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少了個人。
王浩然已經(jīng)三天沒來上課了。文靜很擔心他。
除了文靜,沒人關心王浩然。文靜問過了班主任,班主任只對文靜說,他家里出了點情況,可能要轉(zhuǎn)學。
到底什么情況呢?文靜向我嘀咕。
“你陪我去他的家看一看吧?”
我有些遲疑。文靜為人熱心,對班級里的一切都很關心。她是我的摯友,我不愿她愁眉不展。她的活潑與熱情令人十分親切。每當我內(nèi)心波瀾,無處排解之時,文靜都來安慰我。我很喜歡她。
所以,在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上,我們悄悄地逃課了。
校外是文靜的樂園。猶如鳥兒走進了叢林。她歡快地跳著,書包很重,在她的肩頭上下躍動,卻也壓不挎她小小的有活力的身軀。
王浩然的家在哪里呢?我沒有去過,而文靜知道地址。
我們穿過最繁華的那條街道,又拐進了一條小巷,巷子里都沒有陽光,兩邊的鋪面緊貼著。這是一條老街。招牌亂七八糟地橫在頭頂上,貨物擺在路中間,穿過的人們互相側(cè)過身子走過。青石板的路面凹凸不平,從一個小吃店的窗口冒出大團煙霧,夾雜著烤肉味兒,嗆得人不能呼吸,嗞嗞油煎聲不絕于耳。
“我們?nèi)ベI點烤串吃?”文靜建議。學校門口有許多買零食的流動商販,文靜不常光顧,這次出了校門,竟然嘴饞起來。
我常例搖頭,不去吃這些東西。
“王浩然愛吃,我常請他吃,這次我給他帶一點吧。”文靜喃喃道。
我只想和文靜早些找到王浩然,了解一下情況后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催促文靜快一點。
這條街的混亂讓我不安。當我看到一個沿著商鋪乞討的人后,我恨不能最快地逃出這條狹窄的巷子。
乞討的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留著花白的胡子,戴著一頂有帽檐的藍布帽,蒼老的,蠟黃而干癟的皮膚,挎著一只拉鏈壞掉了,敞著口的灰色皮包。他兩眼無神,手里托著個鐵罐,里面放著幾枚硬幣。
走到商鋪的門前,就上下抖動著那只鐵罐,讓硬幣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又是你,快走吧,今天沒有零錢。”店鋪里的人沒好聲氣道。
他面無表情,仍舊站在那里,繼續(xù)用干枯的手臂晃動著那只罐子。直至有人不耐煩地向罐投進一枚硬幣。
“走吧,走吧!”有人粗暴沖著他嚷。
“快走!”我對文靜說,加快了腳步。
“只是一個老乞丐啊。”文靜笑道。她嘴里塞著食物,邊咀嚼邊說。忽然停了下來,她手里正好有硬幣。
于是她跳到老乞丐的面前,手里的好幾枚硬幣嘩啦一聲全落入鐵罐里。對方驚異地看著文靜,而后連連點頭。
文靜哈哈大笑。跑到我這里,抓起我的一只手,向巷子更深處跑去。
這條巷子的盡頭分出兩條小道。我們沿著其中的一條道走進去,最后找到一所矮房子。這所房子深深地藏在兩幢大樓之間,兩層的樓房,屋頂蓋著青色瓦片。
王浩然的家就在這幢樓里了。樓里大概有五、六戶人家。每扇門都緊閉,
樓道里蓋著黑色的各種小廣告的圖章,臟得不再臟,根本看不到墻本身的顏色了。樓梯扶手上沾滿了油膩的灰塵。轉(zhuǎn)角堆滿了久未挪動的雜物,經(jīng)此經(jīng)過的人不是剮蹭到壁上的塵土,就會被墻上突出的物件絆了腳。
我們上樓時。在一片狼藉的樓梯道上左閃右避,小心翼翼,以免衣衫被什么東西鉤住。
這種環(huán)境真的糟透了。
“王浩然可能不在家呢。”文靜說。
四周沒有人可以詢問。我們站在二層的一戶門前,敲了敲門。好久也沒人回應。
“沒有人,走吧。”我催促道。
“不成,我要喊一下。”文靜向后退去,對著那扇門,揚起頭放開嗓門嚷道:“王浩然!”
我被她的洪亮的嗓音驚呆,好半天回過神來,向四處看了看,擔心驚擾到左右居民。這種狂野的作風讓我恨不得趕緊躲開,以免引來別人異樣的目光。
門開了,王浩然出現(xiàn)我們面前。他渾身臟兮兮,白色校服上沾染上許多油污。顯然,他有些不好意思,用濕漉漉的手指撓著頭皮。
文靜劈頭就問:“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去學校了?”
