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這兒?!币粋€雄性白衣天使站在你根前,兩手抄在側面口袋中,俯視你。那時你正坐在十七層的樓梯上,此處是你新開辟的“領地”,適合想事或什么也不想。這里大部分時間都空無一人,電梯承擔了攀爬,因此幾乎沒人出現在高層的樓梯井里,更少人駐足。你在這里治愈了你的潔癖,早先你的白衣總是一塵不染,像現在這樣直接坐在樓梯上根本就絕無可能,你捍衛它的顏色超越了衣物本身對自我的捍衛,要知道所有的衣物自被投放于塵世之時,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自毀傾向,它們的主人出于潔凈以及悅己悅人的需求,大多會采用一些主動的舉措來延緩衣物熵增的進程,潔癖嚴重的,等于自動放棄主人身份,蛻變為衣物的奴隸??梢哉f除了一些尚不通人事的幼童,只有極少數人會放任衣物的自毀。而如今的你,現在甚至做到了完全無視它們,如果不是每天穿上又脫下,如果不是每次要從衣帽架上摘取和掛上,你根本就不會留意臀部位置那兩塊黯淡的顏色。對,是“黯淡的顏色”,你甚至都不再管這類痕跡叫“污漬”。在你身上發生的這一變化也許微不足道卻令人震驚,尤其是對比之前,你不僅會時常更換、清洗它們,還會用84消毒液浸泡,既消毒又可漂白。孤例從不存在,孤例之所以是孤例,不過是觀察者忽視了其他例證,所以除了潔癖的不藥而愈,你身上還發生了更多容易被忽略的變化,比如你比之前更少出入美發店,比如越來越頻繁發生的,被你忘掉的每個清晨例行的化淡妝,還比如女兒曾經不耐其煩地教會你的,換被罩的“藝術”——那小竅門兒因為簡捷高效被你驚呼為“藝術”,這業已被你掌握的“藝術”如今也荒疏了。以上種種如果發生在其他女人身上,發現者會說:這女人是要自暴自棄了。并進而揣測,一定是有什么難以承受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才會……是這樣,人們的思維慣性一貫如此,這已從你的同事那里得到又一次驗證,他們的目光開始異樣,已不同于初時單純的躲閃,已有偶爾的直視,你用余光也可以看到那一束束目光的急切,急切地傳達給你他們內心的憐憫,急切地裝作并不急切地等待回應。大多數時候你都微微垂下頭,以不失禮貌的回避走出目光的射程。有時你也會回以直視,與往日有別的是,不再穿透那些形體,望向虛空,你的目光更接近一面鏡子,與對視者勉強也多少具有鏡子功能的目光互映,于是“鏡淵現象”顯現并發揮作用——直視你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輪廓清晰的人體,而是不規則閃動的斑駁陸離,這很容易導致惡心,如同一個人被無數面鏡子圍困,凌亂的多重鏡像攪動出的光學旋渦無疑會激起生理上的極度不適,直視者只好收攏目光,悻悻地與你擦肩而過。本來,依照那些人事先設定的程序,他們還會在你身后,一個剛好被你聽見的距離“唉”一聲,然而迫于視神經淪陷于鏡淵引發的巨大不適,只好免去這一程序。不然真的會體面全失,在眾目睽睽下洶涌地干嘔起來。
“你怎么在這兒?!辈皇菃柧?,表明他對你坐在這里并不奇怪,以及他找到你的過程并不“艱辛”,又以及,問號與句號的差別在于,前者預示這是一次偶遇的可能性更大,句號則或多或少地泄露出某種目的性。你當然認識“這頭雄性白衣天使”,假如在另一條時間線偶遇,很有可能你還會因為這次“邂逅”心跳加速,在你還沒有抬起頭來的時候,單是他的聲音就能起到這一效果。多年前你曾抱著女兒來找他看病,她總說眼睛疼,那時他已經是這個醫院最好的眼科醫生,留德歸來的博士,年輕是他尚未獲得行政職位的唯一障礙,然而誰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他幾乎都沒做什么檢查,就告訴你,孩子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所以應該不是眼睛疼而是頭疼。他說孩子太小,還不能準確區分頭痛和眼睛疼之間的差別。事后證明你的女兒當時有低熱,普通流感的前期癥狀。從眼科離開時,“那個叔叔好帥呦,”女兒趴在你肩頭說,“聲音也好好聽。”
