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關于什么時候能遇到鬼,眾說紛紜。未必一定要在深夜兩點前后,大白天的太陽底下,肉眼看不到的影子——魔氣,也會掠過街道。另外,也有說在天色漸暗的黃昏,鬼會藏在廁所里。
如今,在我們的生活中——尤其是在精神世界里,這樣的見鬼時刻多種多樣。譬如“做了這事兒究竟會是什么結果?”這樣的想法就屬此類。寫東西的時候,計劃存錢的時候,和女人玩鬧的時候,思考人類、社會問題的時候,拿著鋤頭的時候,揮舞榔頭的時候,總之,不管正在做什么,要是突然遇上了叫做“結局會如何”的家伙,我們的精神世界便會變得索然乏味,失去活力。
這確實是一個戴著真理和詭辯的雙重面具的瘆人的鬼怪。
今夏的某個午后,我在繞道淺間山麓時,去草津[1]舊街道的一家小茶鋪坐了坐。“如今電車、汽車便利了,在這舊街道閑逛的游客寥寥無幾,像您這樣在孤零零的茶鋪歇腳,有興趣喝濃茶的客人不多見呀。”店主向我感嘆道,語氣樸實而又親切。
“且慢……這里有一個呢。”
有人突然大聲說話,隨即傳來一陣豪爽的大笑。
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約莫四十四五歲模樣的伐木工,從剛才就一直坐在茶鋪樓上的角落里喝酒,或許已經喝了幾個小時了。
茶鋪里只有我們三人。伐木工的話是指我,還是指他自己呢?我向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話雖如此,我也不是這家店的客人,而是個行走江湖的。啊——,不知怎的,心情好起來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位先生也來一杯?……不客氣。先生,我真心覺得,這過一天算一天也是年紀所致啊。”
至此,店主不再言語,而伐木工獨自打開了話匣子,我則成了他的聽眾。
藏青的工作服,工匠穿的圍裙、綁腿、草鞋,桌上擺著魷魚干和四五壺酒,用布包裹著的鋸子斜靠在土屋的門口。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原本就曬得通紅的臉,因喝了酒顯出醉態而泛著紅光。酒后的長篇大論要是照實寫出來太過冗長,故概括如下:
他是一個獨行客,靠著一把鋸子……還有不錯的體力,游走全日本。有錢時,泡溫泉、玩女人、食山珍……沒錢了,找工頭介紹活兒干,賺錢。害怕得瘧疾,所以沒去過臺灣,在朝鮮倒是待了好久,至于其他地方,南至鹿兒島,北到北海道,都走遍了。
這次嘛,在草津泡了一陣子溫泉,想著去小諸[2]找點事兒做,就扛著鋸子沿街一路走過來了。就在今晨,萬里晴空,他走到了六里之原。原野上野花盛開,牧場里牛群成片,淺間山晨煙裊裊。美哉此景,他不禁內心變得一片寧靜,耳畔隱約聽見路旁草叢中,無數的蟲子在鳴叫……
就在此時,他突然感覺他那藍天白日下的數十年的流浪生涯,不,更準確地說,是那樣一路行來的當下的他,化作了懸浮在無限時空中的一個小點兒。
幻覺稍縱即逝,他眨了眨眼,吸上一口煙。“究竟會如何呢?賺錢、填飽肚子、活下去……啊啊啊!”光是火辣辣的太陽就很恐怖了,再加上花開、蟲鳴、牛吃草、淺間裊裊的晨煙,那就更恐怖了。
他像被打垮了一般泄了氣,低著頭走著,肩頭的鋸子也越發地沉重了。之后他就闖進了茶鋪,大肆飲起酒來。
“都是因為想了這等蠢事啊。先生,跳進淺間山的火山口想必也不過如此吧。”他若無其事地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充滿了整個狹小的店鋪。
然而,那叫做“會如何”的家伙,說不定還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因為這家伙就是“會思考的蘆葦”——我們人類的附屬品。
他那時恐懼的“會如何”這樣的問題,原野上的花、草叢中的蟲、牧場上的牛、淺間山的煙或者日光絕不會思考,做夢都不會思考。它們不會用“以后會……然后會……最終會是什么結果”這樣無聊的問題來打發時間。它們更沉得住氣。
于是,我沒有在茶館里反問伐木工,而是報之以微笑。倘若我反問的話,他會是什么反應呢?是更來勁兒了,還是會徹底泄氣,對此我也不清楚。
注釋
[1]位于群馬縣西北部,自然環境優美,自古便以治病健體的溫泉而遠近聞名。(譯注)
[2]位于日本長野縣東部,這里在江戶時代之前曾經是個繁華的城下町。(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