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動物。倘若有錢有閑又有土地,我想盡可能地飼養各種動物。并且,我不會把它們關在狹小的圍欄、籠子或者水槽中,最起碼也要養在看上去感覺不到它們不自由的地方,讓它們在里頭自由舒展的活動,我也想置身其間。——這么說的話,大抵人人都會贊同。我把這種想法看作大概是任何人都會有的想法。然而兩三個朋友聚在一起偶爾觸及這個話題時,我卻發現這因人而異,歸結起來大致可分為三種態度。
第一類,以暴君的姿態對待動物。——A君養了一只鸚鵡,并把它關在一只十分氣派的金屬籠子里。時而會讓它出籠在走廊上飛飛。A君在家時,一天要來看幾次。從外面回來時,也是第一時間來確認鸚鵡是否安好。但是,和鸚鵡面對面相處一個小時之類的事,卻是幾乎沒有的。即便只是相處極短的時間,他也會不舒服。鸚鵡稍有讓他不中意的言行——這類事不管什么鸚鵡都難免會有的,他就會不開心地走開,但沒過多久,又跑了回來。而他終究沒能耐心地好好訓練鸚鵡。可以說,他的愛是瞬間的,討厭也是瞬間的,并且至始至終放不下。這正是神經質女人的愛,暴君對待美女奴隸的愛。然而,鸚鵡畢竟成不了奴隸。反射主人情緒和行為的鸚鵡,其神經的運作方式是非奴隸式的,因此,最終被A君殺死了。
第二類,以優越者的姿態對待動物。——B君養了一只說不上是純種,但卻威風凜凜的土佐犬。B君經常帶它一起去散步。有朋友來訪,也總要在人前愛撫一番。他看狗的眼神里,始終帶著平靜的微笑。這種愛毫無瑕疵。有空時,他會陪伴狗很長時間,忙時,也會保證短時間的相處。他唯一的不滿是,狗對他時而過于親昵,時而又過于冷淡。于是狗像哈巴狗一樣跟他玩耍時,他就皺眉;像狼一樣傲視他時,他就喂它好吃的。可以說,能讓狼擁有哈巴狗的眼神或是能讓哈巴狗擁有狼的身軀,令B君倍感自豪。他的愛是優越者對弱者的矜持的愛。然而,這只猛犬似乎不太能把握好伺候主人時介乎哈巴狗與狼之間的分寸。主人在走廊上趴著看報紙時,它撲過去,用爪子搭住了主人的肩頭。B君感到不安,關了狗一天禁閉,還帶它去看了獸醫。至少,在B君心中,這已成了他人的笑柄。
第三類,視自己為動物的同類。——C君家的院子里,常有一只大癩蛤蟆光顧。它布滿條紋的身體上全是疙瘩,總是悠閑地蹲在灌木叢下或金魚池畔。清晨呆到很晚,傍晚又出現得很早,遇上雨天,則終日在那里不動。它只對C君表現出不可思議的親近。C君蜷著身子靠近它時,總是會和它一直互瞪大小眼。他也不抓它,也不喂它,而且不管多忙,只要一看癩蛤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叫他也不回答。他也像癩蛤蟆一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忘卻了時間。然而,那只癩蛤蟆不知是何方神圣,不知不覺間就不見了蹤跡。C君也不因此特意四處尋找,也不悲傷,只是偶爾在傍晚時分,蜷著身子望著院中,仿佛那只癩蛤蟆還在那里。他那個樣子,據他內人用略帶厭惡又略帶嘲笑的口氣說,看上去正像是一只大癩蛤蟆。我想,他那時所思所想的一定與癩蛤蟆如出一轍。
鸚鵡、狗和癩蛤蟆的事都是真實的。只不過因為分別屬于不同種類,容易讓人產生近似比喻的感覺。然而,即便是面對同一種動物,不同的人也會自動生出這三種態度中的某種。要不就是,受當時的心情影響,偏向某種態度。至于我嘛,不管是從偏好還是從性格來看,我都會執著于第三種態度。我不喜歡以暴君或是以優越者的態度來對待動物,這讓人很不愉快。把自己看作是動物的同類來面對動物時,我因自己真正與動物有了同感而感到喜悅。
這種意義上的同感,對我而言是相當寶貴的。于我的工作,更是最寶貴的。好的藝術只能誕生于這種同感,沒有這種同感的藝術是扭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