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想過,可你最終還是干掉了那念頭,實際上它也并沒有糾纏你很久。那一刻的你表現出一種傻乎乎的斬釘截鐵,像個血往上涌的革命者那樣穿上那件你每日必穿,這次卻即使穿上也已失去它職業意義的白衣(對此你并未多想,湍急的血流吞沒了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動作絕似某個新兵蛋子初次披上戰袍,猛烈而激越,生發于淺顯閱歷與幼稚頭腦的悲壯。其中含有少許可被理解的表演成分,正如新兵在長官之前。你的“長官”是憤懣,而你的舉動無非就是想立正敬禮報告:我將慷慨赴死,無需任何戰前動員。可你還沒走出房間就覺得面紅耳赤,雖然更衣室內空無一人,沒有誰窺到你片刻之前的激昂。臉紅倒不是后悔穿上這衣服,你沒有半分想脫掉它的意思,而是因為先前那可被理解的表演,當血流稍稍變得平緩之時,你重新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是個喜歡、并熱衷于表演的人,哪怕方才那憤懣真實無比。
“你坐在這兒干嘛呀?”一個小女孩的提問。她完整的疑問是,“明明穿著白大褂可你為什么不上班而是跟我們這些等著看病的人一樣坐在走廊里?”那個被你干掉的念頭再次浮現,注意,是浮現而非復活。這意味著你并不想做出改變而僅僅是出于對同題問答的厭煩。
“我是個炸油條的?!蹦銓δ切〔稽c兒說。隨即你就檢測到這回答中的不耐煩,便立刻做出彌補,“你愛吃油條嗎,小姑娘?”與此同時你身子前探,在那近在咫尺的小臉蛋上你嗅到熟悉的幼兒潤膚乳的味道,這氣味讓你的眼神開始渙散,你知道記憶之門此時又裂開了一道縫隙,便趕忙眨眨眼睛,重新專注于眼前的小東西?!拔也粣鄢杂蜅l,油條不甜,我愛吃糖油餅?!被卮鹜戤吥切〔稽c兒就跑開了,跑向一個剛剛從B超室走出的不算太老的老婦人。完了,“糖油餅”,那道剛才被你強行掩上的門再次打開,這次你關不住它了,那種吃食的氣味殺入記憶的疆場,你輕輕嘆口氣,宣告失守——那時他趴在電腦前徹夜敲字直至清晨,只有你一半高的女兒迷迷糊糊地醒來,在通往洗手間的路上小家伙聽到鍵盤聲總會折向父親的書房,把腦袋靠在他肩膀,用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問:“爸爸你寫了多少字?”得到回答后,尚有三分之一處于睡眠狀態的小身體才轉過去,向洗手間走去,邊走邊以睡意尚未完全褪卻的童音說,“真棒爸爸,一會兒我給你買糖油餅去。”他最愛吃,你卻以油炸食品不健康的理由總是阻止他吃的東西。由此為始,碎片的記憶開始連綴,如同某種邪惡的藤蔓植物般鋪展開來,一路攻城掠地。淪陷如此迅猛,以至于那個小小的“罪魁禍首”和她祖母離開時沖你揮手再見你都毫無察覺。你索性放任失控的思緒,甚至不無縱容,在那個被你有意回避或者干脆說藏匿的內核中,其實你一直想這么做,曾經你一度認定這是自毀,后來在那個夢境與那次閱讀之后,你修正了此前的論斷,你把這種“放任”歸因于好奇心驅動,你很想知道記憶的不斷閃回究竟會給你造成何等程度的傷害,還是根本就構不成傷害,反而會帶給你某些類似于希望、類屬于美好的東西。為此你曾經做過一次實驗,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死刑犯,從未被告知將以哪種方式被處死,是槍決、電刑還是絞索一概不知。唯一確定無疑的就是必死。在這一前提下,作為將死者的你不再沉溺于死之將至的恐懼,轉而心無旁騖地猜測起自己的死法——腦子里鋪展開所有你能想到的可能,將之分門別類,之后依照某種你自定的次序,仿佛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那樣,隨機抽取其中一種行刑方式,嘗試并對比,以虛構的絞索,利刃,槍和子彈,一小瓶立竿見影的毒藥,或者某種特定頻率的次聲波,處決自己。然而懷疑就孳生了,濃霧般充斥你全部的思維空間,隨后就固化成半透明的干冰之類的東西,你再也無法信馬由韁地虛構下去。唯一清晰并且尚能運行的,就是逆行回到原點,否定——那個必死的前提并不成立,之所以此前思維能行進能發散,是因為清楚自己明明并非死刑犯,也就當然不存在必死。