他的雙手紅通通。
“我爸病了,也沒人照料,我只好在家照顧他,給他做飯。”
“你媽呢?”我問。馬上感覺到說錯話了。文靜曾經(jīng)和我說過王浩然的事情。他的爸爸愛賭,還是個酒鬼,他的媽媽很早就離開了他們。
“我過幾天會回去上課。”王浩然說。
“那你會缺很多節(jié)的課,要補課呢。”文靜關切地說。
王浩然沉默了一下,然后低沉地說:“缺了就缺了,真的跟不上就算了,我不太想讀下去了。”
文靜和我都有些茫然。這顯然不是我們能夠解決的問題。
我們一直認為讀書是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必須的歷程。那是通向未來的必經(jīng)之路,這樣所見的世界才會光明。不讀書的人如同街頭的流浪者,四周都只是黑暗與恐懼。
“不,怎么能不讀書?我媽說了,不讀書的孩子沒前途。我們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只能呆在學校里。”文靜道。
“對,你還是回學校上課吧。”我說。
“我爸怎么辦?他酒喝得太多,傷了身體,只能躺在床上靜養(yǎng)。家里只有我一個男子漢,我要支撐起這個家。”
“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小孩。”文靜嘟嚕。
“我待在家里學習也行。”王浩然最后說。
我們?nèi)齻€人站在那里僵持著,大家都沒有一個確切的主意。王浩然此時才想到請我們?nèi)ニ麄兗依镒?
門內(nèi)很暗,還有股氣味。我不太愿意進去。
走進去,一陣沉腐的氣息撲面而來。王浩然久居在此,一點也沒感受到,而我們初來乍到,自然強烈感受這種難聞的氣味。
屋內(nèi)顯然通風不好,窗戶根本透不到多少光線。
這幢房子整個處在附近一所大樓的陰影之中。太陽的暖暖的光線通不進屋內(nèi),這是一處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外廳里暗黑一片,王浩然卻能看清一切,輕手熟路地在廳里走來走去,而我們視線迷糊,幾乎是摸著行走。
“王浩然,這里這么黑啊,你在哪兒呀。”我嚷道。
啪達一聲,王浩然打開了燈的開關,周圍一下子就亮堂了。
這是一個小廳,沒有窗戶,幾扇門都關閉了,只有敞開的廚房透出了微弱的光線。有一張餐桌擺在廳內(nèi),桌邊圍三把油漆已剝落的木椅。
“我們小點聲,我爸在房間里睡著了。他的肝不好。”王浩然說。
廚房里,電飯煲里冒出熱氣。水池邊的水龍頭正滴著水。案臺上放著一些剛要洗的青菜。
“我正做飯呢。”王浩然笑著解釋道。
“你的書包呢。書本去哪里了?”文靜問。整個客廳里的確沒有一本書。
王浩然打開了房門。房間里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小小的舊書桌緊挨著床鋪。書桌上堆著他的課本。
床底下堆滿了書。
房間的窗戶正對著一堵水泥墻。
壓抑感撲面而來。我恨不能馬上奔出去,以便能自由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這個地方能住人么?我內(nèi)心發(fā)出深深追問。我像處在噩夢里。
我曾經(jīng)做個一個很恐怖的夢,夢境里四處漆黑,只在一處有一絲微弱的光線,于是我一直向那片微光移動著腳步。四處的黑暗像惡魔的無盡的觸手,一點點地撫摸著你震顫的心靈。我走啊走啊,一路走一路哭泣,我在內(nèi)心呼喚著親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們一個人也沒有出現(xiàn)。我沒有停下,一直走,那片微光就是希望。
最后我找到那片光暈。那是一扇窗。窗的前面是一堵墻。我絕望地大叫。于是就醒了。
王浩然房間的窗戶就是我在夢中看見的那種壓抑到絕望的窗戶。
我抓著文靜的胳膊,向后退去。
“我們回家吧。”我輕輕地乞求文靜。
“好吧......”文靜也有些不安。她不停地告誡王浩然,讓他及早去學校上課,不要荒廢了學業(yè)。
王浩然只好答應。似乎很敷衍。
“我會去上學。嗯,這里是太暗了,家里很少有人來的。”
我們快步下樓,走出了小道,走進了那條人來人往的巷子。那受人惡心的壓抑感久久縈繞在心頭。
我走著走著跑了起來。
最后終于跑出深巷,一條寬敞的大道迎面而來。落日的余暈揮灑在大道上,染黃了路邊一排的梧桐樹。
文靜一直在我的身后追。這時候氣喘吁吁嚷:“后面有鬼抓你么,你跑那么快。”
“我想回家。”我對文靜說。“出來太久了,時間也不早了。”
我們并肩在大道上走著。來的時候,文靜那么歡快。此刻她卻有些心事重重,我們悶聲走了一小會兒,她冷不丁對我說:“王浩然家里的情況真的不太好啊。”
我點點頭。
我們失落地,默默地并排走。感受著此刻的寂寥。路上都是晚歸的人們,他們都奔向自己的家,奔向自己的孩子。
我們也要找尋自己的親人。
來到學校門口,爺爺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爺爺蒼老的身影在夕陽之下顯得那么親近,那么溫和,我快步奔上前去。原來爺爺已經(jīng)從上海回來了。
“爺爺,你回來了?”我高興地呼喊。
爺爺去了三天之后才回來。他是專門來接我放學回家的。發(fā)現(xiàn)我不是從校門口出來,而是從相反的方向出現(xiàn),不由得心生疑惑。
“周壹壹,放學了就要在校門口等。如果沒人來接你,也要記得徑直回家,不要在街上逗留。”
文靜也在校門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爸爸。她向我揮了揮手,和他爸爸一起走了。
我依偎在爺爺懷里。表現(xiàn)得和平時不太一樣。更加親密和依戀。王浩然的家讓我心生惶惑。世界上還有這樣貧乏的家。
爺爺拉著我的手,就像我上小學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