群公不畏雨與風(fēng),著屐沖泥從飲酒。
長魚斫鲙銀絲飛,筍鞭脫嗀和青韭。
黃雞紫蟹堆滿盤,缸面新傾五斗。
黃子酒闌出畫圖,裝潢妙手天下無。
金粟箋標(biāo)雙玉軸,吳綾蜀錦重摩挲。
開卷煙嵐驚戶牖,重岡疊嶂相逶迤。
河陽劈斧營邱樹,礬頭細(xì)碎填青螺。
山陽亭子小如笠,四面闌干來曲屈。
中有高人載酒過,停車立馬松衫側(cè)。
紫衣紗帽雜黃冠,杖履紛然難物色。
卷端題字紫芝生,鵠頭小篆何精明。
匡廬道士山中去,從此人間無姓名。
后幅長箋題某某,蠅頭細(xì)草間真行。
此中只識宋金華,八言七字排鍾。
其余諸公碌碌耳,吞聲飲泣空悲鳴。
展卷未完寒具設(shè),雙眼如花心欲折。
軒窗四面秋風(fēng)來,階前亂舞娑羅葉。
江山總作煙云觀,瀾翻跋尾勞唇舌。
宋人遺墨元人題,王孫玉樹長萋萋。
吾儕賦詩看畫亦不惡,丁香閣內(nèi)夜半醍醐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