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是每一個漂泊在外的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有時候是你自己要離開,別人來給你踐行;有時是別人要啟程,你送他們去更遠的地方。
人與人之間便是這樣,互相陪了一段路。到了岔路口,你有你的目標,我有我的方向。但是無需太過悲傷,要知道別離之后才有相聚,你可以想象總有一天你們會再次相見,還在那個機場,你去接上他,或者是他去接上你,再像從前那樣把酒言歡。
送徐曉凜去機場的那天,羅仲夏起了個大早準備早餐。來幫忙送行的鄧異一進門便被拉到餐桌前坐下,只見每人面前擺著一個雞胸肉牛油果三明治,桌子上橙子汁和牛奶自選。
徐曉凜吃了一大口,立刻驚喜地捂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做飯這么好吃?我后悔了,我今天不走了。”說罷往椅子上一癱。
羅仲夏哈哈大笑:“等你回來我天天給你做。”
“真噠?你還會做什么?”
“雞蛋火腿三明治啦,蛋黃醬金槍魚三明治啦,生菜沙拉啦,番茄意大利面啦,胡蘿卜玉米湯啦。”羅仲夏的廚藝僅限于把食材切片后放在一起加熱,更復雜的就完全不會了。
徐曉凜對鄧異說:“看見沒?我們仲夏是很好的女朋友人選。雖說她做飯只會那么幾種,三明治啊沙拉啊翻來覆去地做,但是味道真不賴啊。”
鄧異差點被橙汁嗆到,靦腆一笑,點頭稱贊道:“好吃好吃。”
羅仲夏被她說的有些難為情,道:“你到底是在夸我還是貶我?你要是個推銷員真的什么都賣不出去。”
徐曉凜很真誠地眨眨眼:“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還是你們倆一起去接我。”
鄧異笑道:“我努力。”
羅仲夏把徐曉凜手里的三明治塞回她嘴里
“你還是快點吃吧,話怎么那么多,不怕趕不上飛機嗎?”
其實時間還充裕的很。他們吃過早飯,開了一個小時到達機場。徐曉凜慢悠悠地辦完登機手續,沒著急進去,三個人找了個地方喝咖啡。
羅仲夏和徐曉凜有說有笑,鄧異專心致志地聽,眼神一直停留在羅仲夏的臉上。
徐曉凜突然惆悵地說:“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么時候了。”
羅仲夏不想讓氛圍變得悲傷,打趣道:“你又不是去流放,塔斯馬尼亞多好啊,我去了還想去呢。”
“真有那么好嗎?”
“我還想嘗嘗薰衣草冰激凌呢,上次去沒吃到,你給我寄點兒回來。”
“哪有寄冰激凌的,你也不怕收到一灘甜水。”徐曉凜詫異。
其實羅仲夏是怕她傷感,故意講些輕松的話題。她大談以前去塔斯馬尼亞的首府霍巴特游玩時的見聞:說起一家很漂亮的青年旅舍,里面養了一只金色長毛貓,天天四處串門當管家;說起在路邊糖果店里買了一大顆圓球狀硬糖,英文叫jawbreaker,只能舔不能咬,十年八年也吃不完,可以當傳家寶;說起在港口吃了好幾次炸魚薯條,坐在海邊吃的時候會有海鷗來搶薯條;說到有一次在小酒吧里吃了泡著生蠔的血腥瑪麗,提神醒腦,吃完還能再寫上一個通宵的作業。
徐曉凜被她逗得直笑。羅仲夏這樣說著,恍惚覺得徐曉凜只是要去旅游,過了幾天便能回來。
當她重新意識到徐曉凜是搬到那兒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了,表情逐漸暗淡起來。
徐曉凜看出她的情緒變化,反而安慰起她:“沒事的仲夏,去塔州的機票那么便宜,你可以常來玩啊。”
這時突然響起手機震動的嗡嗡聲。徐曉凜接起來,是林擁海。他在電話那頭問起怎么聯系水電公司的事,徐曉凜回答完,兩個人又對了一遍飛機著陸的時間,最后徐曉凜說“我一落地就給你打電話”。
羅仲夏聽著聽著,突然意識到她自己才是那個害怕這場離別的人。
徐曉凜雖然只身去,但是目的地那邊有一個安頓好一切的人在等著她。她走到哪里都有家人,兩人將出租屋布置一下,又是一個有著溫度的家。
羅仲夏想:自己呢?自己還剩下什么呢?一種空撈撈的感覺讓她心里發虛,好像被不知從何處伸來的巨手抓到空中,往上看不到天,雙腳踩不到地。她一口氣喝光咖啡,又扭開水瓶吞了幾口,想把那種恐慌感壓下去。
時間一到,三人起身,一路上穿過了幾家賣考拉袋鼠玩偶的紀念品商店,又穿過了無數正在作別的人們,一直走到安檢隊伍的末尾。
徐曉凜走到門口停下,轉身沖羅仲夏笑著揮了揮手。羅仲夏也揮手道一路平安,她一開始臉上還帶著笑,那笑容越來越沉重,嘴角像不斷落上鉛錠,最后再也笑不出來。
她腦海里恍然間閃過《送元二使安西》里的句子,以前只道行者西出陽關無故人,現在才知送行者也是倍感孤零。
