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你驅車出門。你離開城市只是為了看一眼完整的、不被建筑物切割的地平線。看那條線時你腦子里總會浮現出一些荒誕不經的思緒,這一次地平線在你腦子里是一個永遠處于驚懼狀態下的人的神經,永恒的緊繃。而打破這永恒的后果是你樂意看到的,繃到它所能承受的極限,斷裂,整個世界像鼠夾那樣折疊起來,屆時所有堅硬的柔軟的古老的新鮮的碳基的非碳基的,都在那一瞬間被壓制成扁平。包括你自己。
你把這些紛亂的東西叫做《厭世者日記》,可你心里清楚得很,厭世者從來不寫日記。這論斷源于你那亡夫,直至今日你也沒有發現他寫下過什么,那段有關厭世者的文字,你也搞不清楚那是某部譯稿的摘錄還是就是他所寫。那些孤零零的文字碎片藏身于一個孤零零的文檔內,他甚至都沒給這文檔起個文件名,僅僅是一個“*”,從這個被叫做“星號”的符號中你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你只好認定,這世上從長篇累牘到只言片語,都只是自以為是厭世者的戀世者之遺跡。不久前的一次外出,當一片年代不詳的廢墟從地平線上突兀升起時,你想明白了這件事。
必須恭喜你。此后你將更加坦然地坐在那里,你甚至不再給自己設置任何把你自身和他人屏蔽的藩籬,也就是說,你不再考慮他人的感受。具體實例之一就是,你依舊按照往日的正常作息去上班,不再回避碰到同事。就讓他們尷尬去??墒沁@并不意味著你拋棄了一以貫之的與人為善,相反,你開始微笑了,向每一個來不及躲開你的人微笑,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今從你臉上隨時逸出的微笑是他的遺產,這筆遺產是如此豐厚,足夠你取用,隨時隨地向這個世界釋放善意。以及,順便撿拾些由小惡意驅動并觸發的“樂趣”——
成分分析:你的微笑中善意占百分之九十八,剩下的百分之二因為占比太小又不好界定你索性管它叫“小惡意”。而最初它是不存在的,它的誕生并占據一定比例以及最終被命名,發軔于你那微笑的初次“派送”,接收者是這醫院最大的頭兒,那個制造這一切的第一責任人,于某個尋常的早晨,在你的笑容之下潰不成軍。真的是潰不成軍,要知道那步履那儀態那帝王般的表情,在那一刻被你的笑準確命中之后的落差是怎樣不可思議的巨大,要知道在秘不示人的心里你一直喊那男人“大當家的”,仿佛此處并非一個由“白衣天使”組成,以治療病患為天職的機構,而是某個嘯聚山林的幫派??陀^地說也不全是貶義,這點從你一貫的自嘲上多少能看出來——當你每次上樓出席中層及中層以上會議時,你都有一種小頭目或者分舵舵主之類的小角色被召集的感覺,會后再由你及和你同級的人傳達給小小角色。系統之內,此之謂“層級”,這個詞總是讓你產生一種歸檔感,活人存在于紙袋中和更小的紙袋中,存在于總目錄、目錄、子目錄之下,以便被某只手隨時檢索。而當你坐在椅子上,聽那位“大當家的”講話或傳達某重要文件之時,那張臉,和從那張臉上的孔洞發出的聲音,就愈加強化了那種令你想不惜一切從中逃離的感覺。為了不讓自己發出異樣的聲音通常你都會垂下頭,放任自己的思維,讓胡思亂想占據這被占據的時間。即,有限的思維的逃離。假如恰好處在陰影的庇護之下,干脆就瞇著眼睛睡上一會兒,會議結束時,你的生物鐘會準時叫醒你,之后起身,隨眾人離開,重新回到B超室,那個讓你舒適的地方。的確,那兒的一切都讓你感到舒適,你早就習慣了窗簾終日遮蔽的幽暗,機器不間歇的鳴響不會侵擾你的耳蝸,反倒會撫慰;屏幕發出的藍光總會讓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游弋于溫暖洋流中的海豚,而當你的手在孕婦肚皮上游走,眼睛望著在屏幕上酣睡、偶爾吐個小泡泡的胎兒時,你還會產生那個小東西此時就安睡在自己子宮里的錯覺,這時你就會暗自祈禱,祈禱此時正在被探查的“你”和“你的小東西”平安無事,并用輕柔的威脅的口吻告誡臍帶,別去纏繞那個小脖子。