于是你只好老老實實地沮喪著,簡單的放任,簡單的被驅動,不再做試圖生發出任何意義的任何猜測。就從這一刻起,每逢發覺自己深陷記憶的沼澤之時,你都順勢而為,既不掙扎赴死,也不掙扎求生,對你身體內部的潛流視而不見,不追根也不溯源。如同一個孩童把折紙小船放進溪流,你沒有半分遲疑地選擇做那被放逐的紙船,順流而下,心懷鬼胎的礁石和不遠處足以讓一切事物粉身碎骨的巨大落差你都無視,那個導演這一切的小童也從你的內在與外部徹底消失。如此這般,你的誕生你的質量你的漂流,你將遇到的種種,就全部不能再被施加意義,物理的、生理的載體不復存在,自然也就不能被催化出哪怕一絲一縷的好奇心。既然如此,穿上和脫去那件白衣也就沒有任何思慮糾結的必要了。
“我是個炸油條的。”這是你編的第N+1條理由,那孩子太小,多半還認不出你白衣上logo和字,不過即便她并不信服你的回答,也不會因此認為你有什么惡意。可你不能跟一個成年人說你是個炸油條的賣冰棍的或者肉聯廠的,雖然其實你很想這么說,但那不是與人為善的態度,你從來就沒什么攻擊性,無意使任何人不快,哪怕在那次導致這一切的會議上也是。何況這種敷衍的回答還會給提問者留下你沒好氣、鬧情緒的錯覺。事實上你并不生氣,憤怒僅僅發生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一天,被告知不必穿你卻執意穿上白衣的那一刻。如今偶然想起,還能聽到滌卡面料中纖維被你的憤怒扯斷的細微聲響。所以那早就被你認定是件年代久遠的事,依據是你的遠期記憶一貫要比近期清晰??傊粌H不氣,有時你還會在心里樂不可支——那些因為自己或親人住院,頻繁經過這里的人偷覷你,想問你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實在是有趣極了。所以某次你索性主動跟一個像土撥鼠那樣腦袋不停伸伸縮縮的老頭兒說,“您是不是特好奇我為什么總坐在這兒?”老頭兒被你嚇了個趔趄,傻了,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那張老臉便越發滑稽。毫無先兆的思維的瞬間停頓,和與之相輔相成的呆滯,特別能凸顯出被猝然戳穿心中隱秘時人類的共性。你好不容易才把就快噴發出來的笑鎮壓住,剛想開口告訴那老頭兒你之所以坐在這里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卻驀地被從喉嚨深處翻涌而出的東西哽住,那些語詞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悻悻而返。似乎是一股強烈的惻隱,可惻隱最多只是引領者,隨后洶涌而至的要清晰得多,悲哀,除了悲哀不可能是其他的東西。你說不清是被那張蒼老而滑稽的臉,還是其他的什么觸發了,實際上那股情緒的來源并不重要,讓你瞬間厭倦、難過并失語的,是那惻隱與悲哀以及其他你辨析不出的情緒一起失去靶向,無從施加,因此既不是為老者悲哀,也不能說是為自己悲哀,在這個思維停滯的艱難時段,你僅能做的只是硬擠出一絲笑,沖那老者搖搖頭,隨后閉目不語。似乎閉上眼睛就能把某些還遺存活力的東西挽留在體內,也就是在這一刻你才意識到,那些東西一直在流失,此時已所剩無幾。
就在前些天,你還在訓練自己承受提問,并嘗試編出些既輕松又可信還不被人悉數破譯的回答??赡苁且驗橄氲锰^密集,這訓練由現實滲透至夢境,那些夢中答問絕大多數都被你忘掉了,記住的只有一個:你說有一根釘子,不是鋼鐵不是塑料不是任何材質,所以沒有質量沒有密度當然也不具備形態,卻有釘子甚至超越釘子的功能,“不是我不想起來,可是,那東西把我結結實實地釘在這椅子上了。”在夢里你跟夢里的提問者說?!盎蛘呤且环N可以定時的膠水,我來上班它就那我粘在這兒,牢牢的,快下班的時候,膠水就失去粘性,放我回家。就這樣?!眽糁械奶釂栒叱聊?,片刻后點點頭,說道:
“的確有這樣一種膠水,”隨著回答,濃霧似乎在你的夢中散去,那個人混沌不清的面孔漸漸顯現?!啊揖褪遣幌朐俦凰卫勿ぷ?,才下決心甩脫。”你驀然驚醒,“是你嗎?你別又跑掉,我看到你了,就是你?!?
