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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直到夜間,舒賓一直不曾離開自己的小房間。天已經很暗了;月亮還沒有圓,高高地懸在天空,銀河粲然閃耀,繁星密布在天空;這時,伯爾森涅夫,在告辭了安娜·瓦西裡耶芙娜、葉琳娜和卓婭之後,就來到他的友人的門前。他發現門已經鎖了,於是,在門上敲了兩下。

“誰?”舒賓的聲音響了。

“我,”伯爾森涅夫回答。

“你有什麼事?”

“讓我進來吧,巴威爾,別古怪了吧;你難道不害羞?”

“我一點兒也不古怪;我睡覺啦,我正夢著卓婭呢。”

“別來那一套吧,我求你。你又不是個小孩子。讓我進來。我要跟你談談。”

“你難道還沒有跟葉琳娜談夠?”

“好啦,好啦;讓我進來!”

舒賓只回報了他一陣假裝的鼾聲。伯爾森涅夫聳了聳肩膀,於是轉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溫暖的,似乎異樣的靜寂,好像宇宙萬匯都在諦聽著,期待著;而伯爾森涅夫,被包圍在這無邊的靜夜裡,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也開始諦聽、期待。從近處的樹梢不時有輕微的颯颯聲傳來,有如女人的裙裾的窸窣聲,在伯爾森涅夫的心裡喚起一種似甜而又似難受的感覺,幾乎近於恐怖。他的面頰感覺著微微的痙攣,一絲眼淚使他的眼睛感覺著寒涼:他寧願完全無聲地走過,在黑暗中躡足摸索。一陣冷風忽然從側面向他襲來——他微微抖了一下,於是,悚然佇立;一隻沉睡的甲蟲從枝頭跌下來了,鏗然落在路徑上;伯爾森涅夫不禁低低“哦”了一聲,於是,又一次站住了。可是,當他一想起葉琳娜,所有這些瞬間的感覺就立刻消逝了;所留下的只是由暗夜的清靜和夜行的寂寞所產生的新鮮的印象;而一個少女的面影就浮現在他的整個靈魂裡來了。伯爾森涅夫低頭前行,回憶著她的話語、她的詢問。忽然,他覺得在他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諦聽著:是有誰在他身後奔跑,追趕他;他聽見喘息的聲音,猛然間,從一株大樹的一團黑影中間,舒賓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了,蓬亂的頭髮上不曾戴帽子,面孔在月光下面顯得異常蒼白。

“我真高興你也走這條路,”他喘息著說道。“如果我追不上你,我會整晚都睡不著的。把你的手給我吧。你是回家去嗎?”

“是的。”

“那麼,我送你。”

“可是,你連帽子也沒有戴,怎麼行呢?”

“沒有關係。我連領帶也沒有打呢。今晚上很暖和。”

兩位朋友向前走了幾步。

“我今兒真有些傻,是不是?”突然,舒賓問。

“坦白說,是的。我真不了解你。我從沒有見過你像那樣的。你究竟惱些什麼呢,呃?不過是些小事!”

“哼,”舒賓喃喃道,“你以為是小事吧?可是,在我看來,才不是小事呢。你瞧,”他繼續說道,“我不能不告訴你,我……任你把我想作個什麼吧……我……啊,我愛著葉琳娜!”

“你愛著葉琳娜!”伯爾森涅夫重復說,突然停下腳步。

“是的,”舒賓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繼續說:“那叫你吃驚嗎?我還得告訴你:直到今晚,我還希望著,也許,有一天她會愛我。可是,今天,我看清楚了:我沒有一點希望。她已經愛了別人。”

“別人?誰?”

“誰?就是你呀!”舒賓喊道,拍了拍伯爾森涅夫的肩膀。

“我?”

“你呀,”舒賓又說了一遍。

伯爾森涅夫倒退一步,呆然木立了。舒賓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

“那又叫你吃驚嗎?你是個老成的青年。可是她就愛你……請你放心好啦!”

“你盡扯些多麼無稽的話呀!”終於,伯爾森涅夫以一種困惱的神情抗議了。

“不,一點兒也不無稽。可是,我們這麼呆站著幹什麼呀?咱們往前走吧。邊走邊談,那輕鬆得多。我認識她時間也不算短了,難道我還不清楚她?我不會錯的。你這種人就正合她的心意。曾經有過一個時候,她也喜歡過我來著;可是,第一,在她看來,像我這樣的青年到底太輕浮啦,可是你呢,你卻是個老成持重的人,無論在心理上,在生理上,都是規規矩矩的角色,你——等著,我還沒說完呢,你就是天生的忠厚熱忱、真正典型的科學祭司,那種人——啊,不是那種人,是那種性格——就正是俄國中層貴族公正地引以為自豪的呀!其次,有一天,葉琳娜撞見我在吻卓婭的手臂兒!”

“卓婭的?”

“可不是,卓婭的。你可叫我怎麼辦?她那肩膀兒漂亮不漂亮?”

“肩膀兒?”