這已成為你固定的儀式,對此你當然秘而不宣,你自己也認為這有些幼稚,卻從未懷疑過這“祈禱”是否靈驗。因此當然不會把這“儀式”當成某種經驗傳授給科室中的年輕人。你只跟他和女兒說過。他不覺得你幼稚,也不認為這是一種該被戒除的迷信,而是給你講了一個有關鴿子的故事,不,是實驗,他說美國有個心理學家設計了一個箱子,箱壁上安裝了杠桿,然后請鴿子入駐。只要鴿子偶然碰到杠桿,外面的人就把食物投遞進去。重復若干次后,鴿子就歸納統計并總結出:杠桿的運動與食物之間存在必然聯系。于是每當鴿子想吃東西的時候就觸碰杠桿。但是投食者隨即破壞了這剛剛在鴿子的思維中被建立并固化的必然性——鴿子很快發現,不是每次壓到杠桿都有食物出現,這之后發生的事有些匪夷所思,鴿子開始變得像某種宗教信徒,并未就此懷疑自身的“信仰”,轉而“反思”起自己的虔誠度來,具體表現出的行為是:在每次以爪或喙按壓杠桿之前,有的鴿子會轉個圈兒,還有的鴿子會沖著杠桿點點頭,或者扇扇翅膀,再咕噥些什么,看上去像極了有求于神祇的善男信女以某種儀式化的舉動“加持”自己的祈禱,以期靈驗。他還跟你說這種行為在人類中更為常見,比如有的籃球運動員罰籃時會摸摸自己的屁股,有的足球運動員入場時會親吻草皮等等。“所以,”他說,“你那樣做沒什么不好的,球員和鴿子的行為是為了美好的期待兌現,你的也是。退一萬步講,善良的初衷總是沒錯的,你的祈禱,或者說暗示,焉知就不會成真呢?”
他說的話你記得每一個字,尤其“焉知”兩字加強了你的記憶,文人的用語,他說這話時歪著頭的樣子,眉頭微蹙時額頭的紋路,跟那臨終微笑一起,都已刻錄在你記憶中了。而女兒對此的反饋是:“你比我還小孩兒,媽媽?!蹦菚r她最多十二歲,你同樣記得女兒說這話時的神情,微蹙著眉(像她爸爸一樣),搖著小腦袋瓜,緊接著,女孩就抬起手,像個男孩子一樣大咧咧地摟住你肩膀,“沒事,我會照顧你的。”她說到并做到了,你丈夫走后的那個冬天,你買來法蘭絨坐便墊——你自己不在乎,卻怕女兒的屁股涼到,可你窮盡心智也沒辦法把這個東西妥帖地套在馬桶圈上,還險些弄斷里面那根塑料管。這時那個剛剛并永遠失去父親的女孩走進衛生間,取下那已被你弄得失去本來面目的東西,三下兩下套好,賦予了它固有的功能。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孩就回答了你的詫異,“不難,網上一搜就搜到,什么都有攻略的,媽媽?!笔堑?,你的女兒繼承了那些“破事”,在未來的日子里女孩將頂替父親,幫你處理掉所有被你認為是“破事”的事。她唯一沒辦法幫你的,是把你從失去他的悲傷中拽離,你似乎永遠被囚禁在那個現場——雖然你當時并未出現在那個現場——不管在現實還是夢中。時間在遷移,可你的心境卻永遠停留在一個刻度,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和那個無解的疑問。在這方面,女兒幫不了你,同樣你也幫不了她(她也并沒有從喪父之痛中解脫,只是看上去比你正常些而已,你知道。),此后母女之間的話大幅度縮減,但是彼此心知肚明,那并非感情的衰減,而是在他冰冷的死亡之上生長出的墻,這墻原本的屬性當然不是隔絕親情,墻的出現植根于自我封閉。還算樂觀的是,你們終會自愈,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找到療傷之道。更讓你暗自欣慰的是,女兒將比你更快愈合。