“就是你。”你說。
是他。你那亡夫。在夢中他親口承認的,從高空一躍而下的理由,不惜以自由落體運動產生的重力加速度甩脫那種強力膠水。
當你再睜開眼睛時,那老者已經不見。走廊里行人穿梭,健康的,亞健康的,不健康的,多看你兩眼的,對你視而不見的。你決定起身,去其他什么地方溜達溜達。你起身的時候沒有半分被粘附許久的滯澀感。
穿過人流時你步履輕盈。
實際上你根本不想這樣或者那樣。也就是說,在整個事件中,從來不是“你決定怎樣”,而是“你不決定怎樣”。因此假如存在一個負責任的、絕不會被任何人收買被任何勢力左右的機構介入,便會得出一個鑒定結果:Physical而非Psychological,即此人行為屬于純粹的物理性驅動,心理層面的因素為零。假如你把有關此事的所思所想和盤托出,因為嚴肅而堅硬的制度,該機構不會公開首肯,但每個鑒定者都會在內心對你做出的“自我行為分析”點頭。當那憤怒在首日一閃即逝后,你坐在那里,感受著認識的、不認識的或躲閃或游移或好奇的目光之時,發現了作為唯一當事人的你的本質:
一根行將枯死的,不附帶任何情緒的樹干或者干脆叫做木樁,被不可抵擋你也無心抵擋的現實釘進地里,除了被動地重新生長,沒有其他選項。而唯一的,恐怕不好被偵測出來的心理活動是,你隱隱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活著。但這并不能作為推翻行為鑒定的證據,這一點點微末的心理,其力量只夠把你同死人區分開來,把你同動物區分開來。就好比剛才,當你被那土撥鼠般的老者觸發出那股尖銳的情緒之后,你的身體告訴你應該站起來,隨便到什么地方走走?!澳悴槐胤堑米谶@里”和“你不必非得不坐在這里”歸根結底是一樣的,以及,那種把你黏住的膠水并不存在,你已經非??隙ǖ匾庾R到,此前得到你亡夫確認存在的膠水和你虛構出的膠水并非同一種物質。
你開始四處游走,前所未有地熟悉著這個你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對你來說這不亞于令人興奮的探險,你發現了若干此前從未履足之地,比如門診樓的樓頂平臺,你在那兒遠眺半個城市,你這輩子看到的起重機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小會兒多,那是些鋼筋鐵骨的巨型螳螂,每只都割據一方。在它們腳下,人流如蟲蟻般爬行,對頭頂上方揮舞著的鐮刀狀的巨大螳臂置若罔聞,仿佛某種對自身命運漠不關心的微生物。你沒敢在這兒待太久,它會讓你想起那個人,你發現只要你趴在欄桿上俯瞰,便馬上有種一躍而下的沖動,你立刻走開了,離開前你仰頭看了眼污濁的天空——你覺得那是我跟你團聚的唯一方式嗎?你無聲地問。沒人回答,只有細碎的礫石被鞋底碾壓的聲響。他突兀的死曾讓你懷疑過他對你的愛,實際上因為不屑你從來避諱談論這個字眼,作為一個從醫者你曾經跟他說起過,“愛”這種情感根本就是幾種激素的協同作用。他微笑著點頭,他本來就極少反駁你,那次你似乎還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某種程度的贊同。確實是死亡才勾起了這個詞,你當然清楚這是猝然而至的巨大悲傷在你內心制造的沉渣泛起,卻沒辦法把這股子被自己輕鄙的胡思亂想引向他處。后來你在女兒的房間里隨手翻一本書,讀到這樣一句,“較少出于對此人的愛,更多的是基于作為自身存在之本質的責任感。”算不上什么豁然開朗,但的的確確那些混沌的罩子之類的東西被這句話扯開了一道口子,一些清涼的字符得以涌入,在現實與回憶交匯的系統內巡游,慢慢的,你平息下來,你知道,不必再把那些東西引向他處了。雖說他的生命從生活中倏然抽離導致的疼痛還在——用你的話說就是,幾種激素的協同作用還在,可那些因為攪擾而形成的亂流確實已消失。