當年那個小家伙說得對,他的聲音的確好聽,且有強烈的辨識度,人們用“磁性”形容這種人聲,也的確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女性像鐵屑那樣被他吸引。你知道是他,你沒有站起來,而是沖他笑笑,然后拍拍你左側的臺階,“請坐。”你說。就好像那不是臺階,而是你家客廳的沙發。他便真的坐了下來,與你不同的是,在坐下之前他撩起白衣的下擺,并把它們放在大腿上,負責與地面接觸的是他的灰色西褲。一個看重職業超過生活的男人。一條褲子當然不在話下,生活本身并不能給他帶來什么,而職業卻能給他帶來越來越優渥的生活。似乎,這也沒什么不對。你稍稍偏過頭去,端詳那張已由青年過渡到中年、卻仍舊對異性甚至同性充滿吸引力的臉,以及那兩片更應該被安置在女人下巴之上的嘴唇,它們已經預備好并已經微微開啟了,你已經看到那些正在列隊向上行進的字詞,途中不斷被一次次重新組織,排列、組合,拆分、替換,躍躍欲試沖在最前列的,已接近箭矢的張力,仿佛若是不能精準命中,那些字詞就將被使用它們的人即刻處死,它們原本的釋義也將蕩然無存。然而那些充當先鋒的很快就被替換掉了,懷著難以掩飾的失望癱軟下來,頹喪地走向望不到盡頭的隊尾,再不復剛才的意氣風發,有如未戰先敗的散兵游勇。間或有三兩個試圖插隊,卻被其他字詞毫不留情地踢出隊列??傊@些誕生于那個男人大腦的思維碎片,此時正在急劇變化,從無序到有序,又從有序到無序,打碎、重組,重組、打碎,再重組——恰好你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話語的大軍向你進發,利用這一小段時間,你清空了自己,內心恬靜,悄然升起的,孩童專屬的那種細小的惡趣味匯入你眼底,你側過頭看他,眼神里就有了可被識別出的“調戲的意味”。
終于開口了,卻是——“算了?!彼f。這兩個字一秒鐘前還排在隊尾的隊尾,能被火線提拔并委以重任,連它們自己都始料未及,因此一經出口,就輕飄飄在唇齒間渙散,連它們本身那點可憐的詞義都無暇無力表達完足?!跋掳嗪笠黄鸪詡€晚飯吧?!彼鹕恚瑒幼饕饶憷涞枚?,你總是把兩條腿坐麻,起來時總要緩上一會兒,“等會兒我發你地址,就附近?!备静坏人硎就饣虿煌饩娃D身上行,穿過樓梯門,右轉進入走廊,再左轉就是電梯間。如果拾階而下,是一樣的結構與路徑,可那樣會讓你看到他的背影。你已經很久不在乎把背影暴露給那些目光了,不過你理解有人在乎。
不久你也起身離開,沒有走電梯,原因之一是雖說你不介意交出你的后背,卻不喜歡被夾在同類中。你拿不準是不是只有你一人這么認為:人的氣味一經混雜,對中樞系統的攻擊力不亞于世間任何被發明出來的生化武器,而電梯逼仄的空間和遲緩的升降無異于幫兇,它們致力于把人身上駁雜的氣味固化成堅硬的正方體,因此不易解體效力強勁,即使走出電梯好一會兒,還是能感覺到身體坎嵌其中,讓你覺得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樹脂偶然殺死的飛蟲,被禁錮、被展示、被把玩了億萬年之久。更令你不可忍受的,是身體與思維的雙重坎嵌,或許在旁人看來你一切如常,只有你知道,在那個艱難的時段里你是怎樣的失魂落魄,啟動同時被琥珀化的思維又是怎樣的艱難。
你逐級下樓,“賦予每一級臺階以意義”。雖說你絕不這么認為。自打坐在這里,你就對這些少有人涉足的階梯產生了興趣,進而演化為一種可以稱之為“感情”的情感。這發端于你陡然坐擁的大把時間,此前勢必被忽略的現實被你留意,你發現像住院部大樓這樣的高層建筑,除了一二三這樣的低層樓梯才有人時常履足,大部分層級的樓梯都形同虛置,只有在遭遇火災等極端情況下才會被人使用。而這恰恰給你提供了寧靜,游蕩之后在靜謐的樓梯間歇腳時,你就與階梯建立了某種紐帶似的聯系。你不習慣更換地點,總是坐在一個固定的階梯上,那一小塊水泥結構便感知到你的存在,吸取你熱量的同時,又同時把熱量還給你,釋放出那種類似一個面冷心熱的人的善意。你的臀部還感知到一種盡最大可能把自身變軟的傾向,只是因為囿于被限定的質地無力使之成為現實。這已經足夠讓你感覺到溫暖,來自造物的善良天性,并不因為質地、硬度與密度大相徑庭而與沙發有什么區別。于是你想回報它們,具體的方式就是踏著每一級樓梯上樓、下樓,以靈長類生物的謙卑而非驕傲的賜予姿態,那是你向它們打招呼的方式,是不存在利用與被利用的朋友之間的問候,還是一種義務,唯一不是的就是踐踏。夜深時,你相信它們會彼此交談,就像你幫他整理書架時他跟你說過的,“在不被人類驚擾的時候,書會與書會彼此交談?!?