然而作為醫務工作者,你同樣清楚,從來不存在徹底的痊愈,疼痛將永遠存在并可能隨時發作,就像痊愈的“痊”字那個永遠摘不掉的偏旁。你的止疼之道是回歸工作,那個讓你舒適的空間,窗簾終日遮蔽的幽暗,使你寧靜下來的機器的蜂鳴,屏幕散發出的藍光,那些生機勃勃的大肚子與腹中的胎兒。事實證明有效,你真的平靜了許多,悲傷如同巨大的、瘋長的腫瘤,工作卻有類似化療的作用,抑制了它的生長,那個腫塊野獸般的活力日減,更多的時間是在休眠??梢钥隙ǖ氖沁@頭野獸不會甘心蟄伏下去,不可避免地,會在某個你無法預知的日子暴起傷人,你已有所準備,至于屆時能否承受,實話說你也沒那么篤定,好在你擁有的“幼稚”特質總是會曳住你的思維滑向懸崖?!安幌肓司褪?,以后再說以后?!蓖ǔD憔褪沁@樣開導自己的,于是每一次,你都像一塊有幸沒有排在最前列的多米諾骨牌那樣坦然下來。這種消極的態度本身對你而言卻是積極的,因此當那位院長大人親自點名要你幫他做B超時,你的反感也只是像個沒有充足氣的小球那樣彈了彈,旋即靜止。再次反彈并且頗有些劇烈時,是那個大人物躺在診斷床上撩起衣服,向你袒露出碩大肚腩的那一刻。當你在那浩大的肚皮上涂抹耦合劑的時候,這種冰涼而黏稠的物質與皮膚一經接觸就突變為一股情緒,匯入原本的反感,于是反感就突然間洪流般不可阻擋,一波波撞擊著你的膈肌與劍突,那是某種你看不透實質及意圖的東西,而最接近的,是現實與虛幻碰撞所產下的不可描述的不倫不類——“產下”,那一瞬間打你心里冒出來的就是這個詞,摁都摁不住,你懷疑并強烈懷疑隨時會有類似“異形”之類的怪物破腹而出,那怪物會自行跳下床,裸著不斷有粘液垂下的軀體,丑陋到看上去極具威脅,卻偏偏像個衣冠楚楚的人那樣當眾宣稱:“我,我叫尊嚴?!鼻疲瓦@么一個沐猴而冠的東西當然不會制造出“異形”那樣的恐懼,若是多看一眼你很可能“噗嗤”一聲笑出來,所以你不得不轉過頭去,接下來因為好奇心難抑,你的目光將被牽引著投向床上的母體,它比那會說話的怪物更令你震驚。是的,代詞要換換了,他已不再是“他”,你目下所及,是一大團難辨人形的敗革一般的東西,因為抽離自身去標榜尊嚴反而尊嚴盡失,就連形體都面目全非。這讓你想起某年在海邊礁石堆中無意間看到的被丟棄的破皮艇,死去的海藻如黑藍色的鼻涕粘附其上,侏儒蟹在凌亂的積水的褶皺中爬來爬去,因為海浪一波波嫌惡地拍打,那些破損漏氣的部位不時吹出些泡泡,試圖告訴發現它的人“我也曾乘風破浪”的往日榮光。
是的,那個清晨你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當你成功射出第一發微笑之后,他的反應瞬間就觸發了你的記憶,那團癟下去的破皮囊即刻就投射在你腦幕中、視網膜后,隨之與眼前的人形完美而嚴謹地重合,如同一幀剪紙的兩層。而更令你興奮的是,這一切只有你一人能看到,別人能看到的極致,最多不過是目光的躲閃,臉色的瞬間黯淡,步幅不易察覺的凌亂,即使最犀利最敏感的觀察者,其極限也只是在這些之上發現那個大人物堅挺服飾掩蓋之下,頸、肩與背部肌群的悄然垮塌。
這之后你開始對每一個熟識的人笑,從此樂此不疲。對你而言這就像一次次的狩獵,你彈無虛發,落荒而逃和“死亡”是獵物共同的命運。獵物們雖屬同類,卻又是不同的個體,且分屬不同階層,基于此你狩獵的新鮮感與樂趣短時間內不會衰退。每天下班回到家,你都把當日收獲的“獵物”檢視把玩一番,之后信手丟在記憶之池,至于落在池里還是之外你一點也不在乎。這境界已接近頂級獵手,不在乎所獲多少,不在乎所值幾何,只享受過程。
正要去洗澡,女兒打電話來問你在做什么——
媽媽在打獵,好玩死了簡直。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