你繼續你的游蕩。不知何時,你已經對派送微笑及施放“小惡意”之后的收獲失去興趣,你的狩獵就此結束。事實上你的“獵物”也在成長,他們不再落荒而逃,或者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般低下或別過頭去,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學會對你和你的微笑視而不見,就好像他們的目光能穿透你似的,呈現出一種蠢人特有的自以為精明的坦然。有一個事實你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在別人眼中,你才是蠢的那個,在這里沒有人比你更蠢。因為公認的蠢你才變得無形無質,易于被所有目光穿透。想到這兒你又笑了,只是不再揚起頭,偶然與別人目光相接時,你也不躲閃,而是有樣學樣地穿透他們,接著走你的。
銀杏葉子開始由明黃轉向金黃,樹下有些零散的落葉,比金黃更衰老的淺棕?!癋all”,你想起這個單詞,還是他告訴你你才知道這個表“墜落”的詞同時還可以是“秋天”。由此你還想到了“Bear”,也是他告訴你的,除了“熊”它還表示忍受、承受。那時你和他正在看電視,北美棕熊正在尋找一個可供冬眠的洞穴,好把冰冷而食物短缺的冬天忍過去。你突然發現你所在之處是如此安靜,只你一人,羽絨服外罩白衣,倒真的像一頭白熊站在銀杏樹下發呆,仿佛在等待一個樹洞自行形成。樹冠似乎被某種勢力事先告誡過,每片葉子都無聲無息,就是在這片刻,你發覺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出來,又被前所未有的寧靜接納。你閉上眼睛,享受天賜的靜謐,你知道這極其短暫,可能下一次呼吸就會有人聲闖入,猶如美而脆弱的氣球隨時會死于一根叵測的針,你放緩自己的呼吸,把這難以描述的快樂分成盡可能多的線段,一微米一微米地享用——果然,有腳步聲踏入你的耳朵,你睜開眼,飛快地回憶了剛剛逝去的一秒鐘,確認自己沒有分毫浪費,然后迅速躲到樹后。你不想已被打破的再被打破,就好像癮君子在致幻高潮之后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時段來反芻極樂的余韻。
你當然知道這幢隱藏于銀杏樹下的二層小樓是太平間,只是從來沒有因為一個明確而沉重的目的來過這里。你當然經歷過別人的死,但這里從來沒有停放過你在乎的死,只是偶爾為了什么路過,那座盛著死亡的建筑每次都被你選擇性無視,你留意的,永遠是那幾株銀杏樹,據說每一棵都比這醫院年長。它們高大繁茂,見多識廣卻甘于沉寂。實際上那棟樓里的死者每時每刻都在這些巨樹的庇護之下,它們給予那些新鮮的靈魂最后的安寧,后者隔著不銹鋼的抽屜和混凝土樓板,也能感知到那落葉喬木沉默的悲憫。入秋后有小孩子在樹下撿白果,因為收獲頗豐而興奮地尖叫,逢此時,樹冠還會抖動,濃密的葉片相互碰撞,溫和地沙沙作響以示勸誡,有如長者把食指立在唇邊讓孩子們安靜。孩子們也真的停止了喧鬧,口袋里滿載白果結伴而去。此處再度安靜下來,孩子們的笑聲即使在你記憶中也細不可聞。這時你睜開眼,于是又一處秘境被你發現——你靠在樹干上,從這個角度你看到那幢樓與外墻之間的一道縫隙,因為墻與濃密樹冠的雙重遮蔽,即使大白天也幽暗、冷寂,甚至有那么點陰森。