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季節,東京灣內棲息著的野鴨數不勝數。對岸,從姉之崎[1]到木更津[2]的那一片海面上,野鴨結成規模數千的大群,眼前,新浜御獵場的海面上,也有數十群散開著,更有兩三只,四五只結伴的小群,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東京灣。
為了圍獵這些野鴨,電動船在海上不斷地兜著圈子。從前,鴨子只熟悉船櫓的聲音,遠處一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聲,它們立刻就會逃跑,但是近年來,隨著灣內電動船的往來變得頻繁,它們可以靠到船的近處了。然而帆船依然不行,與其說是鴨子們怕帆船,不如說是怕帆在水中的倒影。
清晨五點,最遲是六點左右,要是到不了獵場的話,就無法體會圍獵的真正樂趣。朝霧籠罩下的海面異常平靜,使得發動機的響聲也如被夢包裹般帶上了輕快感。沒有從海平面直射而來的朝陽的亮光,天空朦朦朧朧地泛出白光,霧氣隨之漸漸淡去,起伏的海面上,這時,出現了一個黑點,隨即又出現了一點,鴨子的身影顯現出來了!同時顯現的還有大雁和魚鷹,有的混雜在鴨群中,有的漂浮在不遠處。低空中,海鷗盤旋。
想要盡量靠近鴨群是需要駕船技巧的。就在船逼到近處,鴨子們揚起翅膀四散飛起之時,“砰”的一聲,一直等待著的獵手扣動了扳機。
伴隨著槍響,野鴨有的立即翻轉翅膀,如巨大的樹葉般落到水面上躺臥在那里;有的仍然張著翅膀,緩緩地回旋著落回水面,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而有的則收翅縮頭,自由落體似的落下,潛入水中。第一種屬于當場死亡,第二種是被嚇壞了,而第三種則是狡猾的隱藏者。
然而,沒看到傷,沒看到痛,沒看到流血。“砰”的一聲,那是玩具槍的響聲吧。空中展開的灰色羽翼,姿態那樣自然而自由。隨風飄落回水面躺臥也好,浮在水上大吃一驚也好,僵著身子落入水中潛藏也好,都不過是一時的把戲罷了。羽毛光潔的它們,在水中,也如在空中一般輕快自由。哪里有傷?哪里有痛?哪里有流血啊?
陸地上的狩獵總讓人屢屢遭遇慘痛的光景。比如,被擊落的鳥胸前鮮血直流,染紅了草地。倘若是只傷到了翅膀或腳,鳥便會用未受傷的另一只腳或翅膀使勁撲騰,尋找隱蔽處或草叢,然后將頭往里一埋,一邊流血,一邊充滿恐懼地痛苦地喘著氣。
從自身角度出發主觀地思考,在有堅固庇護所的大地上遭受痛苦,和在無所依靠的流動的水上遭受痛苦,哪個痛苦更甚?當我們身受重傷時,我們選擇身體能靠一下、手腳能放置的地方,還是光禿禿的平地?外科手術時把病人的身體綁起來,從消極的角度來看,這似乎也算是一種讓病人在無意識狀態下忍受痛苦的權宜之計。
然而,我們卻把被綁在手術臺上死去想象成頂痛苦的事情。其次是室內,再其次是廣闊的草原,再其次是水上,再其次是空中。或許,在無任何可落腳搭手之處的地方,痛苦也就不成痛苦了吧。
這種主觀和客觀的交錯,就是藝術所擁有的一種魅力吧。
事實上,我可能把東京灣的獵鴨看得太過藝術了,但是,倘若有人責備我對獵鴨的殘酷麻木不仁的話,嗯……撇開大道理,我只想說,都還是些對東京灣獵鴨不了解的人啊。
注釋
[1]位于千葉縣。(譯注)
[2]本州房總半島西岸港口城市,面臨東京灣。在千葉縣西南部小柜川三角洲上。(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