“哼,不錯,肩膀兒、手臂兒,不全都一樣?這種不檢點的行為,在飯後給葉琳娜撞見了,恰好就在飯前我還當著她罵過卓婭來。真不幸,葉琳娜竟不懂得這種矛盾該有多麼自然。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就上場來啦:你有信念……誰知道你信個什麼鬼……你會紅臉,會難為情,會和人家談席勒[46],講謝林(她老是搜索著鼎鼎大名的人物),這麼一來,你就成了勝利者啦,只苦了我這可憐的倒霉鬼,儘管在別人面前裝醜角,可是……終歸……”

舒賓突然迸出眼淚來,轉過身去,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頭髮。

伯爾森涅夫走到他身邊。

“巴威爾,”他開始道,“你這該多麼孩子氣!真的!你今兒是怎麼回事?上帝才知道你那腦袋裡裝進了什麼樣的糊塗思想,你還哭呢!老實說,我似乎覺得你在裝假。”

舒賓抬起頭來。在月光下面,他頰上的淚珠的確在閃爍,可是,臉上卻浮著一抹微笑。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他說道,“任你把我想做個什麼吧。我甚至可以承認我此刻的確有點兒歇斯底里;可是,上帝見證,我愛著葉琳娜,葉琳娜卻愛你。不過,我答應過送你回家,我還是履行我的諾言。”

於是,他站了起來。

“是怎樣的夜呀!銀灰的、暗黑的、青春的夜!對於有了愛情的人,這是多甜蜜的夜呀!對於他們,不去睡覺,該是多麼快樂呀!你要睡覺嗎,安德烈·彼得羅維奇?”

伯爾森涅夫一言不答,只把腳提得更快。

“你這麼急著往哪裡去呀?”舒賓繼續說道。“相信我的話吧:這樣的夜,在你的一生是不會再來的。可是,你家裡有謝林等著呢。老實說,他今天可給你幫忙不小;可是,你還是不用這麼急。你唱歌吧,如果你會唱,就唱得比平日更響些吧;不會唱嗎?——那麼,就把帽子摘下來,抬起頭來,望著星星笑吧。它們都望著你呢,就望著你一個人,星星都只會望著有了愛情的人,所以,它們才能那麼美麗……你難道不是有了愛情嗎,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你不回答我……你幹嗎不回答我呢?”舒賓又說道。“哦,如果你覺得自己幸福,那就別響吧,別作聲!我所以這麼亂嚷嚷,不過因為我是個倒霉鬼罷了,沒有人愛我,我不過是個耍把戲的、賣藝的、醜角兒;可是,要是我知道有人愛了我呀,那麼,在這樣良夜的清風裡,在這樣燦爛的星光下,我就會暢飲著怎樣不可言說的歡情啊!……喂,伯爾森涅夫,你幸福嗎?”

伯爾森涅夫仍然沉默,只在平坦的路上快步走著。從前面樹林中間,他居留的小村裡,開始有燈光閃射出來;那村裡有約莫十來幢小小的消夏別墅。在村頭,道路右側兩株華蓋似的樺樹底下,有一間小小的客店;店窗已經全都關閉,可是,從那開著的門口卻有一條寬闊的光帶成扇形地射了出來,落在被人踏壞的草上;光帶射向樹間,分明地照映著密葉的灰白的底面。有一個好像是誰家婢女的少女站在店內,背靠著門柱,正在和店主講著價錢;從她搭在頭上、用光光的手指扣在頦下的紅色頭巾底下,可以隱隱地看見她的圓圓的面頰和纖細的頸項。兩個青年走進光帶裡來;舒賓朝店裡望了一眼,於是突然站住,叫了一聲:“安奴什卡!”少女急忙掉轉身來,他們於是瞧見一個稍覺寬闊然而十分紅潤的漂亮臉蛋,配著一對快樂的褐色眼睛和兩道濃黑的眉毛。“安奴什卡!”舒賓又叫了一聲。那少女瞧見他,不禁露出吃驚和害羞的樣子,不等買賣做成,就跑下階沿,飛也似的溜過去,幾乎頭也不回,從通向左邊的路上跑掉了。店主人是個大胖子,正和所有的鄉村小店主們一樣,對一切世事全都無動於衷,只是望著她的背影哼了兩聲,打了一個大哈欠,可是舒賓卻轉向伯爾森涅夫,一邊說道:“這個……這個……你瞧……這兒我認識一個家庭……就在他們家裡……你可別以為……”不等說完,就跑去追那個已經逃走的少女去了。

“至少,把你的眼淚先揩乾了吧,”伯爾森涅夫在他身後叫著,自己也不禁笑了。可是,當他回到家裡,他的臉上卻沒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一刻也不曾相信過舒賓對他說的話,可是,舒賓說的話卻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靈魂。“巴威爾是在愚弄我呢,”他想……“可是,總有一天,她會愛個什麼人的……她會愛誰呢?”

在伯爾森涅夫的房裡有一架鋼琴,這琴不大,也不新,音調雖不十分純,然而,卻很柔和動聽。伯爾森涅夫坐在琴邊,試敲了幾個和弦。正和所有俄國貴族一樣,他從小就學過音樂,也正和幾乎所有俄國貴族一樣,他也彈得很不高明;可是,他卻熱愛音樂。嚴格說來,他並不愛音樂這門藝術和它的表現形式(交響樂、奏鳴曲、甚至歌劇,都很使他感到沉悶),他所愛的只是音樂裡的詩:他愛那些由音響的組合和流溢在人的心靈裡所喚起的模糊而又甜蜜的、無定型而又無所不蔽的情緒。一個多鐘頭之久,他不曾離開過鋼琴;他把同樣的和弦再三再四地重復著,笨拙地尋覓新的和弦,然後,停下來,讓那些音響在短調第七音上緩緩消逝。他心裡覺著苦惱,眼裡不止一次充滿了眼淚。他並不感覺羞恥;他讓眼淚在黑暗裡流著。“巴威爾是對的,”他想道,“我已經預感到:這樣的夜晚是不會再來的。”終於,他站起來,燃起一根蠟燭,穿上寢衣,從書架上取下勞默爾[47]的《霍亨斯陶芬家的歷史》的第二卷——在嘆息了兩次之後,就開始勤勉地研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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