又回到你熟悉的地方,走廊兩側的橙色座椅上人已不多。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也空著,假如空無一人你會蹦跳著過去,再一屁股坐下,跟個小姑娘碰見她兩天不見的玩伴般表達在大人看來過于夸張的親昵。你想經過它,自顧進屋,卻還是沒忍住,輕輕坐下,雖然只一小會兒。你多半跟它說了什么,你起身時它也做出了回應,由座椅的凹槽和下方鋼制的連接處傳來的聲響,仿佛得到了某種承諾的滿意應答。你推門進入你工作的房間,沿途看著自己微微向外側傾斜的左腳尖,聽著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機器的蜂鳴,走進更衣室。換衣服,并取出衣柜里久已不用的化妝盒,對著柜門上的小鏡子畫了淡妝。鏡子的邊角,是你們三人的大頭貼合影。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你和你女兒的臉越來越白,似乎正在消融,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依舊醒目。相紙上,他的臉線條分明輪廓清晰,沒有任何衰減褪色的跡象,仿佛一個年代久遠卻禁得起品咂的句子,不斷生成新的意義。
那個人發來短信,的確很近。你收拾停當離開,穿過那幾位剛剛還在聊天現在因為你的經過戛然而止的同事。你用后背都能看到他們在窺視你,用后背都能探知他們和她們看到你面部變化時的驚訝,這大概可以構成一個小小的話題。走出大門時你跟時珍·希波克拉底說了再見,之后又回過頭來帶著笑意無聲地跟祂說,“我們這些麻煩的人類啊。”祂笑了,笑里有青銅的尷尬?!翱鞓返木琛!钡k說。強調加囑咐。
天色已黯淡,櫥窗、霓虹招牌、街燈與車的尾燈讓這城市斑斕起來。透過那家西餐廳的玻璃,你看到那個男人已坐在那里,衣冠楚楚地等你。很快,你們將享用可口的一餐,你還會喝上一大杯紅酒,說不定兩大杯,你還會吃掉你餐盤里的所有,再把他盤子里幾乎沒動的東西吃完,一定會是這樣的,他的任務是說話而非吃東西,說那些此時應該早就組織停當,在他看來有理有據有充足說服力,足夠撬動你的話。而你將不做任何反駁,傾聽,點頭,微笑,順應一切,像世上所有溫順乖巧善解人意的女人那樣,像世上所有事先聽過某個笑話卻堅持聽完再笑的好人那樣。晚餐后你還會邀請他去你家,拿你亡夫的拖鞋讓他換上,再把他讓到沙發上,給他沏茶,讓他繼續那個未盡的話題。而你將繼續保持溫順、乖巧、善解人意。假如可以,在一個恰當的時間,你們還會順理成章地擁抱、親吻,直至上床,引導那男人的“戀矢”進入你,如同蝸牛與蝸牛的邂逅。而第二天一早,不管是不是有個男人躺在你身旁,你都會按時起床,方便,梳洗,早餐,穿衣出門,去上班,進門時跟祂和棲在祂肩上的鳥兒說“你早”,然后坐在那張座椅上,或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注:標題摘自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1980年5月24日》,
“由于缺乏野獸,我闖入鐵籠充數”。以及,這個拿來當詩歌標題的日期,是布羅茨基的四十歲生日。
2019年1月22日 初稿
2020年5月19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