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舊會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上午和傍晚,一頭一尾兩個換衣服的時段。其余時間你四處游走,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你那些同事們會認為,你在這兩個時段的現身類似于某種行為相對溫和的歇斯底里者,有別于撒潑打滾,實質上卻并無不同。無非是無聲的抵抗,順便給身居高位的人難堪。你了解他人的心思甚于了解自己,這是又一個令你驚奇的發現:當那些原本熟識的人在物理上與你近在咫尺,在其他層面與你天遙地遠之時,反而使你更能看清他們,幾乎接近洞悉。那些屬于同事間程度不同的親昵、熱絡和最基本的禮節一夜間的集體褪卻,皆源于一紙公文的力量,有如月亮之于潮汐。這變化最初令你驚詫不已,發生在成人身上的整齊劃一真的把你嚇著了,你用了數天時間思考這件事,嘗試以不同的路徑與方式進入事件內部,期望得到一個明晰的結果,以至于都忽略了自己的當事人身份。這也難怪,你的“嚇”不是恐懼,而是超出自己認知的迷惑。又以及,你的憤怒持續的時間太短,大部分時間你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以圍觀者的心境等一個結局。圍觀者當然不必急于把自身情緒投入其中。非但如此,即便作為圍觀者你也不大合格,時常走神更會讓你跳脫于外,仿佛根本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女兒來電問候的時候,你說媽媽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順利,你教我的瑜伽也沒間斷等等諸如此類,往往在撂電話之后你才恍悟——真正令你吃驚的是,你不僅沒有刻意去騙女兒,反而回答得自然、坦蕩,仿佛你剛才說的那一切都真到不能更真。而在這之中唯一涉嫌欺瞞的,是這件事你沒有跟她說,可也不是尋常父母生怕兒女擔心的那種有意隱瞞,而是你不認為存在一種必須讓她知道的必要。你曾經軟弱過,可那是“一過性的”,你甚至承認自己根本就是個軟弱的,多年前你那個羞于啟齒,想管女兒喊“媽媽”的念頭就是明證,你從來不是個強大到情感粗疏的人,在應對那些被你叫做“破事”的瑣事上是,在不得不面對永久失去他時也是,以及,你深知女兒的心理成熟度遠勝你,假如你把這件事向她坦白,無疑會從她那兒得到“療效奇佳”的撫慰與像她父親一樣合理的建議,你不是沒有想過,而想過之后的結論是:
你不需要。至少目前不需要。
那么,你到底需要什么?或者換個說法,什么才是你需要的甚至急需的?這是那座叫“時珍·希波克拉底”的雕像曾經問你的話,你知道,在那冰冷的青銅肌膚之下有顆熱乎乎的柔軟的心。祂似乎清楚你不想跟祂傾吐的全部的事,因此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避免過度的關切刺痛你,然而不能否認,祂的確想幫你,以古希臘與中國雜糅的智慧力所能及地幫你。對此你感動莫名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大多時候你都沉默以對,或者不失禮貌地岔開話題。只有你能看到祂在高處眉頭緊鎖,只有你和停留在祂頭頂的鳥能聽到金屬的嘆息,“鳥兒趕忙飛走,怕驚擾你,怕加重你的憂慮,另尋他處歇腳。它們可真懂事。”是的,你拙于表達,只想擁抱祂。這個秋天,在法定供暖日來臨之前,這座青銅雕像是此地唯一的熱源。
“紙堅硬。而青銅柔軟?!?
那是你寫的詩嗎?祂聽到了你心里的囁嚅。就算是吧,你說。這位重金屬長者把你問得有些害羞。我哪會寫詩,如果您認為這是詩,就是吧,送給您。祂的眉頭舒開了,歡快地說這是祂自從站在這里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詩,要知道平日里他聽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和越來越機械、越來越程式化的問診與檢查。祂說祂也說不清那些變化的好壞,是喜是憂,正如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個兩千多年的老靈魂還是幾年前才剛剛被一個美院的家伙按照領導的意志賦予可笑生命的雕塑中的幼兒。祂說祂干脆不去考慮這些無解的、徒增煩惱的問題。我注意到你越來越瘦,祂說,你不肯把你的心事說給我聽,我猜你是不想讓我為你憂心忡忡,可我不管是用哪個靈魂也能感知到發生,并正在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對于一位不以牟利為目的的醫者而言,沒什么比剝奪他工作的權利更殘忍更荒唐的事了。是的,你說這并沒有給你造成多么嚴重的傷害,然而畢竟是傷害了不是嗎?你的輕松當然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輕松,你的笑也不是那種在施加者之前為了昭示“你看我并沒有被擊倒”的那種笑,的確,因為那件事,史無前例的,你有了大塊的時間供你放任思緒,是的,你思緒的腳從來不曾在那件事本身駐留,還不如鳥兒在我頭頂歇腳的時間長,你說你不在意進程同時也不在意結果,哪怕是最壞的結果你都有足夠的精神準備,可你問過自己嗎?為什么你總是夢到他,那個你最親近的死者?