你沒有遲疑,徑自走進這條墻與墻之間的甬道,進去后才看到另一端有磚墻砌死,如同闌尾的盲端。你本想完成一次穿越的壯舉,現在只好取消。不過你還是嘗試著向“闌尾”深部行進,腳下小心翼翼,誰知道那些陳年落葉和腐爛的白果下藏著什么。看起來這里沒有人來過的跡象,你倒有些小小的自豪了,沒準兒除了老鼠、刺猬和鼬之類的小型哺乳動物,你是來此探險的第一個人屬哺乳動物。你繼續行進,像你認為的探險者那樣不斷環顧四周,新的發現是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凹槽上棲居著的蝸牛,有你小指指甲蓋一半大小,那幾乎是一支蝸牛大軍,占據了每一道凹槽。這些背著房子行走的小生物極其敏感,感知到不速之客的闖入,早就退歸殼內。你略有失望,轉而研究起它們的小住宅,試圖發現一只左旋的,一個也沒有,每只殼的渦旋都頑固地向右??磥磉@小生物對“Right”有種近乎執拗的熱愛。對此你不明就里,但你理解造物主之所以把它們的小家設計成一種模式一定有利于其生存的道理。就像你知道的(同樣是他講給你聽的,他好像知道世上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死期),蝸牛雌雄同體,所以兩只相遇時也不必費力“辨我是雄雌”,都當男人,又鑒于它們的行走速度,邂逅并非易事,所以見面就交配,而“交配”一詞用在這種小生物身上并不準確,實際上就是插入“戀矢”互換精子的過程,之后再回去變身為安安靜靜的雌性,產卵。實在是太神奇了——
“找個男朋友吧,媽媽?!本湍敲赐回5?,女兒的話在你腦袋里響起。可你清楚這并不突兀,你早就發現,這些日子你的思維越來越跳躍,蝸牛的性事和你自身,二者之間并非遙不可及?!澳闶钦f性伙伴吧?!边@是你在電話這端的回答,平淡,平靜,至少你以為你的語氣符合這兩點。另一端在笑,你熟悉的女兒的笑聲,女孩不常有的沙啞卻依然悅耳的聲音,聲帶遺傳自父親,假如唱歌的話該是那種迷人的豆沙喉??伤辉趺闯?,她更喜歡寫,說畢業后要去做記者,未來呢?“未來我會當作家,專寫那種沒有半點兒意義,不知所云的東西。”這就是她的人生規劃?!罢媸窃絹碓铰斆髁藡寢?,”給你的贊美里仍然有笑的和聲,“誰都需要性,別不好意思,媽媽?!?
是啊,你瞧,連蝸牛都需要性。
探險結束了,你走出甬道,重新回到光亮中。心里隱約有流體涌動,微溫卻悲涼??赡泷R上就劃掉了“悲涼”,雖然說不清,然而類似這種,沉重而肅穆的詞的的確確會使你覺得羞愧,猶如在某個鄭重的場合穿了件輕佻的衣服,又好像這詞語是勛章之類的東西,卻偏偏頒發給了某個一事無成的人,而這個一事無成的人又偏偏恥感強烈,因此那個詞被你重重地劃掉并打上一個符咒般永不啟用的“X”。用來替代的詞是“難過”,一經浮現就被你采用——難過,貨真價實的難過。此刻你微微垂下的眼簾,最后的陽光撥開枝葉在你臉頰游走的光斑,哪怕有人迎面而來也快不起來的步幅,無不匹配你此時的心情。截至目前你的理性尚未失守,但是你已經看到那些堅硬的框架開始軟化,很快就不足以支撐情感的壁壘,再不調整過來——至少,再不加快腳步逃到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加速的坍塌就會把難過加重到悲戚,屆時你最不想發生的,會不可阻擋地發生,那就是——
當著他人,大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