徐曉凜看到羅仲夏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自己也是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朝這邊最后望了望,低下頭,拉著行李走了,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回頭。
羅仲夏看她走進安檢門,立刻轉身,用手背把臉上的淚痕快速抹掉。那只是一個極小的動作,鄧異便知道她在哭。他不知所措地摸遍了身上的衣服口袋,沒有紙。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樣子了,自己怎么總能撞見她在哭呢?他摸摸后腦勺,暗自想下次見她一定要備兩包紙巾在身上。
回去的車程上羅仲夏一路都是懨懨的。她望著窗外迅速飛逝的景色,將視線的焦點停在虛空,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想:走了,全走了,最后一個好朋友也走了。
車窗外是炎熱的盛夏,她卻看到一場茫茫大雪,自己一個人在雪里走,過不多久連腳印也被雪覆蓋;既看不到遠方,也找不到來時的路;伸出手,稍縱即逝的雪花在手心留下一滴水珠,那就是這些年來她的朋友們給她剩下的全部。
她就這么茫然若失地盯著遠方,仿佛是一個忘了自己要去哪的乘客。鄧異怕她胡思亂想更難過,故意找了幾個話題跟她聊。
一會兒說某品牌要新出的手機,竟然有五個攝像頭;一會兒說某個歌手要來墨爾本演出,他搶兩張票到時候一起去看。羅仲夏心不在焉地回應,鄧異自說自話了一陣,每一句都尷尬地都滯留在空氣中,逐漸將車內填得密不透風。最后他想,讓她自己調整一下情緒也好,于是扭大收音機的音量。
收音機里正在播出電話有獎競猜節目,一位聽眾剛猜對了答案,引得播音室里陣陣歡呼,愉悅的背景音樂吵吵鬧鬧好似節日慶典。兩個人一邊聽著收音機里人們的歡鬧慶祝一邊回家,一路無話。
開到羅仲夏公寓樓下。她默默推開車門,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跟我就不必這么客氣了。”鄧異說。他其實還想問她需不需要自己陪她坐會兒,上樓去一起看點什么節目緩和一下心情,或者單單陪她聊會天也行。
他擔心她一個人傷感又哭起來,但是怕她誤會自己的意思,遲疑了一下還是作罷。他看著羅仲夏下車,走到樓門口,又上了幾步臺階。他猶豫著觀望了一陣,還是決定熄火下車,朝她的公寓走近了幾步,想看著她安全回到家后再離開。
羅仲夏在臺階上停了下來。她的家就在眼前,隔著幾步臺階,坐電梯上三層就能到。可是她第一次這么怕回家,好像那里不是自己一直住著的地方,而是一灘能把她淹沒的沼澤。她有點怕一個人回去,怕今天接下來要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房間里陪伴自己的只有發亮的銀光屏幕。
心中有一個洞越破越大,翻涌上來的空虛無力感像漲潮時的大海瞬間將她淹沒。她第一次如此希望家里有個人在等自己。希望有那么一個人,想吐槽的時候立刻就可以面對面地聊;希望厭倦了日常的時候約上他即刻就出發。從那年一個人來到墨爾本之后,這么些年兜兜轉轉,現在又變成一個人。
她感覺自己像一艘巨大的航空火箭,經過熱鬧非凡的焰火秀之后竄入太空。曾陪她同行的部件們一件件剝離,最后只有她一個人漂浮在太空里,喊也喊出不聲,張口發現呼吸不了,在真空中逐漸流失溫度結成石雕。
眼前的公寓門變成了巨大冰冷的,長著黑色大口要吞噬她的墓穴。她一驚,下意識轉身就逃。四周盡是黑暗的煙霧,呲著獠牙的怪獸呼嘯著向她撲過來。而不遠處有一處瑩瑩燈火,那仿佛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飛奔過去,不顧一切的想抓住他。她知道如果自己要留下來的話,那是她唯一的借口。
鄧異正詫異羅仲夏為什么停在臺階上不動。他往前走了兩步,看她的背影仍是佇立在那里,開始不安起來,害怕是她哪里不舒服了。他正想趕過去問她怎么了,下一秒就看見她急急走下臺階向自己奔來。
她束的辮子在腦后一晃一晃,晃得他心中雀躍,像是看到滿園的鮮花都朝向他綻放開來。他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好不容易才按下想要張開雙臂迎住她的沖動。
羅仲夏一口氣跑到他面前,扶著膝蓋喘息,揚起的面孔卻滿是堅定。
“鄧異。”她喊他的名字。
“嗯?”
“你說的話還作數嗎?”他聽見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