還有你的日漸憔悴和消瘦?你說你幾乎算得上是快樂,笑總是在你身體里游走,在看到你的同事時你得像碾滅一根導火索那樣才能阻止笑的噴發,我敢確定你混淆了兩種笑,那種被你竭力壓制的笑絕非出于喜悅,它的源頭只能是巨大的,沉重的,圓滾滾的荒謬,這讓我想起那個天天推石上山的家伙,在命運限定的范圍之內盡可能地汲取快樂,不厚道地說根本就是自制快樂,比如山腳下植被的日益蔥蘢,比如抵達山頂時那口空氣的清涼,比如巨石的日益圓潤,阻力的日漸減小,可這一切都建立在假象之上,他無力改變,就虛構了若干美好,眾神個個神目如電,卻沒有人會揭示一個說不上是殘忍還是善良的事實:那就是,他的虛構同樣是被限定在命運的刻度之內,一微米的突破都毫無可能。實際上他自己未必不清楚這些,此舉更像是個認命的重癥患者,僵臥病榻多年后,在意識清醒的檔口,幻想著、并動用他認為靈驗的念力加持,盼著某個神奇的時刻他能起身,拄著拐踱到窗前,眺望目下可及的風景,卻絕不會再奢望自己如青春恣肆之時健步如飛。他知道那不現實。希望的逐級降格,恰恰是在現實之前打出的一面面白旗。不不,我沒有絲毫鼓勵你抗爭的意思,像我這樣一尊不倫不類的雕塑,不會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跟你們大多數人類一樣,我未必滿意自己的模樣,卻只有接受,那種想自塑成真正的希波克拉底,哪怕是干脆放棄人形,變成一柄古劍的樣子也好啊——可這一切最多是發生在我銅銹斑斑的夢里。對了,最近我的夢很頻繁,我懷疑是哪種鳥的鳥糞,似乎有致幻作用——你瞧,根本就不存在例外,我的夢同樣是被限制在自身命運限定的刻度之內,思維在框定的向量空間行走,不時碰壁而回,譬如青銅就是我的命運,時珍·希波克拉底的臉就是我的命運,被設定的命運。我不得不接受它,就像你也不得不接受一個在我看來羸弱無比的肉身?!安坏貌弧?,這個詞自打它被創造出來,第一次被人類使用就蘊含著不可能被剔除的宿命的味道,但這并不意味著徹底的消極——好了,話已至此我突然想收回那句話了,不再問你“究竟需要什么”,現在我更想就你被裹挾其間的這件事發問:
你認為這是一幕悲劇還是別的什么?
……
鬧劇,或者荒誕劇?明白了,你覺得這一切還夠不上悲劇,悲劇本身是有力量與重量的,是能撼動人心的,在你看來這就像一頭剛從漫長的冬眠中醒來的熊倚在樹上蹭癢癢,這畜生失去了太多的體重,不足以對樹構成威脅,可你想過嗎?你怎么會判定那棵樹就沒有悲憫之心,就不會在與那動物發生接觸時查知到嶙峋的瘦骨進而因為生命的輪回、季節的更迭而憂傷呢?換句話說,“大山臨盆”是悲壯的,這一行為本身積蘊了難以估量的勢能,陣痛與生機,種種一切,都預示著即將釋放出動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的折騰了多日,大山最終卻產下個耗子,那么,難道就因此被定性為鬧劇、荒誕劇或者,以小丑(在世俗的眼中,大山就該產下注定成長為大山的小山。產下耗子的山被理所當然地目為搞怪的小丑)擔綱主角的滑稽劇嗎?之所以得出這種結論,當然是基于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認知,哪怕是令他們感到渺小的山脈山峰都敢嘲諷,事實上,假如你跳離出,哪怕是短暫地擺脫人類認知的束縛,就會得出完全有別于之前的判斷,那只卑微的、身上還粘著胎脂的丑陋的嚙齒類幼崽,那不成比例的悖謬、嚴重背離自然的生育行為,不僅不會令你吃吃吃的笑,反而會在你內心激發出浩大的悲憫,如同颶風來臨之前的林濤。那種難以描述的情形,只有居住森林之巔的冠層生物才能看見。注意,是悲憫,而非憐憫,只有那些因為喪失或根本不想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觀眾,才會把所有的悲劇都注入酸腐而庸俗的內疚,以便從悲劇中摳出一丁點可以映照自身的東西,用于宣泄,帷幕落下之時再掉幾滴廉價的眼淚,而真正能撼動他們僵死靈魂的富含營養價值的部分,卻被他們棄之不顧。所以在某種層面而言,任何一只禿鷲都比庸眾更有道德。還有更重要的,此刻我必須不吐不快的,千萬別以為悲劇僅僅能在一個可救藥的靈魂之中觸發悲憫,它更偉大的效用,是引發快樂,“快樂才是悲劇的精髓”,試想一下你方才沉浸于《哈姆雷特》時的沉重,和你此刻剛剛走出劇院,走向屬于你的生活之時,步履的輕盈。換言之,悲劇本身就擁有悲憫的天性,她不制造消極,反而自她誕生之日開始就制造并播撒積極,從荷馬到索??死账鼓酥烈淮瘎∽骷覀兊淖髌纺蝗缡恰#ㄕf到這兒祂戛然而止,你抬頭望向祂的臉,刀砍斧削的面頰顯現出紅銅的暖色。這時你才留意到夕陽緩慢的沉降,落山前釋放出的最后的光與溫暖。又一個工作日即將結束。)
一只灰白的鴿子落在雕像肩上,轉動著那小小的頭顱。太陽最后的光烘烤出祂的疲倦,卻也因此松弛下來,祂的余光望著鴿子,跟你道別。祂說祂說得太多了,像個尋常的人類的老人那樣啰嗦,而祂真正想對你說的完全可以濃縮成一句:
想讓你快樂起來。那種純正的,來自于悲劇精髓的快樂。
你點點頭,以目光擁抱了祂,轉身去換衣服。你聽到祂似乎在跟鴿子說話:
“你們這些麻煩的生命啊,你們的生存竟然還需要詮釋,就不得不創造出一個上帝;你們的生命又總是因為先天的孱弱而太容易被污名,便又不得不拯救;而拯救生命又不得不非難生命,于是就創造出了醫生??尚Π桑t生靠非難生命拯救生命,上帝又靠非難人類拯救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